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做了一碗麪條麼, 至於樂到這份兒上麼。我看著手舞足蹈的光緒，想。自從那淡而無味的東西下肚之後，光緒就自信滿滿地大放厥詞：
“等朕做完了該做的事, 將來, 將來朕可以修鍾, 還能做面！”
——你不做皇帝了？
我驚駭。
他狡黠一笑, 遞過來一份草擬案, 寫的竟是對英吉利君主立憲制度的考量。附註他的紅筆小楷，我讀來：
權(quán)者，人君所執(zhí)以治天下者也。人君無權(quán), 則天下不可得而治，然使權(quán)盡歸於人君, 而其臣皆無權(quán), 則天下亦不可得而治。
天下之大, 絕非一人所能獨治，必得賢人共治之。
“朕要不期修古, 納入洋人這種制度，像聖祖一樣開創(chuàng)一個清明的時代！”
他振臂高呼。
“到那時，民，不寒不飢、不憂不惑。安居樂業(yè)，各盡其事。兄友弟恭、四海昇平。朕寧願把這個位置還回去！如果有幸還能回到太平湖畔的舊宅子, 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 天下太平。如果回不去那宅子, 南下, 隱居於市, 做份正經(jīng)的營生。到那時，小白粟, 你願意做我的老闆娘麼？”
所以不是我「造反」，是，是君爲(wèi)臣綱、夫爲(wèi)妻綱。
「變法」就像春天一樣，腳步，越來越近了。大清的政局發(fā)生許多微妙的變化，比如恭親王的病逝，比如文廷式被驅(qū)逐出京。康有爲(wèi)還是進入工部，成爲(wèi)既謙卑又狂妄的主事，工作不好好做，熱衷於指揮他的弟子們造勢。
譚嗣同來了，梁啓超來了，嚴(yán)復(fù)的名字也出現(xiàn)了。
袁世凱也開始在京城闖出名聲。
越來越多的角色迫不及待地登上政治舞臺，各有各的醞釀。反而是我，接到了措手不及的赤色緊急狀況：
小神在在遞給我一支手機。
「喂，導(dǎo)師您好，我是０５的張小粟……」
「其他都不要說了！你只告訴我什麼時候能交論文初稿。」
「嗄？老師，不是１８號麼……」
「五月二號行不行？行不行？」
……（小神在在，這個，現(xiàn)在合成公曆是？）
……（０９年４月３０日。順便說一句，五月二日是後天^ ^）
我體內(nèi)的每個細(xì)胞都在‘哇啦哇啦’狂躁地叫喊“赤色危機！各部門注意，不是橙色警報，直接進入紅色危機！”，通過神經(jīng)傳遞到末梢，整具軀體在瑟瑟抖動。實在是太突然了。大腦在與惡勢力討價還價。
「老、老師……９號成麼？」
「不行。最晚５號！」
「唔，老師，後來我改了題目您看可以麼？」
「這不是什麼行不行的問題，都什麼時候了！我說‘不行’你還能改麼！？現(xiàn)在說什麼都晚了，你趕緊告訴我什麼時候能交！留學(xué)生都修改完了，真不懂你們之前都幹嗎呢……」
ｂｌａｂｌａ，我差點摔電話。
……（老師最近受什麼刺激了。）
……（最近呀，最近的頭條新聞就是豬流感 ――！）
導(dǎo)師全然不顧我的難處，他是不知道我還在實習(xí)呀。我向小神在在求助，她在鐵齒銅牙不留情面地批評我“實習(xí)的進度太慢，還數(shù)次返工，導(dǎo)致４月底還在晃盪”之後，果斷地說“快去收拾行李，走”。
我哪兒有行李。除非，除非讓我把覬覦已久的翡翠白菜給搞出來。開始後悔平時不注重積累，否則此刻拿上細(xì)軟，塞滿國寶，回去後就算不讓老孃畢業(yè)也餓不死。
“那就走吧。”小神在在催我。
等、等一下。
到底有了放不下的牽掛。
“你不會告訴我……你要帶他走！？不行！”小神在在怒問。
是，我放棄細(xì)軟，就讓我把他帶走吧。我不顧小神在在的阻攔，衝進養(yǎng)心殿。那略顯孱弱和疲憊的男子，我的‘良人’，正認(rèn)真地閱讀一份奏摺。
“怎麼這麼不管不顧就進來了？連你也開始不懂規(guī)矩了？”他無奈一笑。我哪裡顧得上，衝上前就要拉他。他好笑地說，“小白粟？幹嗎幹嗎，哎你拉朕去哪兒？”
“北京。”
我頭也不敢回，悶聲作答。他扽住我急切的腳步，我?guī)缀踉谘肭笏骸笆颤N都別問了，你就跟我走吧。”
“給朕把話說清楚！”
他摟過我的腰，逼我與他面對面地站在軒轅鏡下，頭頂華麗的藻井，四周是古香古色，提醒我這裡是哪兒。我對面的人一身龍紋黃袍，他胸前的金絲繡龍對我怒目而視，提醒我他是誰。
他的肩頭顫抖不停，以至於他粗暴地掐他自己的手臂，用疼痛命令自己清醒。清秀的眉目集聚怒意，明亮的雙眸裡全是慌張。倒映在他眸裡的我，欲言又止。
“你，要走了麼？”
他問，我剛點頭，被他嚴(yán)厲地呵斥“你敢！？”，他的聲音迴盪在養(yǎng)心殿，震得我站不穩(wěn)。我無奈地說：
“不是敢不敢……我沒的選擇。”
他頹唐地低下頭，彷彿必須親耳聽到這句話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訝然。他說：“朕早猜到，你，不屬於這兒，你根本就不屬於這兒！”
“我是來自一百年後的張小粟……”
“其他都不要說了！你只需要回答我，你，真的不得不走麼？”
“我也沒想到這麼突然……”
“不走行不行！行不行！”
（我從一開始就是想來實習(xí)的，從一開始也沒打算留在貴公司。實習(xí)期間承蒙貴公司照顧，但感受到這裡四面危機，工作環(huán)境、薪金待遇、職業(yè)上升空間，嗯，本人感到和貴公司的要求還有相當(dāng)大的差距。這真的很遺憾。）
可是。
“載湉你跟我走。你留在這裡不會有好結(jié)果的，你要知道……”
“別說了！”
“拜託你跟我走吧！否則就會沒命的，你會被毒死的！”
“什麼都別說了，你，走吧。”
他背過身，在南朝北，仰視他眷戀的龍椅。那明黃色的身影，上頂軒轅、腳踏金磚，他是站在權(quán)力制高點的人。不，處於這個位置上的他已不單單是平凡人，就算他是傀儡一般空無實權(quán)，也絕不是平凡的我可以主導(dǎo)的。想把他帶離那個位置，我到底在想什麼。
“載湉。”
“說什麼都晚了，沒意義了。你走吧。快走！”
他始終揹著我，一隻手指向門外。我聽見他胸前的朝珠‘撲簌撲簌’地衝撞，是生我的氣了吧。他說的對，我在這個時候說這些冒犯天譴要透露的「歷史」，不僅太晚，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不曾揭發(fā)假軍報，不曾否定康有爲(wèi)，沒有道理信口開河說“變法將如何失敗”、“慈禧將怎樣殘害”，我不能鐵口直斷他們的人生軌跡。
就像在公園裡看到的宣傳欄：能帶走的，只有美麗的照片和美好的記憶。我?guī)Р蛔咚＿o手中的實習(xí)報告，那幾個大方格子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不知不覺，我真的呆了這麼久、經(jīng)歷了這麼多。
“還發(fā)什麼呆犯什麼傻？走呀！”小神在在跺腳道。
再見，清朝。
再見亦是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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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自己的適應(yīng)能力越來越有信心了。
哪怕此時坐在電腦前應(yīng)對“紅色危機”，都能夠有條不紊地一邊詛咒導(dǎo)師、一邊吃吃喝喝，一邊複製粘貼。和‘久違’的同學(xué)們插科打諢——在她們看來，我只不過是逃課逃到山明水秀的地方，又溜溜地回了一趟家。我哽咽著說“媽媽我想您，想回家……”，被我媽揮了揮衣袖：
“你不是剛回來過麼，好啦好啦，都多大的人了！”
看來，清朝的時間和現(xiàn)實中的年月有匯率換算。否則我穿回來，過了十年八年的，青春呀，我上天入地也得揪著ＪＪ穿越公司的人的脖領(lǐng)子索賠。
也有需要慢慢適應(yīng)的。比如馬桶，一開始老忘記沖水，光想著找些軟木屑屑墊裡面；比如見到人，話沒說兩句就想著行跪禮，差點嚇著人家。喝咖啡嫌苦，喝可樂嫌泡多，被調(diào)養(yǎng)得只能喝茶；吃不慣ＫＦＣ，吃西瓜只敢吃兩口，被問“怎麼了”，對答曰“怕值夜時出恭”……火星了。
以前是時不常地冒英語，現(xiàn)在好，京片子說得特醇正，在北京同鄉(xiāng)會中青雲(yún)直上。以前是不諳世事，大大咧咧，現(xiàn)在好，察言觀色、體貼入微。在兩性方面也有了深刻的體會，同學(xué)說，女人味兒多了。
交實習(xí)報告的時候腦子轉(zhuǎn)過彎來，這！這擡頭該怎麼寫！
把穿越說出去，誰信？
當(dāng)時，光顧著高興了興奮了，壓根兒沒深究過這次實習(xí)的可靠性。苦思冥想，美其名曰“大清紫禁城責(zé)任有限公司人力資源部”。得，問題接著又來了，這！誰該給我寫實習(xí)鑑定呀！
——卻真的有一封信，悄然地附著在報告上。
奉天承運，吾來告曰：
張氏小粟，品貌端莊。
自入我大清後，歷經(jīng)子集團之長敘府，升遷至總部紫禁城後，分屬部門之景仁宮。在職期間竭力輔佐珍小主，忠心不二，遇事不慌，有條不紊。
因能力卓羣，長袖善舞，深得後意，特意調(diào)至園內(nèi)應(yīng)差。腳踏實地，學(xué)而不輟，勤懇任勞，廣結(jié)人緣。其致力於鑽研，乃至奉茶技術(shù)日益精進。不爭名逐利，不邀功奪彩，與他人相處甚爲(wèi)融洽。
吾最愛其品格高潔、知識淵博，性情開朗、純善可人。自偶然機緣次次相遇，品度其溫良恭儉，直言不諱，內(nèi)外兼修，才思敏捷，當(dāng)屬少有之絕色。命其在吾身邊，紅袖夜添香，對問紫薇郎。
回溯過往年月，音容笑貌，歷歷在目，皆深藏於吾心之中。儘管無緣長相伴，但此黯淡困苦一生中有爾來過，吾無憾矣。聽聞張氏小粟閨閣待‘價’而沽，吾雖寥寥幾筆，鄭重推薦。
欽此。
大清紫禁城責(zé)任有限公司總裁、愛新覺羅?載湉
御筆
囧。
拈著薄薄的紙，我嘆氣。最是唯恐避而不及的，還是來了。
才發(fā)覺只要我稍稍偏一點心神，他都會無處不在。書店裡擺著的《光緒傳》，電視裡放著的《百家講談》；網(wǎng)絡(luò)上的光緒貼吧。連雜誌報紙都來湊熱鬧，大標(biāo)題說最新研究表明光緒帝死因真相大白，是砒霜毒死的……到處都是他，我逃不掉的。
我還能做些什麼呢？拿他的御筆招搖？衝到故宮博物院捐獻(xiàn)？或者像圓明園的侵略者們那樣公開拍一拍？
什麼也不想做。想問。
你在哪兒。
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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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僞男友居然來了。他剛從海南島上回來，我看他曬得也不怎麼黑。估計竟呆在飯店裡折騰他的股票，或者勾搭他的曖昧。他問我工作找得咋樣了。
“唉，不好找哇。”
我哀嘆一聲。
光緒的御筆也不管用，我拿不出來。就算弱弱地拿出來一次，結(jié)果被對方鄙視了。說文墨不通、立意不明，通俗易懂是王道，沒事整那麼複雜幹嗎。誰能捧著本康熙字典上網(wǎng)呀。
僞男友對我的不上勁表示了適度的關(guān)懷，接著就滔滔不絕地說他旅程如何豐富。“海南的房子真挺不錯的，哎！你有沒有投資的打算？我手上現(xiàn)金不夠……”
事實上，似乎他是跟著炒房團去的。
事實上，決意投奔維多利亞港灣的他，已經(jīng)深刻實踐起港人的精明。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叮咚。提醒我有新的mail。
來自招聘網(wǎng)的呀！
唔我看看，老康師傅？做麪條的吧。我沒投過這家呀。僞男友哼笑了一聲，說：“唷！小粟，怎麼著，打算賣麪條去呀。哎？老康師傅？這可是山寨版的吧～”
我沒理會他的調(diào)侃，看郵件。
上書：
本店逾今，三百歷史。千遴萬選，一桶江山。
子孫後代，福澤綿延。功過留與，史家評說。
改行換面，舊貌新顏。清湯煮沸，青蔥葉爛。
＾＾招老闆娘＾＾
你想這輩子擁有一個令人豔羨、且獨一無二的麪店老闆兼老公嗎？
點我吧。
“唷！這兒是招聘呢還是徵婚呢，夠雷。哎！張小粟！你手幹嗎呢，你不會要點這個鏈接吧！你知道哪兒麼你就瞎點，萬一點到不靠譜的地方怎麼辦！哎！張小粟？張小粟！”
我點了。
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