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失心

烏黑的灰燼在微風中毀滅著最後幾絲火光，然後漸漸晦暗下去，只剩一縷緩緩升起的青煙，惋惜地哀嘆永久的安眠。

慧慧跪著拍開酒罈的泥封，將那泛著清香的水流潺潺地撒了半圓，復又有些呆滯地看著那墓碑上鐫刻的名諱，眼圈微微泛紅。

莫瀾離世，三年了。

待慧慧起身，鈴兒便推了推身旁同成泰明越發相似的少年，道：“瀟然，你也去拜拜你莫叔。”

成瀟然立即朝前幾步，鄭重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道：“莫叔的大恩大德，瀟然銘記於心。他日瀟然出人頭地，定會爲莫叔修蓋祠堂以頌善德。”說罷又磕了幾個頭，才起身退回鈴兒身邊。

祭拜了莫瀾，成瀟然便背起劍要回師門，鈴兒有些不忍，勸道：“瀟然，有空便回山莊一趟吧，老夫人這些年總掛念著你，莊主也……”

想起那個一夜白頭的男人，鈴兒不禁悵然。

“鈴姨若是有了孩子，祖母纔會真的高興吧。”成瀟然苦笑，那件事發生之後，祖母雖然還是很疼愛他，心中卻明顯生了間隙，後來他改投中原門派學藝，背井離鄉去了蘇州，才終於逃開了那探視的目光。

說起這個，鈴兒更是唏噓。老夫人確實抱孫心切，明裡暗裡地找了好些補藥過來，可是成泰明給她的，只有名分而已。至於她，卻是連名分也不想要。

回莊時已是黃昏，烏鴉粗啞地在枝頭哀鳴。鈴兒推開房門，便見那個木偶般的男子靜靜地坐著，空茫的眼，一如既往地凝凍著最深的悲慟與悔恨。

“他死了。”

她記得當初，他推開門，只說了這三個字，然後便是整整三年的失魂落魄。

桌上還擺著幾盤素齋，卻只有一碟棗泥糕有稍稍動過幾口。鈴兒嘆息一聲，走過去喊了一聲：“莊主。”

成泰明如雕像一般緩緩轉過頭，弓起的背脆弱得彷彿下一秒便會轟然傾頹。

“你們再去給莊主添幾個菜。”鈴兒吩咐下去。

婢女立即福了福身要去廚房，成泰明卻喑啞無力地道：“不用了。”

“可是您近來食不甘味，身體怎麼吃得消？”鈴兒憂心重重地望向他。

“不用，”成泰明微微頷首，“今日，是他的忌日……”

鈴兒心裡揪了一下，一股酸澀又泛上眉眼，“那莊主至少也再吃些吧，莫二哥……若是見了，也會不安的。”

成泰明渾身一顫，目光在幾份清淡小菜上停留了一會兒，纔拿了一塊棗泥糕慢慢塞進嘴裡。好像是遙遠的上一世，那個人總是省吃儉用，有了餘錢卻會給他買棗泥糕，若是揹簍賣得好便會稱些肉回來，寥寥無幾的葷菜也是全部夾進他的碗裡。而他……卻連那人愛吃什麼都不知道……

鈴兒忍不住眼眶微溼，“當初莫二哥還來找過我學做這個。”

成泰明一愣，眼中卻又忽地暗下許多，喃喃道：“難怪。”

鈴兒見了卻只覺得骨鯁在喉，愧疚地咬緊了嘴脣。

屏退了左右，鈴兒忽地直直跪了下去。

“你這是……”

“莊主，”含淚拜了一拜，“是我們害死了莫二哥！我和慧慧……請莊主治罪！”

成泰明倏地瞪大眼，又擰著眉不可置信地看向鈴兒。

鈴兒穩了穩心神，才道：“我……我與慧慧情投意合，卻無奈皆爲女子不得相守。”

成泰明只覺得什麼東西在腦中轟的一聲呼之欲出，卻疼得他如墮煙霧。

“後來慧慧遇上莫二哥，一眼便看出他對……對莊主愛如珍寶……於是同莫二哥商定，我和慧慧一同嫁入莫家，”鈴兒低頭揉著裙襬，聲音微抖，“那樣我們便不必勞燕分飛……”

成泰明一個字一個字聽進去，合起來卻無法理解。

鈴兒終於淚流不止，“若不是爲了我們的一己私慾……莫二哥也不會……”

不會什麼？若慧慧沒有嫁給莫瀾，他便不會想起從前的事情，若莫瀾不是要納鈴兒爲妾，他也不會氣得千方百計地將人抓過來。

可是，那樣便是她們的錯麼？

殺了表弟的是他，殺了莫瀾的，也是他。

從始至終，錯的只有他一個。

成泰明忽地笑了笑，乾涸的嘴脣吐出幾聲扭曲的單音。

原來，莫瀾沒有背叛他。

原來，莫瀾那麼愛他。

可是他呢？他只是在聽見燕嬋的離間時是非不分地拔劍殺向自己的兒子，他只是連看都沒看清便一劍刺穿撲身擋住他的那副胸膛。

然後那個人說了什麼？

他說，“少主九歲，表少爺八年前才第一次來南海。”

呵呵，那人到死爲止，也是想著他的。

“瀾……”成泰明歪著頭，嘴角幾乎要裂到耳後。

“莊……莊主？”鈴兒覺得眼前的人似乎有些不妥，小心翼翼地叫了一聲，卻忽然被一股蠻力推倒，待回過神時，成泰明早已奔出門外。

微微溼潤的夜裡帶著幾分溫暖的靜謐，連耳畔的風聲也是柔軟的。成泰明漫無目的般地奔跑，眼裡卻是三年中消失殆盡的純真笑意。

他要去找瀾，他要去那個被深埋的地方，回到他們唯一的家，清晨一起下地，黃昏一起歸來。他要把他的瀾寶貝到手心裡，不離不棄，生死相依。

“瀾！”成泰明奔跑著大喊，帶著無盡欣喜，用盡一生力氣。

“瀾！”宛如只會叫這一個字，也只想叫這一個字，一聲高過一聲，迴盪在寂寥無人的小巷。

成泰明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他只看到重重的迷霧終於散開，那個溫暖的身影漸漸清晰起來。

他聽見那人喊：“哥。”

他聽見那人喊：“我的……我的莫名。”

曾經殘缺的句子終於完整，曾經遺失的深情終於抱緊，他是莫瀾的，是莫瀾的莫名！

“瀾……我的瀾……”

他緊緊抱著生命中的最後一份奇蹟，緩緩地，融進了那片讓他好安心的霧色之中。

再也……再也不會分開了……

他們……永遠都能在一起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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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完結，不知道是字數不夠還是什麼，怎麼都調不成已完結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