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裝革履,光鮮亮麗,趙虎臣帶著漠河跟媳婦一路走來,半道上遇見了不少趙家村的人,趙虎臣自然都是認(rèn)識的,可那些依然赤著腳穿著大多連泥帶土的農(nóng)民卻再也不認(rèn)識這個曾經(jīng)在村子裡最野的孩子,見著了西裝筆挺的趙虎臣,還有身後一副保鏢派頭的漠河,再加上手裡牽著的趙家村男人流盡了口水都想想不來的漂亮女人,誰都不敢把眼前這個男人和印象中小小的年紀(jì)小小的身邊就能單槍匹馬地殺上大山扛下幾頭或大或小畜生的孩子聯(lián)繫起來。
山路難走,漠河還好,基礎(chǔ)赤裸裸地?cái)[在那裡,楊采薇就受累了,經(jīng)過了起初的新鮮勁就剩下了痠痛脹累,哼哼唧唧地掛在趙虎臣手臂上抱怨早知道應(yīng)該開一輛越野來的。
到了熟悉的師父家,看著那幢村子裡面最漂亮的二層小樓,趙虎臣握緊了楊采薇的手,微笑道,“你不是經(jīng)常說我知道那麼多東西就像是一個開著外掛利用BUG的作弊玩家?如果真是的話,這裡面隱藏在大山裡面數(shù)十年默默無聞的男人就是給我製作外掛發(fā)現(xiàn)BUG的男人了。”
楊采薇眨巴著眼睛,心裡出現(xiàn)一個仙風(fēng)道骨的形象,心中敬畏,可能這個村子所有的人全部財(cái)產(chǎn)加起來還沒有楊采薇一個月的開銷大,可能這些人破落窮酸,但在楊采薇心目中卻沒有一星半點(diǎn)城裡人看農(nóng)村人的嫌棄,在她小小的心目中,能孕育出趙虎臣來的,肯定是人傑地靈的地方,而即將看到那個趙虎臣的師父,楊采薇自然期待。
進(jìn)了院子,恰好遇見師孃出來,闊別數(shù)年,趙虎臣的眼眶微微發(fā)紅,只來得及叫一聲師孃,就被飛奔而來的師孃抱在懷裡。
師父緊接著出來了,依然清奇高瘦,書卷氣息濃郁,他一出來,首先便瞧見了站在趙虎臣身後的漠河跟拉著趙虎臣手的楊采薇,笑容滿足。
敘舊之後,師孃拿了幾張椅子出來,幾個人就坐在院子裡。
一番噓寒問暖是少不了的,趙虎臣大多如實(shí)說,喜憂參半,不弄虛作假,師孃拉著楊采薇的手第一句就讓妮子紅了臉,是虎臣的媳婦吧。楊采薇含羞帶喜地看了趙虎臣一眼,微不可見地點(diǎn)點(diǎn)頭,師孃的笑容更加燦爛,把趙虎臣當(dāng)成了自己的兒子看待,如今她看待楊采薇也有幾分婆婆看兒媳婦的意思。
趙泰斗忽然伸手製止了趙虎臣的話頭,說,“你去你爺爺?shù)膲烆^看一看吧。等回來了我們爺倆再喝一杯。”
趙虎臣點(diǎn)點(diǎn)頭,站起來,楊采薇想要跟過來,卻被師孃拉住,“孩子,虎臣過去是有一些事情要解決,你要見他爺爺也換一個時間,明天行不行?”
楊采薇乖巧地坐下來,嗯了一聲,笑容燦爛,“伯母,我知道。”
漠河想過來,但趙虎臣搖搖頭,他就留下,趙虎臣孤身一人順著記憶裡的路走向爺爺?shù)膲災(zāi)埂?
墳前,早已站著一家人。
背影依稀有些熟悉,趙虎臣遠(yuǎn)遠(yuǎn)地看來就知道,他是那天在石頭山遇見的男人,那對夫婦,還有一個年輕男人的背影,都似曾相識。
趙虎臣走上前去,那女人第一個轉(zhuǎn)身,望著趙虎臣,淚眼朦朧。
雍容依舊,富貴依舊,氣度依舊,只是心情卻再也不能回到初見。
“虎臣。你是虎臣。”女人泣聲道。
年輕男人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趙虎臣,表情僵硬,最後想要安慰女人一些什麼,卻被推開,女人跑向趙虎臣。
“我可憐的孩子。”女人泣不成聲,抱著趙虎臣。
趙虎臣看著眼前應(yīng)該是自己母親的女人,任由她抱著自己,一動也不動。
年輕男人走過來,乖巧道,“哥。”
“你是趙勾陳吧。”趙虎臣終於開口,微笑。
年輕男人點(diǎn)點(diǎn)頭。
“挺好。”趙虎臣點(diǎn)點(diǎn)頭,掰開女人的手,彷彿沒看見女人蒼白的臉色,淡淡道,“夫人,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在石頭山,第二次見你的時候是在雞鳴寺,第三次見你是在明珠,這第四次見到你我怎麼就成了你兒子?”
女人想要說話,卻哽咽得發(fā)不出聲來,最後只能忍住滿腔的酸澀和愧疚,“是媽對不起你,你對媽有怨氣媽不怪你。但請你給媽媽一個補(bǔ)償?shù)臋C(jī)會。”
趙虎臣搖搖頭,錯開了女人走到墳邊,身側(cè)便是由始至終都沒轉(zhuǎn)過身甚至看他一眼的男人,這個氣勢強(qiáng)大印象中似乎應(yīng)該是他父親的男人。
緩緩蹲在爺爺?shù)膲炃埃斐鍪謸崦菈K老舊的墓碑,這墓碑還是他親自做的,墳?zāi)怪車碾s草都給人處理乾淨(jìng),唯獨(dú)這破舊的墓碑還在,後面小小凸起的墳堆,格外淒涼,蒼茫。
“爺爺,我來看你了,一別數(shù)年,可好?”趙虎臣輕輕問,語氣飄渺。
“回來,你就是趙家的大公子,我今天的一切都是你的。”身邊的男人終於說話,無聲處起了驚雷,身後,攙扶著女人的年輕男人表情難看。
趙虎臣坐下來靠著墓碑,揚(yáng)起頭,看著背對著陽光刺眼無比的男人,笑道,“在我看來老天爺真是瞎了眼的,該躺進(jìn)去的人不進(jìn)去不該躺進(jìn)去的人早早地成了一堆枯骨。”
“你說什麼?”男人勃然。
“你聾子?”趙虎臣揚(yáng)眉冷淡道。
“虎臣,他是你爸。”女人握住趙虎臣的手,蹲下身,身體輕輕顫抖。
趙虎臣沒有拒絕,也沒有收回手,靠著墓碑,語氣恍惚,“小時候不懂事,會問爺爺我的爸爸媽媽呢,爺爺就虎著臉告訴我我沒爹沒媽,然後一個人拿著酒坐在院子門口的山坡上喝酒,後來長大了一些再問,就會換來一頓打。最後再長大一些,大概能自己跑自己跳了,就不再問,知道我是沒爹沒媽的。也就是從那以後,爹媽是什麼?我不知道。”
“那一年,我四歲,爺爺五十七歲。”
趙虎臣的手被已經(jīng)泣不成聲哽咽得喘不過氣的女人握著。
“我還記得有一次,過年,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推開門出去外面的雪堆幾乎要倒進(jìn)門來,那時候到了我齊腰深的雪讓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壯闊,天地間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那個年夜,我跟爺爺就在那個屋子裡過的,因爲(wèi)大雪封了山,我們沒有辦法弄到吃的,大年三十,我跟爺爺吃的是野菜,有一小條臘肉,我捨不得吃,給爺爺,但被爺爺虎著臉逼著吃下去,現(xiàn)在想想,那真的是這輩子吃過最香也是最苦的東西了。
那一年,我六歲,爺爺五十九歲。”
趙勾陳的臉色有些動容,從小就生活在錦衣玉食中根本不用爲(wèi)吃喝發(fā)愁的他的確很難切身地感受到趙虎臣字裡行間讓人心顫的力量。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第二年的冬天,我發(fā)了燒,爺爺揹著我連夜翻了好幾座大山到了縣城裡面我們的錢不夠看病,爺爺就抱著把,把我裹在他那件破舊的大衣裡面在縣城的車站乞討,我從來沒有見過腰背筆直的爺爺那樣傴僂過,他朝每一個路過的人伸出手,絕大多數(shù)的時候都會被人白眼,他去乞求,一毛錢一毛錢地從地上撿起來,他兩天一夜沒有吃過東西沒有合過眼,從趙家村揹著我走到縣城,腳下一步一步幾乎都是浸著血過來的,我躺在牀上躺了三天,他就三天沒休息過。那是個大雪紛飛的晚上,趴在爺爺?shù)谋成希贿^半個小時的功夫我身上就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身上的雪堆積起來又掉乾淨(jìng),不是拍掉的,是爺爺摔在山路上,我們跌倒在地上掉的。那一年,我七歲,爺爺六十歲,正好一甲子。”趙虎臣把手從女人的手裡抽出來,扶著爺爺?shù)哪贡酒饋恚驹谀莻€背對著陽光整張肅然的臉龐都隱匿在黑暗中的男人。
“知道不,在爺爺下葬的那天,就在你站著的這個位置,我就跟他老人家發(fā)過誓。”趙虎臣平靜道。
男人看著他。
“現(xiàn)在,沒必要說了。”趙虎臣輕輕道,說完,朝著來路,跟男人擦肩而過。
“你可考慮清楚了,你走出了這個山坳你就不是我的兒子,你闖下的那些禍我管都不會管你。”男人冷淡道。
趙虎臣腳步?jīng)]有半分停留,大步流星。
“站住!”男人呵道。
趙虎臣理也沒理,直接閃人。
女人站起來朝趙虎臣追過去,趙勾陳想要跟過去,卻被男人叫住,趙勾陳猶豫幾次,終於還是站在原地。
“你去門口守著。”男人揮揮手,淡淡道。
趙勾陳不敢忤逆,老老實(shí)實(shí)地跑去山坳口。
男人緩緩蹲在墓碑前,伸出手扶著墓碑,表情算不上多淒涼多悲愴,只是再強(qiáng)大的他此時此刻多少也柔軟了幾分,撫摸著那塊老舊破損的墓碑,男人輕輕道,“我恨了你三十年,最後贏的還是你,鬥了半輩子,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轉(zhuǎn)身坐在墓碑旁邊,大笑,“我輸了,你贏了。”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