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錦 156 頂點

阿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話。

還要去一個地方？

如果阿霧此刻是男子,而且還打得贏楚懋的話，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往他鼻子上招呼一拳。來回走了一個多時辰，她的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人也餓得有些前胸貼後背了。

晚飯爲(wèi)了養(yǎng)身,阿霧一向進(jìn)得少，平日裡用過晚飯就沒什麼活動,所以也不覺得餓。今日忽然走這許多路，那半碗粥根本就不頂餓。

回來的一路上,冒著白煙,飄著甜香的小攤子實在不少,阿霧對他們的氣味已經(jīng)由嫌棄轉(zhuǎn)變成了略可入鼻，眼睛更是數(shù)次不由自主地就往街邊人們排著隊圍著的攤子飄去。

白糖糕、大刀面、胡辣湯、羊肉泡饃、粉蒸牛肉、粉湯羊血、黃桂柿子餅……

阿霧每看一種小吃，就瞄祈王殿下一眼，祈王殿下均兩眼直視前方，絲毫不受這些街邊攤影響。到後來阿霧瞄的次數(shù)實在是太多了，祈王殿下也施捨了那賣粉蒸牛肉的兩眼。

竹葉包裹的新鮮出爐的粉蒸牛肉，粉嫩的牛肉、碧綠的竹葉、青綠的芫荽，看起來清爽又可口。然後阿霧順著祈王殿下的目光就看到了老闆娘系在身前的那油膩膩的圍裙，以及她順便在上頭揩了一把的指甲縫裡帶著黑垢的手。

祈王殿下皺了皺眉頭，這會兒就是送給阿霧吃，她也不肯下嘴的，只能忍著餓，想著一回府就要來上一碗燕窩粥，最好就著醬肉酥餅吃，再伴一碟三絲春捲，上頭澆上厚厚的滷汁。

可當(dāng)下，祈王府的大門都看見了，阿霧沉重的步伐也輕快了，祈王殿下居然說還要去一地兒！

“會不會太晚了？”阿霧婉轉(zhuǎn)地回絕。但無奈她姿態(tài)優(yōu)雅、教養(yǎng)絕佳，連笑容都還帶著三分甜，以至於很容易讓人將她的拒絕誤會成體貼。

“不會，那兒是不夜天，現(xiàn)在去剛剛好。”楚懋答道，然後又問阿霧道：“會騎馬嗎？”

這可真是問著了。阿霧姑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書畫樣樣皆通，詩詞歌賦般般都妙，唯獨就是不會騎馬。像她這樣要強(qiáng)的人，最是討厭別人問她不會的東西。

“不會。”阿霧回答得相當(dāng)?shù)纳病?

楚懋大約也聽出點兒意思了，回頭吩咐李延廣道：“去租兩頂轎子來。”

不用府上的車馬椅轎，卻去外頭租，這才讓阿霧的眼睛裡多了幾分探究。青呢小轎來的時候，她還是沒能抵禦自己的好奇心，躬身坐進(jìn)了轎子。

轎子在衚衕裡彎七拐八地走了許久，且不說大晚上的阿霧根本就不認(rèn)路，便是白日來她也得被繞糊塗了。

最後轎子停在衚衕深處的一扇黑漆門前，楚懋親自替阿霧打起簾子，虛扶她出來。

“殿下？”阿霧有些疑惑，這條衚衕黑漆漆的不見人影，兩邊皆是青牆，只有這兒開了一扇小門，像是哪家的後門。院內(nèi)伸出一支紅梅來，迎風(fēng)而展。

“叫我澤泉吧，你除了小字阿霧，可還有別的字？”楚懋問道。如今的女才子爲(wèi)了風(fēng)雅，於後院方寸之地也給自己取字取號，以自娛。阿霧前生就有“養(yǎng)鴨客”的號，這是她在畫上的鈐印，這輩子卻沒有這等閒情逸致。

所以，阿霧搖了搖頭。

楚懋低頭認(rèn)真地在阿霧臉上看了片刻，“你生得這樣玉雪可人，不如就叫玉生吧？”

阿霧臉一紅，一時沒顧得上反駁楚懋給她隨便取的字。

而劉向已經(jīng)得了楚懋的顏色，上前叩響了小門上銅環(huán)，只聽得裡頭一把嬌滴滴圓溜溜的聲音似不耐地道：“來啦，來啦，莫再敲啦。”

只見門一開，出來個十七、八歲的紅衫女子，啐了一聲道：“作死啊，也不知道輕點兒聲，今晚客滿啦，好走不送。”啐完，就要關(guān)門，哪知不過是隨便地擡頭一看，兩隻眼便鎖在了楚懋的身上，頓時滿臉的不耐化作了滿眼的欣喜，“呀，林公子，快快請，快快請。”

阿霧瞧著那女子煙行媚視，舉止輕浮，心頭升起了一絲疑惑。

然而當(dāng)那女子的眼光從楚懋身上好不容易挪到阿霧身上時，頓時欣喜化作了驚奇，“這……”

“這是我玉生賢弟。眉娘可在？”楚懋問道。

“在。”那女子回答得心不在焉，眼光還在阿霧的臉上梭巡，極爲(wèi)無禮。

“去叫她，帶上琵琶。”楚懋跨前一步，擋住了那女子的視線。

那女子這才應(yīng)聲在前頭帶路。阿霧這才發(fā)現(xiàn)這門後頭是一個頗大的園子，江南特色、精巧雅緻。那女子領(lǐng)他們進(jìn)入一間花廳，隨即就有小丫頭來上茶，並進(jìn)上果子點心。阿霧瞧她們進(jìn)退有據(jù)，像是大戶人家出來的。

此時阿霧早已是一頭霧水，此地似煙花之所，又似大家後宅，瞧不出個名堂來。

少許，一個青衫翠裙的二十五、六的女子抱著一把琵琶走了進(jìn)來，衝座上的阿霧和楚懋福了福身，便坐到了下首，想來就是楚懋口裡的眉娘了。螓首低垂，手指試弦，態(tài)度頗爲(wèi)倨傲。

“不知林公子想聽什麼曲子？”調(diào)弄好琴絃，眉娘才微微擡了擡眼，似怨含嗔地看了一眼楚懋，一湖秋波這才落在阿霧的身上，愕然後又低下了頭。

楚懋看了一眼阿霧，道：“揀你拿手的唱吧。”

眉娘波動琴絃，曼聲唱道：“綠葉陰濃，遍池塘閣，遍趁涼多。海榴初綻，妖豔噴香羅。老燕攜雛弄語，有高柳鳴蟬相和。驟雨過，珍珠亂糝，打遍新荷。”

“人生有幾，念良辰美景，一夢初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命友邀賓玩賞，對芳尊淺酌低歌。且酩酊，任他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待唱到“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時，眉娘喉頭一酸，又重複了一遍。

一曲下來，聽得阿霧如癡如醉，眉娘聲音曼妙，不似少女的清脆如如燕初啼，也不似少婦的柔靡如鶯歌春林。乃是獨特的清曠，前半闕的得意、靡豔，夢碎、驚覺，後半闕的悵惘、悲悶，認(rèn)命、放逐，都在她的舌尖娓娓而出，唱得人的心緒隨之而起伏、搖曳，最終沉寂，也恨不能杜康解憂，一飲入喉。

先頭，阿霧隱約猜到了眉孃的身份，本是蔑視的，可如今聽了她的曲子，又惋嘆佳人零落。

一曲唱罷，餘音繞樑。

阿霧還在回味，卻聽見外頭有人高聲道：“不是說眉娘今天嗓子不舒服，不開唱嗎，怎麼這兒又唱上了？”

“五爺，今晚阿秀陪你還不夠啊？”

“不夠，就你那小身板還不夠爺一頓操吶，叫上眉娘，人老也有人老的妙嘛。”外頭被喚作五爺?shù)娜艘魂囈⑿Γ澳阏f是不是，老六？”

屋裡的眉娘聽到這兒，抱了琵琶站起身，推開門就往外走。也不看來人，直衝衝就走了。

這下屋外頭和屋裡頭的人卻對了面。

“喲！”那被喚作五爺?shù)难劬σ涣恋溃骸霸瓉硎谴笏n了龍王廟。”

阿霧此刻也認(rèn)出那“五爺”了，可不就是五皇子楚懃。他身邊站著的老六，正是六皇子楚愈。

“原來是四哥來了，怪不得眉娘推了我的場子還敢出來唱。”楚懃對楚懋笑道，那眼睛卻淬了毒似地往阿霧瞪來。

楚懋沒理會楚懃，側(cè)身爲(wèi)阿霧擋了擋，問道：“可要走了？”

阿霧點點頭，被人當(dāng)場逮到女扮男裝來這種地方，實在是叫她汗顏。

“我們先走了，你們慢慢玩。”楚懋向楚懃和楚愈點點頭，便攜了阿霧離開。

“呵，想不到啊，想不到，老四居然把她帶到這兒來了。”楚懃看著阿霧的背影道，再側(cè)頭看楚愈，只見他一雙眼睛癡癡送著阿霧。

“別看了，那可是老四的寶貝疙瘩。”楚懃譏諷道。

楚愈回頭笑了笑，宛如溫玉，頓時叫一旁的阿秀看迷了眼。“五哥想哪裡去了？”

楚懃冷笑一聲，“咱們一塊兒長大，你撅撅屁股，我還不知道你要幹啥。散了吧，沒勁，這騷、娘們兒整晚就看你一個人，還說什麼請哥哥我開心。”楚懃拂袖而去。

只留下阿秀一個人在風(fēng)裡可憐兮兮地看著楚愈，“爺。”

“下去吧，今晚你做得不錯。”楚愈溫聲道。

那阿秀咬了咬嘴脣，退了下去，可倒底還是不甘，回頭換了身兒衣裳，趕在楚愈離開前喚住了他，“爺——”

燈火下，暮然回首，阿秀一身男裝，咬著脣，斜靠在欄桿上，緊接著就是一聲驚叫，已經(jīng)被來人按在柱頭上，乾乾澀澀就被人入了進(jìn)來。

那頭阿霧隨著楚懋出了門，外頭的轎伕見門開了，立刻擡了轎子過來。

阿霧回到玉瀾堂，不解地看著楚懋道：“殿下，帶我去那種地方做什麼？”一回來，阿霧就叫人把今兒穿的衣裳扔了，上上下下洗了個乾乾淨(jìng)淨(jìng)，恨不能搓破皮來，這纔出了淨(jìng)房。

“那眉娘是原禮部侍郎姜亮厚在江南時納的一房姨娘，琵琶清曲，餘音繞樑，名動江南，千金難請。後來姜亮厚一曲《喜春來》抱得美人歸，哪知道他去後，大婦容不下眉娘，她這才抱琴出走，借住在南苑。爲(wèi)人孤高，賣藝不賣身的，很受追捧，不然她哪裡敢這樣下老五的面子。”楚懋走到牀畔向阿霧道：“要不要用點兒宵夜再睡？”

阿霧這纔想起自己的肚子來。

外頭的小幾上，紫墜已經(jīng)替阿霧備好了菜，一碗清粥，一碟銀絲豆芽，一碟香油拌豆腐絲兒。

“怎麼連絲肉味兒也沒有？”阿霧埋怨道。

“上了的，我讓她拿下去的，臨睡了吃得油膩不易克化。”楚懋坐在阿霧的對面，一點兒沒有動筷的意思，只看著阿霧細(xì)嚼慢嚥地用飯。

“眉孃的曲子唱得如何？”楚懋問。

阿霧頭也不擡地答道：“很是不俗。可充作肉味兒佐粥了，怨不得仙侶老人道，絲不如竹，竹不如肉①。”

楚懋清淺一笑，“甚好。”

用過飯，阿霧揹著楚懋打了個哈欠，走到牀邊，脫了鞋就欲躺下，卻聽楚懋道：“剛吃了飯，別躺下，你若困，我同你說會兒話吧。”

阿霧想想也是，便點了點頭。手探到被子裡的腳邊，捏了捏，實在是走得痛了。

“腳疼？”楚懋吹了燈上、牀。

“有點兒。”阿霧忍不住嬌聲道，這也是種變相的埋怨，“唔——”

阿霧的腳來不及往回縮，就被楚懋探入被子的手給捉在了掌心。

作者有話要說：①笠翁(李漁)所謂“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意思是說絲絃彈撥的曲子不如竹木吹出的曲子動聽，而竹木吹出的曲子又比不上人的喉嚨唱出的歌曲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