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卡尼斯其實非常緊張，緊張到想要冒汗。但他全身上下，從腦袋到尾巴都是暗影，所以別人很難看出他的情緒。他比以前更高大，形體輪廓清晰了不少，面部也似乎有著微妙的調(diào)整。蘇眉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他是誰。

她現(xiàn)在極其驚訝，沒想到這個不速之客會是他。在她的預(yù)想裡，自己離開深淵之後，肯定沒有機會重續(xù)前緣。傑卡尼斯則是滿懷感慨，緊張地思考著，不知道應(yīng)該從何說起，更不知道對方將怎麼對待自己。

還好，他來之前就打好了腹稿，破罐子破摔地頂上克雷德不善的目光，硬著頭皮說：“哈根達斯大人，克雷德大人，我們又見面了。”

蘇眉向凱作出一個肯定的表示，才慢慢說：“是的，又見面了，你有什麼事？要知道，我們現(xiàn)在正處在敵對的立場上，最好保持距離。”

影魔立即回答道：“不，絕對不是敵對的立場。我和您曾經(jīng)有過隸屬的名份，現(xiàn)在我正式請求繼續(xù)爲您效勞。”

“……”

蘇眉大吃一驚，愣了一會兒，問道：“爲什麼？”

即使是她，也看出了影魔的不安。他性格和過去差不多，外貌和能力卻有了不小的差別。她想，他應(yīng)該成功進化到了下一步，前途就算不好，也絕對不能算差。但他偏偏潛進這個地方，委婉地請求她收留，那麼，他身上一定發(fā)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影魔反應(yīng)十分明顯，有點怨懟地看了她一眼，其實也不是怨恨她，而是怨恨他自己。

簡單地說，他曾經(jīng)在很短暫的時間裡，服務(wù)過哈根達斯。那段經(jīng)歷稱得上愉快，因爲哈根達斯的稱號是“仁慈，狡詐，無恥而兇狠的”。說到底，她畢竟比普通惡魔更仁慈，更寬鬆，平時忙著尋找回到人類社會的計劃，根本不怎麼約束手下的惡魔。

傑卡尼斯在她那裡，過著相當愜意的日子，但哈根達斯逃亡之後，他的好日子就到了頭。莎婕娜調(diào)整了領(lǐng)地，親自提拔一位新領(lǐng)主，並重新整合軍團，傑卡尼斯也因此遭到降職。他以前服侍領(lǐng)主，之後卻被調(diào)去服侍軍團長，當然很不滿意。

瓦里辛還活著的時候，他就和哈根達斯有所接觸，還自居爲她的導(dǎo)師和恩人。不過，他給她帶來的影響，遠遠沒有她給他的大。

她一次次謀殺上司，踩著上級的屍骨得到提升，最終更得到圖勒菲的青睞，幫她幹掉了新上任的領(lǐng)主。這段經(jīng)歷說起來很簡單，卻是許多劣魔心裡的神話。他們完全忘記了她是個人類的事實，懷抱遠大夢想，衝上戰(zhàn)場成爲炮灰。

傑卡尼斯當然沒那麼愚蠢。蘇眉離開後不久，他就完成了又一次進化。現(xiàn)在的他，其實不是影魔傑卡尼斯，而是陰魔，一條與潛魔岔開了的進化方向。他頭腦聰明，做事狠毒，在影魔中算是出類拔萃的人物，於是進化過後，就開始蠢蠢欲動。

他認爲，自己完全可以複製哈根達斯的成功軌跡。要不是沙克拉瑪看破了僞裝，哈根達斯可能到現(xiàn)在還趾高氣揚，繼續(xù)擔任領(lǐng)主呢。

他甚至沒去覬覦領(lǐng)主的位置，只想敲掉自己的上司，新任軍團長麥塔凱恩大人。如果麥塔凱恩大人在戰(zhàn)鬥中身亡，繼承者的人選裡，很可能就有他傑卡尼斯的位置。

但理想是美好的，現(xiàn)實是殘酷的。他缺乏蘇眉的運氣，也沒有一隻滿肚子壞水的巫妖在旁邊幫忙。一言以蔽之，他不但失敗了，還敗的很慘。在即將被餵給古神之心的時候，他逃了出來，奔向過去的領(lǐng)主大人，希望她看在過去交情的份上，收留他，保護他，給他繼續(xù)發(fā)展的空間，或者，至少把他介紹去另外一個地方。

哈根達斯和他記憶裡完全不一樣了，變成了一個軟塌塌的女性人類。不過，她看著他的時候，眼神仍然很像過去的領(lǐng)主大人，讓他有了更多的信心。

她安靜地聽完他的敘述，拋去自我誇大的部分，揪出值得注意的，然後問道：“你說，你差點被餵給神心？”

“是的，大人，”影魔，不，陰魔老老實實地說，“它不僅吞食凡人，也吞食惡魔。眼下各領(lǐng)地流行的處罰方式是，把那些沒用的，傷殘的，還有得罪大人物的劣魔扔給它，在旁邊觀看它吞下他們的過程。”

“所以惡魔們終究有了點新意。”蘇眉面無表情地評論道。

她看見傑卡尼斯時，曾把他想象爲一個和談的使者。但他地位太低了，似乎不足以承擔重任。莎婕娜就算派雙足飛龍送信，也不會派他。他前來求收留，的確比前來對話更自然。

房間裡只有三個人，可每個人都能在幾秒鐘之內(nèi)解決傑卡尼斯。他感受著沉默帶來的壓力，更緊張了些，正想說出對自己有利的條件，就聽蘇眉冷冷問道：“你可以逃到其他地方去，或者等戰(zhàn)爭結(jié)束，再過來見我，爲什麼這麼著急？”

傑卡尼斯猶豫一下，決定還是實話實說。他用忠誠在哈根達斯那裡換過好處，這時想延續(xù)這個風(fēng)格，於是繼續(xù)老實回答道：“因爲這時候來找您，您會更重視我。”

凱終於笑了，用口型對蘇眉說：“他很精明嘛。”

蘇眉裝作沒看見，問道：“然後呢？”

傑卡尼斯飄蕩著，在她面前轉(zhuǎn)了一圈。他這麼做的時候，身體裡發(fā)出的彩色光芒更加明顯。然後他說：“這就是神心留下的痕跡。它詛咒了我，一天天腐蝕我的身體。我知道它在凡人身上造成什麼效果，但我不是凡人，所以我還活著……雖然我可能活不了多久。”

蘇眉笑道：“原來你不是天生長這個模樣。”

傑卡尼斯看了看她，不情願地說：“當然不是，我們應(yīng)該是純黑，全身只有黑色一種顏色，就像最陰暗處的陰影。我必須來找您，因爲您是我認識的，唯一一位可能幫忙解決問題的人。”

他對克雷德的恐懼很深，始終側(cè)對著他，好像不敢接觸他的視線。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第一次望向半魔，小心地說：“我說的一切都是事實，克雷德大人。”

克雷德說：“我知道。”

傑卡尼斯作出一個滿懷希望的表情，又轉(zhuǎn)向蘇眉，問道：“大人，您的打算呢？”

蘇眉看著這位過去的下屬，看了很久。她對傑卡尼斯沒有惡感，因爲影魔大多自視很高，不太喜歡衝鋒陷陣，算是惡魔中的異類，殺戮欲-望也較爲淡化。而且，他向來很識時務(wù)，認爲自己實力遠遠不如她，就一直忠心耿耿，儘可能地輔助她。

她表現(xiàn)的不置可否，忽然又問：“你能拿出多少東西，換取我對你的庇護和幫助。”

傑卡尼斯飛快回答：“任何東西，大人。我的生命，我的靈魂，我知道的所有情報。凡世王國正陷入對神心的恐懼，我認爲我可以幫忙。”

蘇眉點了點頭，“你具體要求什麼？”

她問到這個問題時，傑卡尼斯才真正鬆了口氣。他說：“我希望您能拯救我，把我從成爲神心一部分的命運中拉出來。我清楚凡世生物對惡魔的看法，假如您不希望我留在這裡，能否把我送去無盡荒漠？我聽說，亞休摩爾的兒子正和你們在一起……”

忽然之間，蘇眉發(fā)覺自己對他的印象沒錯，他確實是只很有意思的惡魔。其實在對答過程中，她已經(jīng)決定留下他，用聖誓、吐露真言和其他契約約束他的行爲。但她習(xí)慣於展現(xiàn)威嚴，於是沒有立刻做出肯定的回答，只說：“你先說來聽聽。”

每個人都得承認，哈根達斯的名聲還是很響亮的。只要滿足了她的要求，她就會給予同等回報，從不刻意折騰下屬。

因此，傑卡尼斯很明白，這就是她答應(yīng)的前兆，連忙說：“沒有問題，大人，只是我不知道應(yīng)該從哪裡說起。”

“簡單介紹一下古神之心？以及，沙克拉瑪想用它做什麼？”蘇眉提示道。

傑卡尼斯是隻心思細緻的惡魔。他不僅完成應(yīng)該做的工作，還特別留心活火熔獄中發(fā)生的大事。從他的上司，及上司的上司那裡，他收集消息，然後拼湊出一張關(guān)於神心的朦朧拼圖。

由於他地位不夠，沒有資格接觸主君，也無從得知情報是否真實。不過，蘇眉信任他的判斷能力，只要他沒在撒謊，真實程度起碼在八成以上。

她施展法術(shù)，確保傑卡尼斯不會說謊後，馬上聽到了一個震撼性的消息。

“很多人私下猜測，沙克拉瑪大人想要吃掉神心，成爲新的古神……不對，新的神祇。聽說它以前嫌心臟不夠強大，吞下去後，又吐了出來，打算用犧牲品培養(yǎng)一陣，再正式吞掉，但中途發(fā)生了意外，纔會在石殿下方的熔巖深處安眠。”

“我不奇怪，我一點都不奇怪，”蘇眉皺眉說，“說下去。”

傑卡尼斯居然像人類一樣，嘆了口氣，說：“您知道，莎婕娜大人是惡魔後裔，但沙克拉瑪大人不是。它只想成神，追求更強大的力量，從來不在乎自己行爲給活火熔獄帶來的後果。”

蘇眉譏諷地說：“從什麼時候開始，惡魔把自己當作一個整體對待？你們不是一盤散沙，看待同族如同看待肉食嗎？”

傑卡尼斯一點也不羞愧，回答道：“這不同，儘管我說不出哪裡不同。總之，據(jù)我猜測，事情的發(fā)展可能不像沙克拉瑪大人想的那樣。神心成長的速度比它想象中快，讓它進退不得。”

他習(xí)慣性地露出詭秘表情，連身體都前傾了，彷彿在向哈根達斯進言。蘇眉耐人尋味地看著他，只聽他說：“流言已經(jīng)冒出了頭，紛紛猜測究竟是誰吞掉誰。說真的，如果非要惡魔之外的種族來領(lǐng)導(dǎo)我們，我們情願要一隻強大的神靈。”

“……即使那隻神靈把你們當點心吃掉？”蘇眉狐疑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