067、宗鹽與青鹽
宗鹽緩緩睜開了眼睛，或者說從定境中放開了神識。這並不是一場大夢，她也沒有昏迷，只是不解自己爲(wèi)何會有這樣的經(jīng)歷？
她中了埋伏，那仙家法陣發(fā)動，所在的那座山攔腰而斷、峰頂向她砸來，隨即仙家法陣自行崩解，一切化爲(wèi)齏粉，包括她的筋骨形骸。
恰恰就是在朝天打出那一拳時，宗鹽迎來了脫胎換骨的考驗，筋骨形骸粉碎之後彷彿又重塑，她進入了定境中，此刻離定而出，居然已突破化境修爲(wèi)。
脫胎換骨兇險，更何況是在那樣的處境中，宗鹽自知已無生還之機，但此刻卻安然無恙，定是有人救了她。難道是那隻從雲(yún)端撲下的黃鶴？
正在詫異間，宗鹽看見了玄源。這裡是一間靜室，地處賀蘭山中的一座庭院裡，而這庭院是以仙家大神通造就，就是一座修行洞府，有法陣守護、不爲(wèi)外界所擾。宗鹽剛剛出離定境，玄源就出現(xiàn)在靜室中，身形彷彿是憑空而現(xiàn)。
宗鹽並不認識玄源，只覺這女子好美，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她的美，美而不妖、純而不澀？身姿婉約就似含蕊欲放，帶著那麼自然的溫柔氣息，她的眼神是那麼地清澈，卻有種令人看不透的感覺，骨子裡有著一種難言的尊貴氣質(zhì)。
玄源的魅力與風(fēng)姿並不爲(wèi)宗鹽所能解，或許只有虎娃才能體會，見宗鹽發(fā)愣，她微微笑道：“我夫君曾說，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恭喜宗鹽姑娘因禍得福，已突破化境修爲(wèi)?！?
宗鹽趕緊起身行禮道：“多謝您爲(wèi)我護法！請問這是何處？您又是何人？您救了我嗎？”她根本看不透對方，只知玄源的修爲(wèi)應(yīng)遠在自己之上，她能安然無恙地脫胎換骨成功，眼前的女子顯然是在爲(wèi)她護法。
玄源答道：“我叫玄源，你應(yīng)該見過我的夫君虎娃，就是他向伯禹大人舉薦了你，也是他救了你?！痹捴袔е衲睿忉屃税l(fā)生的事情，宗鹽當(dāng)時已粉身碎骨，而虎娃早就留有靈引，及時施法護住其神魂、爲(wèi)她更換了新的爐鼎。又因機緣巧合，宗鹽恰好脫胎換骨成功。
宗鹽驚呼道：“已經(jīng)過去三個多月了嗎？我當(dāng)時差點送了命，是有人算好了，特意埋伏我！”說到這裡下意識地一摸胸口，“我有一枚劍符不見了，您可曾看見？”
玄源取出一柄通體雪白的寶劍道：“現(xiàn)場只留下了這麼一柄長劍，至於你那枚劍符，應(yīng)該是巴君所贈吧？可惜已損毀，若不是它，以我夫君的手段也不知能否救下你?！?
庚辰下界不可謂不及時，但當(dāng)時被隔絕在仙家法陣之外，若想救人就得先破陣。可是他剛欲破陣，仙家法陣便自行崩解。這對於下界趕來的虎娃也是一樣的，若是尋常的山崩，就算宗鹽筋骨形骸已毀，神魂暫時還是能保住的，可那仙家法陣崩解之力，連神魂也一樣有可能被絞滅，虎娃暗留的手段未必有效。
可是宗鹽還貼著胸口佩戴著一枚劍符，此劍符大有來歷。它是武夫丘祖師武夫親手祭煉，在宗門中傳承了四百多年，後來被劍煞賜予弟子少務(wù)。少務(wù)佩之不僅可在危急時防身，還可在平日守護心神。每次面對命煞那難以抗拒的魅惑氣息時，少務(wù)有此物才覺安心。
然而沒有外人知道，少務(wù)離開河泛之地、與衆(zhòng)人告辭之前，將這枚劍符私下送給了宗鹽。當(dāng)時他們剛剛完成巡視監(jiān)察各部的任務(wù)，正在往回走，還沒有向伯禹覆命。最後這段路上感覺有點怪怪的，宗鹽說了一句：“大叔，你回到巴國之後，就不會再來了吧？”
少務(wù)想了想，未做回答，而是從胸前掏出這枚劍符，摘下道：“宗鹽姑娘，難得這三年相伴，臨行前我送你一件禮物。請勿推辭，你也送了我這把寶劍?！?
宗鹽很反常地沒推辭，接過劍符似有些悶悶道：“那我就多謝了！不知此物有何講究？”
少務(wù)：“它是五百年前巴原武夫丘的祖師武夫親手祭煉，而我是武夫丘弟子，師尊劍煞宗主便將它賜給了我。若遭遇強敵，祭出此符攻敵，有當(dāng)年武夫祖師一劍之威；平日貼身佩戴，還可守護心神。”
少務(wù)只告訴了宗鹽這些，卻沒有說太多其他的話。宗鹽並不清楚，巴君的寶物雖多，但這枚劍符卻是獨一無二的，意義也非同尋常。在他沒有成爲(wèi)國君之前就一直貼著胸口佩戴，至今已有近五十年，幾乎從未離身。
其實無論宗鹽想要什麼，少務(wù)都可以設(shè)法弄來，但人家根本就沒這個想法。少務(wù)有心送她一件禮物留作紀(jì)念，又怕宗鹽不稀罕，若是太貴重浮誇，反而會遭宗鹽的嘲諷，感覺竟有些患得患失，送出這枚劍符時，語氣也儘量顯得輕描淡寫。還好，宗鹽沒有多說什麼，收下了。
後來宗鹽就將此劍符隨身佩戴，感覺卻經(jīng)常怪怪的，還暗中嘀咕少務(wù)是不是別有用心？因爲(wèi)此物的神通妙用介紹得清楚，平日佩戴是要貼身的，所謂貼身就是要貼著肉，就在胸前的小衣裡面。
有時不經(jīng)意間感覺到劍符，宗鹽就忍不住莫名臉紅，連身子都有些發(fā)軟。她看見了少務(wù)是從什麼地方將劍符掏下來的，當(dāng)時還帶著體溫呢！如今又貼在了她的胸口上，是不是有點不正經(jīng)啊、故意在調(diào)戲和暗示什麼？
宗鹽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這種感覺是不是有毛?。縿Ψ拿钣貌皇鞘刈o心神嗎，怎麼變成了撩撥心神？雖然如此，宗鹽卻始終沒有摘下來。
當(dāng)宗鹽中了埋伏時，本可將劍符祭出、化爲(wèi)武夫祖師一劍之威斬殺強敵，可這沒什麼用，因爲(wèi)陣中沒有強敵，如此手段只能用來破陣。而仙家法陣不需要她破，隨即就自行崩解了。但這枚劍符並非沒有發(fā)揮作用，它護住了宗鹽的神魂。由於法陣崩解的衝擊力太過強大，劍符也損毀了。
虎娃下界趕至，仙家法陣已破。假如沒有這枚劍符，宗鹽或許能得救或許不能得救，這是誰說不清楚的事情。
宗鹽聞言道：“如此說來，不僅是彭鏗氏大人救了我，也是少務(wù)救了我？啊——！我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她說著話卻突然發(fā)出了一聲驚呼，因爲(wèi)手按在胸口上正好低頭，看見了自己的雙手以及從領(lǐng)口上方露出的肌膚。宗鹽方纔還沒有完全意識到發(fā)生了什麼，更沒有察覺身體有任何異樣，感覺完完全全就是自己的身體，甚至沒有意識到連說話的聲音都變了，此刻才突然察覺了不對。
玄源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方纔不是已經(jīng)說了嗎，你已經(jīng)換了一副全新的爐鼎，便是現(xiàn)在這副樣子，你自己也能看清楚。”
普通人想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需要找面鏡子照照，但對於宗鹽這種有化境修爲(wèi)的高人而言，根本就不需要什麼鏡子，元神感應(yīng)與五官無別，同樣能將自己的形容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除了特別自戀的人，誰會沒事時時刻刻都看著自己呢，又不是不知自己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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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她才注意到自己的形容，竟一時目瞪口呆，好半天之後才突然跳前一步問道：“我方纔有點恍惚，還以爲(wèi)是彭鏗氏大人以仙家手段爲(wèi)我重塑肉身，沒想到卻是這樣？……這，這，這不是奪舍邪法嘛！我究竟是奪了何人之舍？”
玄源的語氣中帶著安撫之意：“你並非奪舍，這是已無神魂的遺蛻，只是氣血生機未失，完全都是機緣巧合?！?
宗鹽追問道：“這是何人的遺蛻？我不知彭鏗氏大人施展了何種仙家手段，竟將我變成這樣，但也要問個明白！”
玄源：“你這副身體，來自當(dāng)年巴原上的孟盈丘宗主青鹽，人稱命煞?！阏嫦雴杺€明白，就到外間坐下，聽我慢慢說吧?！?
離開靜室來到廳中，看著門外竹林疏影，玄源帶著神念給宗鹽講了一個漫長的故事，關(guān)於命煞的往事，當(dāng)然與少務(wù)有關(guān)。宗鹽完全聽懵了，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玄源說完後，就坐在那裡靜靜地等著。沉默良久之後，只聽宗鹽長出一口氣道：“竟然還有這種事情！少務(wù)是果真不好美色，還是他膽子太??？”
玄源差點被噎著，等了半天，宗鹽這姑娘卻憋出了這麼一句話？命煞之嬌美，堪稱媚意入骨，自不必多說。然而少務(wù)雖尊她爲(wèi)“聖後”，卻從未與之親近，甚至連碰都不敢碰她。宗鹽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替少務(wù)感到可惜嗎，或者覺得他不是男人？
這話不太好接，玄源也就沒搭茬。宗鹽仍似自言自語般接著說道：“真沒想到，少務(wù)大叔還做過這等事情！他不是這種人啊？至少我認識的少務(wù)不是這樣的人?！?
玄源終於開口道：“你認識的那個人，和設(shè)計送走命煞的那個人，都是少務(wù)。在不同的場合面對不同的人，心境當(dāng)然亦又不同，會讓人感覺他們是完全不同的人。若將來你的修爲(wèi)能突破九境，修煉九境陽神化身之時，便須將此悟透?！?
宗鹽卻搖頭道：“不對不對，還是不對?！?
玄源亦點頭道：“世事也有變與不變，人也一樣，否則不是白白經(jīng)歷了那麼多？武夫丘上的小俊、登上大位的巴君、與你同行的大叔，都是少務(wù)，但亦有不同?！?
宗鹽又拍了拍胸口道：“我明白了，就是這麼回事！”
也不知道她明白了什麼，玄源又問道：“如今青鹽之軀，就是你宗鹽之軀。這是我夫君君的手段，爲(wèi)救你不得不如此，不知姑娘是否滿意？”
宗鹽：“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我除了拜謝彭鏗氏大人與您，還能說什麼嗎？”
宗鹽輕輕咳嗽一聲，欲言又止道：“我的意思是說，你已有化境修爲(wèi)，其實可以……”
脫胎換骨既是劫數(shù)考驗，也是神通之能，宗鹽已有化境修爲(wèi)，其實是可以變換形容的，而形容在於心境。通常對於大成修士而言，見知中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不會有這種糾結(jié)，但宗鹽的情況太特殊了。
形容便是心境，若是形容與心境不符，自會發(fā)生微妙的改變，後人稱之爲(wèi)相由心生。如今宗鹽變成了命煞的樣子，她的心境是否亦如是？假如不願意的話，也可以自行施展相應(yīng)神通令形容發(fā)生變化，更簡單的辦法，直接用幻化之術(shù)變個樣子就行了。
說實話，玄源此刻看著宗鹽，感覺也有些彆扭的甚至莫名有些恍惚。玄源不到二十歲就突破了大成修爲(wèi)，隨即指揮白額氏族人擊退了樊室、帛室兩國的進犯，博得玄煞之名。然後她到孟盈丘拜訪，卻在鬥法中敗給了命煞。
在當(dāng)時的玄源看來，神通廣大的命煞幾乎是她無法戰(zhàn)勝的，若是白煞不出手，巴原上也幾乎無人是她的對手。而且命煞並不喜歡與人鬥法相搏，她自信可以顛倒世間，能將一切都掌控。這就如同巴君少務(wù)，少務(wù)不必是屬下幾位大將軍的對手，但他卻是一統(tǒng)巴原的君主。
可是後來的事，令玄源有太多感慨，如今“命煞”又突然坐在了眼前，她更是感慨萬千。
宗鹽用左手摸了摸白皙滑嫩的右手，又用右手摸了摸柔美無瑕的左手，還隔著衣服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點了點頭道：“嗯，這樣挺好，至少男人更喜歡！玄源前輩，您說是不是？”
玄源一怔，莫名想笑，她沒有回答是與不是，只是搖頭道：“宗鹽姑娘莫要稱我爲(wèi)前輩，直呼玄源即可?！?
說話時她看著宗鹽，然而看見的也是當(dāng)年命煞的形容。其實若僅用醜或者怪來形容宗鹽原先的長相，未免太沒有內(nèi)涵了，但宗鹽本人好像並不在意。
一個人若長得實在太醜，怎麼挽救都沒有希望了、越打扮反而越嚇人，往往就會自我安慰般地告訴自己——相貌並不重要。久而久之，往往連她自己都信了，但宗鹽絕不屬於這種情況。
宗鹽天生神力，自幼的偶像是伯羿，別人或許看不上她的相貌，但她又能看得上那些人嗎？這姑娘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強大自信，率領(lǐng)族人事事親力親爲(wèi)，她是真的不在意，更不在意那些在意於此的人，活得既真實又充實。
難怪虎娃第一眼見到宗鹽，對她的評價就是“有趣”，而非“嚇人”。
宗鹽或許不是沒把自己當(dāng)女人，她只是沒有遇到讓她會意識到自己是女人的男人。如今的宗鹽已是人間絕色，她自己也很滿意，這種反應(yīng)同樣很有趣。
玄源早就認識命煞，那麼命煞和宗鹽又有什麼牽連呢？命煞給人的感覺是那麼地不真切、如同虛幻，這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宗鹽所擁有的一切，就像是命煞一生未曾經(jīng)歷的、或者遺憾失去的。
在那場國祭大典上，命煞行將殞落時，必然也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是否就是這樣的心境呢？無論當(dāng)時的命煞是什麼感受，而眼前的宗鹽就是宗鹽。
正在玄源若有所思間，又聽宗鹽自言自語道：“聽說恆娥是人間第一絕色，我卻遺憾沒有見過。但我見過洛水之神宓妃，確實是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想必伯禹大人在塗山部所娶的青丘亦是如此。而我也不比她們差！”
玄源忍不住笑道：“你何必與她們相比？”
宗鹽趕緊點頭道：“是是是，不必與她們相比！嗯，也更不能與您相比！見到了您，才知彭鏗氏大人的夫人，竟如此秀美無雙！這些男人，嘴上不說，心裡是不是都好美色??？”
這叫什麼話，她說男人就說少務(wù)吧，不僅把伯禹給扯進去了，怎麼又把虎娃給捎上了？但聽其語氣，玄源知道她是想恭維自己，並藉此表示“謙虛”，令人有些哭笑不得。
玄源岔開話頭道：“恭喜宗鹽姑娘，不僅有伯羿之風(fēng)，亦有恆娥之貌！……如今你因禍得福，不僅無恙反而突破了化境修爲(wèi)，又聽說了巴君與命煞往事，還打算去找少務(wù)嗎？”
宗鹽瞟了玄源一眼，你還別說，假如是原先的銅鈴大眼，那樣子是說不出的嚇人，而如今的神態(tài)，卻又是難以形容地嬌媚動人，只聽她答道：“當(dāng)然要去了！他的劍符救了我的命，卻損毀了，我總要給人家一個交待，還有借他的飛天神器沒還呢！”
這個回答令玄源有些無語，就這麼簡單嗎？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又是再正常不過了，問了等於沒問。玄源笑了：“既如此，你便去巴原彭山找他?！?
宗鹽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追問道：“那枚劍符，對少務(wù)而言是不是意義很不一般？”這姑娘不傻，此刻也意識到什麼了。
玄源微微點了點頭：“豈止是不一般！你既然問了，我就告訴你，此物對少務(wù)的意義非同尋常，絕非一件傳承寶物那麼簡單……”
少務(wù)曾經(jīng)告訴宗鹽的，玄源都說了，少務(wù)未曾告訴宗鹽的很多事情，玄源也說了。當(dāng)年少務(wù)佩戴此物，是爲(wèi)了守護心神不爲(wèi)命煞所魅惑；而如今少務(wù)送出此物，又是爲(wèi)了保護宗鹽。
宗鹽動容良久，才小聲問道：“我這個樣子去見他，會不會把他嚇著？”
玄源：“定是又驚又喜！”
宗鹽還有些不放心地追問道：“少務(wù)是否已知，我如今變成了那命煞的樣子？”
玄源實話實說道：“應(yīng)已知曉，我夫君應(yīng)該告訴了他?！?
宗鹽拍了拍胸口道：“不知他見到我後，會怎樣？”
玄源意味深長道：“若是他沉迷於你的美色，你該明白是爲(wèi)什麼?！?
宗鹽：“我明白，因爲(wèi)他已無劍符守護心神了！”這句話簡直令人絕倒，宗鹽應(yīng)是故意逗樂的，說完自己便發(fā)出咯咯嬌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