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江源擡手取下頭上奢華精緻的鎏金鳳冠,又扯掉了肩上垂滿五彩流蘇的華美霞帔,而後在衆人不解的目光下,疾步跑到二樓客房,叫醒了沉睡中的青鳥。
青鳥惺忪著睡眼問道:“源姐姐,找我何事?”
“我的好青鳥,你快些穿好衣裳,送姐姐去一趟雲舟山。”
“現在?”青鳥驚詫,瞬間睡意全無,湊上前纏住江源的胳膊,踮著腳小聲八卦道:“源姐姐你是不是要逃婚?”
江源不想在此徒然多費脣舌,便順著小姑娘浪漫的幻想說下去:“是啊,我沒辦法跟沈公子成親,因爲我發現自己心裡還愛著別人,那人此刻就在雲舟山等我,你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助我逃離這裡?!?
“當然了,我青鳥可是戀人間的使者呀?!鼻帏B興奮地推開房間的窗口,彎起食指放入嘴巴里發出清脆的哨聲,片刻後從夜空中飛來一隻藍紅色斑點的巨鳥。
“這是我的朋友,畢方。”青鳥笑嘻嘻的拍了拍鳥背:“走吧,我們一起把源姐姐送到幸福的彼方去?!?
畢方嗷嗷點頭,開心地駝上青鳥與江源,朝向雲舟山展翅飛去。
背後傳來低低的啜泣聲,青鳥扭頭看了看江源,不解地問:“源姐姐,你在哭嗎?”
“我心裡有些難受。”
“爲何?馬上要去見心愛之人了,不是該開心嗎?”
“我終究還是負了沈公子,與他今生緣盡了…嗚嗚…”鬼面的回憶裡,她剛入世不久,竹繡就注意到她了,只是一直苦於沒有機會接近她。江源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在另一個人眼裡可以那麼絢爛明亮,宛若璀璨星辰。
——“你嫁給我最好不過了,我護你周全,你給我家?!?
——“我不會離開你的。”
——“我們今生的緣分纔開始呢?!?
——“女兒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歲歲?!?
——“不如我們一起離開這裡,你不救世,我亦不復仇,我們去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隱姓埋名重新開始,創造只屬於你我的回憶。”
那些曾經她不勝其煩的玩笑話,原來全是他發自肺腑的真心之言。
“源姐姐想開些,你留在沈公子身邊也不見得就會美滿幸福?!鼻帏B指揮著畢方轉彎,人小鬼大的繼續道:“人最惦記的,總歸還是那份得不到的美好。”
江源眼皮跳了跳,“青鳥你真的只有八歲嗎?”
“到雲舟山啦?!鼻帏B俯瞰著下方的羣山峻嶺,偏頭問道:“你們約定在哪裡碰頭呀?”
皎皎月光爲雲舟山渡上了一層薄薄銀妝,顯得愈加朦朧幽森。
兩人在半空中盤旋了好一會兒,江源驀然手指前方,驚喜道:“看到那兩座山峰之間的平地沒有,就在那裡?!?
畢方尋著她指示的方向飛去,收攏翅膀穩穩落地。她們來到的是埋葬上官杜若的地方,但她不是連夜來悼念故友的,而是來確認一件事情。
江源徑直走到一座墳前,藉著月光細細打量墳頭墓碑上的刻字:愛妻吳毓之墓。流景口中的亡妻毓兒,就是吳毓。
江源冷笑出聲:“果然如此。”
“哈哈,江姑娘真是聰慧?!笔橇骶暗穆曇?。
江源一驚,尋聲望去。青鳥笑著向她走近,身形亦漸漸變幻,走到江源跟前時已然是流景。
“流景先生?!?
流景頷首:“你是如何知道是我佈下的幻陣?”
江源迅速平復了情緒,迎上流景含笑的雙眸,一一道來:
“我在竹繡的鬼面記憶裡見過你,你確實是個教書先生,但傳授的都是些扭曲殘酷的思想,你是吳毓控制鬼麪人的幫兇?!?
“九命不會作貓叫,更不會喜歡小母貓?!?
“還有,我從未告訴過你我的真名,你該喚我鳳姑娘纔是?!?
流景哈哈大笑,似乎對於自己身份暴露的事並不介懷,反倒是誇讚:“膽大心細,有勇有謀,不愧是與毓兒來自同一個世界的女子。”
江源心裡更加確定了一點,這個流景就是吳毓的老迷弟。
“你面前的墓碑就是這個幻境的陣眼,推開它便能出去。”
江源猶豫的伸出手,質疑道:“爲何這麼輕易告訴我?”
“我想困的是南殊,既然南殊走了,那這幻境存在的意義也就沒了?!?
江源忍不住嘲諷:“他原本就是擅用幻陣的行家,你用幻境困他,不是自取其辱嘛。”
“我自然是知道,這世上沒有能困住南殊的幻境?!绷骶暗哪抗馔断蚪矗宄憾ㄍ?,笑道:“但這裡有能讓他甘願受困之人。”
江源垂下眼,不再多言。在她正要推動墓碑之際,流景擲來一物,她下意識擡手接住,竟然是今日流景送她的畫軸。
流景笑瞇瞇的說道:“幻境裡也不全然是虛假的,相識一場,算是送你的餞別禮物。”
餞別?江源若有所思擡頭地望了眼流景。凜凜夜風拂過,吹得他頎長清瘦的身子有些搖搖欲墜。
“多…”謝字卡在嗓子裡,這流景對她分明只有利用,憑什麼要謝他,於是改口道:“先生珍重?!?
手上用力一推,驀然有一股冷風夾雜著溼潤的水汽撲面而來,吹得她不由瞇起眼睛。再次睜開眼,江源發現自己站在一艘行駛在江面的船上,愣了片刻後,她開始在船上裡裡外外的探尋,可除了桅桿上的一隻烏鴉,並沒有其他生物的氣息。船內熟悉的佈局以及存有她衣物用品的客房足以說明,這是十六天前她登上的那艘錦陽開往蘭州的客船。但是,她看著破亂不堪的船身,灰塵滿布的房間,心裡有些不安,時間絕對不止過了十六天而已。
客船漂浮在一望無際的江面上,不知方向,也不知今夕何夕。江源站在冷風中整理混亂的思緒,直到暮色沉沉,烏鴉忽然飛了回來,棲在桅桿上,雖然她不曾留意它何時飛走的,而後遠處緩緩駛來一條漁船。
江源仰面望著烏鴉,突然間強烈的酸澀涌上心頭,她幾步跑到桅桿下,擡頭喊道:“船來了,你走吧,飛得遠遠的,遠離人與紛爭,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烏鴉歪著腦袋看了看她,抖了抖翅膀,“哇——”地嘶叫一聲飛走了。
淒涼低沉的叫聲,令江源的眼淚瞬時間奪眶而出,她追到船頭的位置,對著遠去的黑影喊道:
“我不會忘記你的?!?
“我會好好活下去,連同你的那一份?!?
………
漁船狹窄的船肚裡,漁夫的妻子爲江源端來新鮮的魚湯,婦人見她一身嫁衣,忍不住好奇問道:“姑娘怎的獨自出現在那條鬼船上?”
“鬼船?”
“是啊,那鬼船在灕江上漂浮十多年了,行蹤詭秘,神出鬼沒的。”
“十多年……”那烏鴉也在船上等了十多年,江源只覺心口疼的厲害,礙於婦人質詢的目光,又不得不抑制著不適,解釋道:“我爹非逼我嫁給一個爲非作歹的惡棍,我拼死不從,成婚當日投河自盡,不想順著河水漂到了江裡,碰巧看見了那條船,便又爬了上去?!?
婦人驚歎:“看不出來,你年紀輕輕,如此剛烈?!?
從婦人口中,江源得知這裡的時間已然過了十六年,不僅如此,就連朝代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十六年前公主大婚之日,準國婿李淨髮動了政變,當場斬殺了皇帝,皇后與兩位皇子。李淨即位後,改國號爲羽,改都城爲藤川,新帝的真名也昭告天下,聞人瑛玖,原是聞人氏遺孤的復仇之戰。
新帝貌美,又政治清明,從諫如流。減免賦稅,興修水利,大力發展農業生產,真正改善了底層百姓的生活,在貴族女子與民間口碑相當高。
那個最煩與人打交道的北堂竟然做起了皇帝,真是荒唐可笑至極,江源甚至覺得她仍然身處幻境。
“大姐,請問此處離蘭州有多遠?”
“去蘭州大約需要兩日,姑娘要去蘭州?”婦人面露難色道:“我們去連城販魚,帶你去連城倒是順路,但這蘭州……”
江源明白婦人的意思,她剛剛在那破舊的客船裡沒能找到什麼值錢的東西,身邊只有一副畫,竹繡送的紫瑪瑙墜子,以及……
“大姐莫要爲難,載我到附近的碼頭即可?!苯醋詰蜒e掏出陶笛遞給了婦人,真誠的致謝道:“這個紫砂陶笛送給你,算是報答你們夫妻的救命之恩。”
“這如何使得,我們也是被那烏鴉擾了方向,誤打誤撞過去的?!眿D人對陶笛並無研究,但一聽是紫砂做的便不由多看了幾眼,果然是個小巧精緻的稀罕物。婦人越看越喜歡,也深諳拿人手短的道理。便改口道:“那好吧,我們便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繞個道兒送姑娘去蘭州。”
江源展顏一笑:“多謝大姐?!?
兩日後,闊別十六載,江源終於回到了蘭州城。
漁夫撐船離開蘭州碼頭後不久,狹小的漁船上突然從天而降了一位紅衣男子,嚇得夫妻二人趕緊跪拜在地。
男子走到婦人面前,惜字如金,“還我。”
他的聲音極冷,如同四九嚴冬結冰的江面,散發著令人發寒的氣息。
婦人不明所以,她小心翼翼的擡頭,見男子清明俊朗,仙姿凜然,心中的戒心不由鬆懈了些,便大著膽子詢問:“大人索要何物?”
“紫砂陶笛?!?
婦人慌忙解下脖子裡的物件,顫顫巍巍地雙手奉上。
男子取了陶笛,便化作一抹紅光飛走了。
“我就說那紅衣姑娘有古怪,不可招惹,你偏偏不信。”
漁夫黑著臉埋怨了幾句,忽然間瞥見船頭有銀光閃爍,走近一看,竟是幾錠白花花的銀子。他蹲下身撿起銀子,放到嘴裡咬了咬,磕牙:“哈哈哈,因禍得福,神仙送銀子來了?!?
婦人呆呆望著男子消失的方向,嘆了句:“這哪裡是爲非作歹的惡棍,分明是有情有義的俏郎君?!?
怎麼這似神仙般的人物,也會被姑娘家逃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