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 溫陵便端著一碗湯藥回來了,尹秋起身準(zhǔn)備去接,卻被溫陵婉言拒絕。
“怎好讓客人來做這些雜事, 凌公子且坐下歇息吧。”
尹秋瞭然無趣地又拿起一顆楊梅塞進(jìn)嘴裡, 一雙哀怨的眼睛直直投在溫陵背上。若不是面對著溫陵, 落禎幾乎要笑出來了。
“禎兒, 你偷跑出去, 我和師父都擔(dān)心你要錯過十五之日,好在你及時趕回來了。”他在落禎牀前坐下,本想伸手去攙扶落禎的背, 又顧忌到身後尹秋的目光,只得咳嗽了一聲, 對落禎道, “快起來服下吧。”
尹秋從身後探過頭來, 望著那棕黑的湯藥嗅了嗅,裝模作樣地說:“人蔘, 桂木,麻黃……我還真不知道小禎兒你身體有恙,這藥是治什麼的,很嚴(yán)重嗎?”
落禎勉強(qiáng)笑了笑,還未說話, 溫陵已用一種不帶感情的禮貌是道:“凌公子既言是禎兒的未婚夫, 怎麼會連禎兒的身體狀況都不瞭解呢?”
尹秋微笑著回敬道:“溫公子既然如此關(guān)懷我未婚妻, 爲(wèi)何這段時日卻只是坐在家裡, 眼睜睜守著時日一天天過去而無所作爲(wèi)呢?”
溫陵眉頭凝起:“那是因爲(wèi)……”
“好了, 別吵了。”落禎實在是聽不下去,自己掀開被子坐起來, 接過碗仰起頭一飲而盡。苦澀而難聞的藥味自她口中噴吐出來,立刻讓兩個男人都後撤了一步。
落禎交出碗,對溫陵有些愧疚:“師兄,謝謝你牽掛著我。師妹我……無以爲(wèi)報。”
溫陵接過那口空碗,默默地望了一會,發(fā)出了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目中有了些許哀婉:“你要與凌公子……定親,爲(wèi)何不事先回來,與師父商量一聲?”
“溫公子不必責(zé)怪禎兒,她是姑娘家,怎好貿(mào)然就帶著一個男人回家。所以她先行一步,我隨後一步,就是專程來向你們師父提親的。”
溫陵的身子有些僵硬,落禎察覺到他握著碗的手有些微微的發(fā)抖:“師父不日便會歸來,諸般事宜他老人家自然會有定奪,還請凌公子小住幾日,耐心等待。”他隨後轉(zhuǎn)向尹秋,伸手請道,“我已讓婢子收拾好了客房,請凌公子隨我來。”
哪知尹秋擺了擺手,拒絕了他的好意:“客房嘛,又不會跑,晚一點再去也無妨。既然禎兒身體有恙,我這個未婚夫當(dāng)然要陪在她左右,溫公子就請先行吧。”
溫陵伸出的手漸漸捏成了一個拳頭,看得出他已經(jīng)非常憤怒。他回頭望了一眼落禎,那眼神裡的責(zé)怪讓落禎不禁縮起了身子。最終他一句話未說,一拂長袖就大步邁了出去,刻意沒有關(guān)門。
落禎長長舒一口氣,拍著胸脯暗忖道:想不到師兄動怒時,也挺可怕的。她埋怨起尹秋:“你別欺負(fù)我?guī)熜郑莻€老實人,沒那麼多花花腸子。”
尹秋心中有些不悅,抓起一個楊梅坐到落禎牀邊,將楊梅塞進(jìn)了落禎的嘴裡,輕聲哼道:“在小禎兒心裡,他是老實人,那我呢?”
落禎忍著笑意斜睨著他,三分埋怨七分嬌嗔地說道:“你是妖孽……”
尹秋輕輕地笑起來,漂亮且迷人的眉眼彷彿溫柔得能化出水來,他勾起落禎的下巴,用痞子式的淫猥笑容問道:“美人兒,那你是否喜歡我這隻妖孽?”
落禎沒有機(jī)會回答,一條柔軟而滾燙的東西就堵住了她的口。她及時反應(yīng)過來推開他,目光慌亂地朝門外望了一會,這才捶了尹秋的肩膀一下,又羞又怨道:“青天白日,門都沒關(guān),教人看見了怎麼辦?”
尹秋動著靈活的舌尖,含著落禎嘴裡的楊梅核,玩世不恭地笑道:“看見怎麼樣,本少爺巴不得讓人看見,讓他們都知道你是我的。”
看著他既認(rèn)真又顯稚氣的臉,落禎哭笑不得,簡直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執(zhí)著於無聊的獨佔欲。
“你住在這裡,還是老實一點,莫要太張狂。你我的婚事,最後還得要經(jīng)過我?guī)煾傅耐狻!甭涞澓醚蕴嵝训馈?
尹秋這才收起笑容,正經(jīng)了幾分,點點頭道:“是啊,那個皮笑肉不笑的傢伙將來也是我大舅子,他不會去說我壞話吧?”
落禎氣笑了:“那也是你自找的。”
尹秋一直覺得落禎家園被毀後的生活應(yīng)當(dāng)是苦並快樂著的,可他沒想到眼前的院落卻是如此寬敞而怡人。雖然遠(yuǎn)離人煙,依山而建,傍水而居,但四處都是鳥語花香,幽林小徑,還有侍婢二三可供差使,簡直是深宅小姐的生活。
“你師父究竟是何等人物,不會是哪個避世而居的世外高人吧?”尹秋忍不住問道。
落禎並未有尹秋那般初脫塵世的喜悅,畢竟再美好的風(fēng)景,只有自己看著的話,總會有看厭的一天。“他是一位藥師。可能曾經(jīng)也是江湖人士吧,隱居在這裡,偶爾會有江湖人前來找他議事。”
尹秋抱起手臂,若有所思點了點頭,又問:“那你師兄呢?”
“他跟我一樣,是師父撿回來的孤兒。”落禎找了一塊巖石坐下,山間的風(fēng)清涼地吹拂在臉上,絲毫感受不到山下酷暑的炎熱,“他也是個可憐的人,從小做事都謹(jǐn)小慎微,甚至都不敢大聲說話。我想,這一定是因爲(wèi)童年的陰影所故。”
尹秋不以爲(wèi)意:“可當(dāng)他保護(hù)你的時候,卻是一副要拼命的樣子,看來他很喜歡你。”
落禎低下頭,不置可否:“可我對他只有兄妹之情。”
“所以你就藉著爲(wèi)父報仇的名義,逃婚出來了?”
落禎猛然怔住,驚訝地望著尹秋:“你、你怎麼知道?”
尹秋嘆了口氣,揉著落禎的腦袋笑道:“我的姑娘,這用常理推斷就知道了。隱居深山的老頭帶著兩個毫無血緣的子女,自然會希望他們結(jié)合成家,承歡膝下,順便繼承衣鉢。這不是很常見的事嗎?”
落禎像被當(dāng)成了孩子似的,心裡有些牴觸。但她不得不承認(rèn),尹秋確實很聰明。如此的聰明,又俊美無雙,怎麼就瞎了眼,偏偏癡情於自己呢。
“你說得不錯,師父確實有心撮合我與師兄,所以你一定要在他老人家面前好好表現(xiàn)。”落禎抓住尹秋的手,告誡道,“只有他認(rèn)可你比師兄更優(yōu)秀,他纔會答應(yīng)我們的婚事。”
“我當(dāng)然會。”尹秋吻了吻她的指尖,靈動的眼眸彷彿會說話一般,撥動了落禎的心絃。
落禎抽回手不好意思地扭過頭,臉頰有些發(fā)燙,喃喃道:“那就好……”
真是奇怪啊。身邊的溪水還是那條溪水,背後的高山還是那座高山,就連耳邊鳴叫的鳥啼,也如這八年來一樣毫無分別。爲(wèi)什麼此刻卻因爲(wèi)尹秋陪在身邊,它們又彷彿重新煥發(fā)了光彩,變得賞心悅目起來。
落禎不明白,又似乎有些明白,只覺心裡灌了蜜似的,對明天的到來既緊張又期待。
在落禎望眼欲穿的熱盼下,師父盛青田終於回來了。
見到久別重逢的子弟安然無恙,盛青田哪裡捨得責(zé)怪,高興得老淚縱橫。落禎滿懷愧疚之心,撲入了師父的懷抱淚流不止。
頭髮略有花白的盛青田很快就注意到了尹秋的存在,對落禎問道:“這位公子是……”
落禎抱著師父的手臂,臉上的興奮之情幾乎掩飾不住:“師父,他是位重要的客人,我們好好坐下再說吧。”
於是,在寬敞整潔的客室,落禎含羞帶怯的目光下,尹秋跪拜在盛青田面前,向他磕頭請婚:“晚輩飛鴻山莊凌尹秋,特來貴府向盛前輩提親。可否將白姑娘許配給我。”
那一刻整個屋子都是安靜的,落禎緊張得屏住了呼吸,她看到對面溫陵的臉色也同樣蒼白,袖中垂下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
“不行。”
盛青田低沉的聲音透出一絲鋒利的決絕:“老夫已經(jīng)決意要將禎兒許配給陵兒,好讓他們二人爲(wèi)老夫養(yǎng)老送終。飛鴻山莊乃高門大戶,不愁沒有合適的女子願意入門,凌公子還是請回吧。”
落禎心跳幾乎停止,眼淚當(dāng)場就掉了下來,險些跌倒在地。
尹秋還是跪在那裡,似乎毫無所動,唯有顫抖的指尖泄露了他震顫的心情。
“前輩。”他用平靜的聲音對盛青田說道,“一日爲(wèi)師,終生爲(wèi)父。爲(wèi)人父母,自然是盼望子女幸福。前輩無非是擔(dān)心晚輩不夠心誠,令白姑娘蒙受一時之騙。那麼懇請前輩允許晚輩在貴府多留些時日,日久見人心,前輩定能明白晚輩對白姑娘的一片心意,日月可鑑。”
這一番話讓幾乎已成定局的結(jié)果動搖了幾分,盛青田瞇起眼睛,不由地對這個外表風(fēng)流放蕩的年輕人有些刮目相看。
但這並不夠。
“你很聰明,也很敏覺,善察人心。老夫甚爲(wèi)欣賞。”盛青田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尹秋面前,居高臨下地對尹秋說,“可老夫的禎兒只是個普通的笨姑娘,我寧可她嫁給一個木訥,不會變通的男人,也不會選擇優(yōu)秀過頭的你。”
尹秋憤怒的目光凝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裡,幾乎要噴之慾出。但他清醒地明白現(xiàn)在不是耍少爺脾氣的時候,他牢牢地凝住盛青田淡漠的眼睛,一字字堅定地咬道:“請前輩給我機(jī)會,您一定會對我改觀。”
“不必浪費公子的時間了,今日天色一晚,公子可在此留宿一晚。明日,我會讓陵兒送公子回家。”盛青田用不容反駁的口吻說完之後,就拂袖而去。
“師父……”落禎哭喊著跪了下來,也沒能讓盛青田有絲毫的動搖。
溫陵似乎也未料到師父竟會如此決斷,他看著落禎悲傷欲絕的模樣,心下不忍,卻又不好上前勸慰。最後他只得一咬牙,也悄悄地走了,只留下兩個傷心的人,相顧而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