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魚忽然長身而起，壓低聲音，“徐驍來了。”
那人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說：“我記得某本書裡有個虛擬人物，瘸子，北涼王，該不會是他罷，但這似乎不符合大涼的天道啊。”
倒也沒有怠慢。
清風(fēng)拂過。
那人消失不見，回到李汝魚體內(nèi)後，再無聲息傳出。
昏沉夜色裡，有個青年一高一矮的走來，腰間配了把刀，手上提了壺老酒，本是二十幾歲的青年，卻很有些老態(tài)龍鍾的滄桑之感，似是沒有發(fā)現(xiàn)李汝魚，徑直走到不遠(yuǎn)處的一塊墳冢前坐下。
那塊墳冢前的墓碑上，刻著一個人名：文三甲。
隨著天策、太平兩支大軍和西軍呈對峙之勢，徐驍在資州駐防的一萬人撤回昌州修整，李汝魚將原本駐防昌州的一萬人派了上去盯防，又讓君子旗的穿雲(yún)軍遊曳在資州，謹(jǐn)防李平陽又以資州爲(wèi)突破口實(shí)施閃電突襲。
徐驍坐在墳冢前，喝了老酒，輕輕拍了拍墳冢，說三甲啊，你總說你爹給你取了個好名字，說你以後一定會是大涼軍伍的將軍之甲，戰(zhàn)刀之甲以及兵謀之甲，可這樣的人天下能有幾個？好名字只不過是一種美好的期望罷了。
徐驍頓了頓，又說我倒是覺得你家那小崽子的名字取得好，文汗青，多好的名啊，可惜還小，要是再大一些，我徐驍必然去紹興府接他來軍伍，我徐驍也一定能將他培養(yǎng)成真正的文三甲，你信不信？
不說話？
那就當(dāng)你信了。
徐驍拿起老酒，望墳冢上倒了幾口，“嚐嚐，咱倆最喜歡喝的老酒。”
“我在天策軍這些年，其實(shí)沒幾個看得上的人，也沒幾個人看得上我，都覺得我這個官是買來的，明嘲暗諷不少，只有你文三甲，說我徐驍以後一定會當(dāng)王爺，像嶽平川那樣的王爺，還說到時候你就是我徐驍?shù)挠輻壩模上О。闼涝诹瞬荨！?
“不過沒關(guān)係，那時候我還覺得，可以讓你家文汗青當(dāng)我徐驍?shù)挠輻壩摹！?
徐驍咕嚕咕嚕猛灌了幾口，“昌州大戰(zhàn)時，我知道你死了，可是一直不願意來見你，知道爲(wèi)什麼嗎，因爲(wèi)那時我瘸了。”
一個瘸子，在沙場上還能折騰出什麼浪花來？
“那時候的我啊，幾乎自暴自棄了，只等著戰(zhàn)事落幕，就回南方當(dāng)個平庸小市民算了，只是沒想到反而升官了，麾下兄弟更多了，於是我又嘗試著前進(jìn)，然後你看到了，我今天啊，已是一位正將。”
“不過三甲，你肯定不知道，我輸了一次，被李平陽那婆娘打得落花流水，手下兄弟死盡死絕，要不是李汝魚及時出現(xiàn)，咱兄弟倆就在泉下相見了。”
徐驍深呼吸一口氣，“所以我倒是覺得，我徐驍這輩子啊，大概會是李汝魚的虞棄文。”
頓了下，“你看，我沒野望了，你會不會覺得我窩囊了？”
“會！”
突兀的聲音，讓徐驍吃了一驚，訝然起身，看向夜幕。
死人當(dāng)然不會說話。
說話的是從夜幕裡走出來的佩劍青年，一臉淡然，“文三甲當(dāng)然會覺得你窩囊，他泉下有知，也不會讓他家文汗青跟著一個沒有野望的人在沙場上送死。”
徐驍愣住。
李汝魚沉默了一陣，從徐驍手中搶過酒壺，喝了一口，頓時嗆得一陣咳嗽，頓時大感尷尬，本想裝一下，卻不料被這嗆喉老酒給破壞了。
徐驍沒覺得尷尬，“你在這裡？”
李汝魚嗯了聲，“被李平陽打怕了？”
徐驍橫眉，“怕？”
李汝魚想了想，“當(dāng)今大涼，不論是誰輸給誰都正常，畢竟李平陽、周江東這些人，都是千古人傑，你徐驍輸給李平陽，不丟臉。”
徐驍默然，“嶽平川，狄相公一生沒有敗績。”
李汝魚將酒壺遞給徐驍，轉(zhuǎn)身走入夜色裡，“沒有誰能真正的不敗，如果李平陽真的讓你覺得你自己只配當(dāng)一個虞棄文，那麼不僅文三甲會覺得你窩囊。”
頓了一頓，李汝魚站在夜色裡頓足，“我也覺得你窩囊，那些死去的袍澤更會看不起你！”
徐驍沒有作聲。
李汝魚繼續(xù)說道：“我不需要一個虞棄文，我需要一個嶽平川。”
徐驍神色驟變，眸子精光閃耀。
他終於明白。
這是李汝魚的野望——若自己是他李汝魚的嶽平川，那麼他李汝魚是誰？
天下君王！
李汝魚繼續(xù)走向夜色，“給你一個月時間，可以去紹興府，看看你那袍澤文三甲的兒子文汗青，願不願意來昌州，我也想知道，你能否將他培養(yǎng)成下一個虞棄文。”
徐驍看著夜色，李汝魚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不見，但徐驍卻總感覺，遠(yuǎn)去消失在夜色裡的李汝魚，不再是那個天策軍統(tǒng)制。
而是一位俯視人間的……
徐驍不知道怎麼形容心中的感覺，有了野望的李汝魚，讓徐驍有些陌生。
旋即笑了。
腦海裡浮現(xiàn)出當(dāng)年見過的那個黑衣繡蟒的背影，那是自己一生追趕的背影，在瘸了之後，自己放棄過，在被李平陽打了個落花流水後，自己又放棄過。
但是現(xiàn)在——
回頭看了一眼文三甲的墳冢，然後將老酒傾數(shù)倒下。
“嶽平川麼？”
“我想再試試！”
……
……
回到州衙，門口遇見來回徘徊的卓宗棠，這位從普通士卒爬到副將的漢子，如今和徐驍一起，成爲(wèi)天策軍中最閃耀的將星之一。
看見李汝魚歸來，立即上前道：“安相公來了。”
安美芹雖然被摘去了同知樞密院事，降爲(wèi)樞密院直學(xué)士，但禁軍依然尊稱其爲(wèi)安相公。
李汝魚依然猜到了安相公的來意，點(diǎn)點(diǎn)頭，“我知道了。”
卓宗棠欲言又止。
李汝魚不解問道：“還有事？”
卓宗棠咳嗽了一聲，“和安相公一起來的，還有三位女子，一位是看不出年齡的赤足女冠，像神仙一樣，讓人可望不可即，一位是個妖媚女子，很像岳家舊王妃，還有一位……”
李汝魚笑了，“這可不像你的風(fēng)格。”
卓宗棠乾笑一聲，壓低了聲音，“我是覺得，她們這個時候來昌州對你不好，剩下的一位女子是你家那個大名鼎鼎的謝晚溪。”
小小來了？
譁！
卓宗棠眼前一花，只覺得眼前一陣風(fēng)拂過，李汝魚已經(jīng)飄進(jìn)了州衙，讓這位沙場浴血不曾皺眉的漢子苦笑不已，“你倒是可以紅袖添香左擁右抱，可昌州這一萬士卒會怎麼想？”
誰不想家中妻兒？
當(dāng)下的局勢，真不適合家眷出現(xiàn)在昌州。
州衙後院裡，曾經(jīng)的昌州知州喜歡楓樹，不惜花大價錢，移栽了二十餘顆，在整個後院的道旁塑形栽放，又在樹身上裝飾了些許吊燭，以編花的扇狀竹帽遮掩，風(fēng)雨不動燭火。
夜裡走進(jìn)後院，燭火燃起美輪美奐。
當(dāng)然，那位昌州知州最後被查出鉅額貪腐，縱然他背後臨安朝中某位侍郎撐腰，也依然被當(dāng)時的相公王琨給辦了。
從這點(diǎn)說，盛世多蛀蟲。
但也看出，王琨雖有野望，但對於政事確實(shí)讓人不得不服。
此時後院燈火輝煌。
又已秋至，楓葉紅了不少，在秋風(fēng)裡或搖擺或飄飄而下，映照在燭火裡，影姿綽約，燈火闌珊，端的是一派繁華奢靡。
李汝魚站在院門口，看著背後楓葉飄舞的女子。
醉了。
女子依然不高，五尺出頭，穿了一聲白色襖裙，下裙是純淨(jìng)白色，在燭火下白得如雪，又被秋風(fēng)掀起裙襬，露出長而直的雙腿，繡花鞋不沾塵埃。
裙衣白中帶翠，短襟袖口襯托著無暇小臉蛋兒，越發(fā)細(xì)膩。
胸前半巍峨。
略有曲線，透出青梅淺淡的半熟韻味。
脣角的淡青色美人痣，在楓葉飄舞中，越發(fā)顯得嬌俏，整個人都在輕舞飛揚(yáng)著，述說著豆蔻女子曠世風(fēng)情。
看見李汝魚，那人兒如蝴蝶一般飛舞。
就這麼毫不顧忌世俗的撞入李汝魚懷裡，埋首其中，銀鈴聲音恍如天籟，似從天邊幽幽傳來，又似從夢裡呢喃響起，讓人不知今夕何夕，“魚哥兒……”
李汝魚情不自禁的抱住那細(xì)膩得盈盈一握的柳肢，恨不得將眼前人兒揉進(jìn)自己身體裡。
貪婪的嗅著懷中青絲上散發(fā)出來的淡淡處子香味，幾乎懷疑是在夢中，溫柔的喃語著：“小小你來了啊，小小你來了啊，小小你來了啊……”
只會這一句。
心中有千言萬語，卻都不如這一句的思念。
沒了歲月。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院子後面一聲咳嗽，將一堆璧人從久別重逢里拉了出來，李汝魚看著那位倚在楓樹上的妖媚女子，一陣頭大：“你怎麼也來了。”
妖媚女子斜乜一眼李汝魚，酸了起來，“哎，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啊。”
小小擡頭剜了她一眼。
李汝魚也有些無語，“話不要亂說。”
妖媚女子哦喲了一聲，“現(xiàn)在急著和我撇清關(guān)係了，早先在襄陽跑到我房間裡的時候怎麼不急著撇清關(guān)係？”
小小臉一白，擡頭看李汝魚。
李汝魚頭疼的緊，“她故意氣你呢，沒有的事。”
小小滿身心的笑意。
她當(dāng)然相信魚哥兒，輕柔的推開李汝魚，柔聲說道：“安相公在你書房裡等你呢，好像有什麼急事，你先去，我給你熱水去。”
妖媚女子又喲了一聲，“這都還沒嫁呢，就開始當(dāng)起了暖牀小媳婦兒了？”
小小回首白了她一眼，啐道：“要你管！”
李汝魚知道這個妖媚女子就是個妖精，和她鬥嘴，只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會她渲染成好色胚子，跳進(jìn)黃河都洗不清，於是不理她，對小小說道：“不用，你先休憩著，長途跋涉也挺累，我去見見安相公就回來。”
兩人依依不捨分離，完全無視了楓樹下的妖媚女子。
蘇蘇只是冷笑。
她見過太多郎情妾意的故事，像李汝魚這種人，就算再喜歡謝晚溪，最後終究還是避免了不三妻四妾，而謝晚溪再大度，最終還是逃不出後宮爭寵的粗俗境界。
男人和女人，其實(shí)就這麼簡單。
畢竟男人眼裡，家花沒有野花香，哪怕是謝晚溪這個註定不輸自己和女帝的女子，也難以徹底壓制住李汝魚心中對野花的嚮往。
這是男人的賤性。
也是女人的悲哀。
書房裡，安美芹從書架上拿了本書，一般的兵書，是坐鎮(zhèn)昌州時，後續(xù)州衙官吏進(jìn)駐昌州，一位讀書人贈送的。
忽然放下書，看著腳步輕盈的青年走入書房，樂道：“李統(tǒng)制劍道大成了啊。”
李汝魚第一次見安美芹。
看著這位很可能是異人的儒將，李汝魚想起先前在磨墨湖畔那個異人說的話，思緒驟然跳脫了下，忍不住脫口而出，“那麼安相公呢，還能醉裡挑燈看劍否？”
安美芹神態(tài)如常，“你猜。”
李汝魚一陣無語，旋即又有些放鬆，安美芹不像狄相公，更隨和一些，雖然兩人都沒有官架子，但狄相公隨時散發(fā)著一股大涼重器的壓迫感。
而安美芹，更像是一位儒雅讀書人——儘管這位讀書人恐怕亦是劍道高手。
李汝魚能感受到安美芹身上散出的劍意。
不輸阿牧。
安美芹起身，“李統(tǒng)制，請坐罷。”
李汝魚坐下，等安美芹也坐下後問道：“安相公怎的來昌州了。”
安美芹瞇縫著眼，也不打算和李汝魚繞圈子，直接說出了來意，“雖然之前女帝陛下意料到黑衣文人和趙長衣手中會有名將異人，但不曾到有這麼多，當(dāng)下的局勢有些棘手。”
李汝魚點(diǎn)頭，“確實(shí)。”
安美芹繼續(xù)說道：“其實(shí)最重要還是北蠻鐵騎的南下，讓大家看清了局勢，彼此之間若是繼續(xù)如此廝殺，名劍風(fēng)流難論勝敗，但最後不論誰勝了，兵力都不會剩下多少，屆時，誰來抵擋北蠻鐵騎。”
又道：“郭侃其人，當(dāng)是不輸?shù)蚁喙谋捞祢湣！?
李汝魚隱約記得，在磨墨湖畔，那個異人似乎無意提了一句“北蠻郭瞰莫不是攻城七百無敗績更在白袍陳慶之之上的郭侃”，又提了句“也許是郭子儀”。
說這兩句話時，天穹沒有落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