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沉夢中驚醒,花映感到一片暈眩。幽幽的風嘯聲不知自哪裡來,宛如幽怨的淒厲鑽入夢裡。
她掙扎著坐起來,披衣之下大半的身體都毫無遮掩,頓時一陣心驚。又見身上衣物尚且齊整,這才又放下了心。
——你此行的任務只消留在飛鴻山莊,看住凌司鴻的一舉一動便可,切勿魯莽。
臨行前,樓主的囑託回顧在耳畔,她卻罔顧了樓主的信任。
可她想替樓主分憂,如果她能再強一點,就能反將凌司鴻一軍,讓飛鴻山莊元氣大傷。如果她能再強一點,落禎姐姐就不會……
冰涼的淚珠頓時劃過了清豔的容顏,花映捂住了涌到喉間的哽咽:“落禎姐姐,你可還好嗎……”
就算身軀時日無多,也要去看看落禎姐姐。
花映想到這裡便定了決心,支撐起身體慢慢地站起來。她不知道這裡是哪裡,聞得絲竹樂聲自頭頂上方傳來,便順著殘舊的木梯緩緩往上爬。
打開門,眼前是一片空闊的院落。月色淒冷,照得地面亮堂堂的,好似一面冰冷的石鏡。樂聲自前方傳來,那裡燈火通明,人聲笑語不絕於耳。只是,有個男人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他背向她,披著月光站在院落中,頎長的身影在清輝下投下淡淡的影子。一如月光那般,冰冷的男子。
花映一瞬間幾乎無法呼吸,抓著門框的手深深刻進朽木中。可顧不得自己的安危了,見到他,花映衝口而出:“落禎姐姐如今怎樣?”
男人聞言回眸望著她,涼薄地反問:“你希望她怎樣。”
“我自然是希望……她一切安好。”花映艱難地說道。
男人牽起嘴角笑了笑,眼裡盡是冷意:“自己下的手,結果如何,豈會不知?”
花映咬住嘴脣,任憑淚雨流落。血氣猛得涌上了胸膛,她掩口一陣重咳,手心裡盡是刺目的紅。
“你殺了我吧,你是不可能從我身上得到任何東西的。”她凝住凌司鴻的眼睛一字字吐出。
凌司鴻邁著閒適的步子走過來,甚至還脫下外袍,輕輕地披在花映身上。他伸手擡起花映的臉,細細地凝著她清妍秀美的容顏,指腹輕輕拭去她脣角的淚:“我爲什麼要殺你,你可是我花了三十萬兩銀子買的。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堆成了一座小山,點數的人數得眼睛都要花了。殺了,豈不可惜?”
花映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冷冷笑道:“賤軀一副,當真值三十萬兩?”
凌司鴻微微笑了笑,偏又不答:“你說呢?”
這人可實在是可惡,且狡猾。世人皆道無商不奸,商人之間試探底價,是不會自己做先手的。
“我哪裡值三十萬兩。”花映冷冷笑道,“恐怕‘觀音之手’也不值三十萬兩。”
凌司鴻挑了挑眉:“那我花三十萬兩,究竟買了什麼?”
“你想遮掩的秘密。”
凌司鴻含著笑,溫柔地輕撫著那雙宛如櫻桃般紅潤的嬌脣。他素來不是一個愛笑之人,可今夜這笑容卻愈是加深,深得詭秘,令人悚然。通常,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出現,那便是——他想殺一個人時。
剎那,一道飛火猛地自黑夜中竄了出來,逼得凌司鴻登時立退。花映在同時退入小屋,那道飛火就“噌”地一聲釘在門框上,於暗夜裡幽幽地燃燒。
然而朽木早已飽含了潮氣,火苗失去助力只得偃旗息鼓。凌司鴻當即踢開那道門,裡面烏漆墨黑,卻已經空無一人。他將小屋連同底下的暗窖裡裡外外搜尋了幾遍,花映竟然又如憑空消失那般失去了蹤影。
怎會如此?縱然見多識廣如凌司鴻,竟也想不出任何可能,能讓一個人好端端地無故消失。
據傳西域有一門邪門的功夫,能讓生者化成虛影,於天地間來去自如。莫非這傳說是真的?
“倘若如此,就更不能放過她了。”望著清明的冷月,飛鴻山莊的年輕莊主暗下決心。
大堂內,人羣鬧哄哄地圍在看臺周圍,誰也不會注意到正亂中,一個烏衣勁裝的男人摟著一個身披外袍的女人快步穿過風雅居。
女子步履蹣跚,全憑男子的臂力支撐著身體。她忽然注意到人羣中有個分外熟悉的背影,頓時睜大了眼睛,再也挪不動腳步。
“她……她……”
“樓主已在門外等候,切莫再節外生枝。”男人急促的話語令女子斷去了最後的留念,她只得一步一踉蹌地跟隨男人離去。
門外,一輛馬車早早地停在了路邊。凌微依莊主的吩咐守在風雅居門外,早已對這輛馬車頗爲注意。
道上雖然昏暗,可藉由滿街通明的燈火,仍然能看到馬車上雕刻著許多不知名的暗紋,在燈光下若隱若現。那紋路妖嬈婉轉,不似中原之風,因此在一衆等候的世家子弟馬車當中,顯得格外扎眼。
這時一名男子擁著一名女子與他擦肩而過,登上了那輛馬車。凌微正詫異間,馬兒已低嘶一聲,馬車緩緩起行,駛入即將褪去的夜色中。
他目送著馬車自眼前而過,忽然在車簾微微掀起的縫隙裡瞧見了馬車裡的人,愕然怔在了原地,許久都無法動彈。
他絕不會想到今夜竟然會在這裡,看到傳說中的西域妖王。
***
兩人你深望著我,我深凝著你,半晌都難捨難分。好不容易勸住了璃兒的眼淚,柳園春依依不捨地與璃兒辭別。
人羣漸漸散去,落禎還凌亂在自我認知當中,這時,亂哄哄的人羣中忽然傳來幾聲響亮的鼓掌聲。
衆人皆安靜下來,齊齊回頭尋找聲音的來源。
“柳姑娘果然巾幗不讓鬚眉,在下欽佩萬分。”從樓梯上走下來一個衣著華麗的男子,劍眉星目,器宇不凡。尤其一對雙目炯炯有神,分外欣賞地瞧著柳園春。
柳園春施施然行了一禮,妍妍謙虛道:“承蒙薛煬公子垂青,一點防身之術罷了,讓公子見笑。”
薛家酒窖薛公子,在允州的名聲落禎也略知一二。據說他是“允州四公子”之一,同時也是四大富商之一,是名副其實的富家子弟。這位容顏英俊的貴公子搖了搖頭,滿心欽佩地讚歎道:“薛某除了品酒之外別無所長,唯獨這雙眼睛還算清明。方纔那人不費吹灰之力放倒三四個壯男子,柳姑娘一介女流卻也不費吹灰之力將其制服,實乃令人大開眼界。”
他如此一說,衆人才紛紛想起,投向柳園春的目光就更多了幾分不可思議。柳園春被這些目光瞧得有些不自在,便淺淺一笑敷衍道:“十指連心,賤妾施的不過是巧技……”
可薛煬公子卻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意思,他走到跟前挽起柳園春的手,覆在雙手中嘆道:“柳姑娘何需過謙。巧技歸於巧技,可憑那一瞬間躲過毒手又將之擒住,連那些男人都做不到,柳姑娘你卻做到了,不可謂不稱好功夫。”他微微瞇起眼眸,嘴角雖含著笑,卻已露出了商人本色的銳利目光,連落禎都覺背後隱隱發毛,“光臨貴府這許多年,我竟不知此地竟有如此高手。不知柳姑娘,師承何處?”
“薛、薛公子……”柳園春難得顯出了些許失態,她一雙美目雖望著薛煬,眼神所向卻是自己被握住的手,當真留也不能,抽也不得。一時間兩人膠著在原地,素來落落大方的柳園春姣好的臉上竟然很快就被憋出了紅霞,使得她不得不別過臉,提起雲袖遮掩。
這可真是衆所未見的奇事,已至竟無人上前爲柳園春解圍。
落禎在一旁早已看不過去,正要上前,忽聞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過大堂直掠了過來:“薛公子看來是太過閒適了,竟連區區一個歌妓都以爲是高手。這世間,恐怕誰人都是高手了。”
聽到這個聲音,衆人皆是譁然。而落禎更是連頭都不敢回,縮著腦袋愣在了原地,冷汗登時涌了出來。
薛煬總算鬆開了柳園春,立時又恢復了花花公子那般隨性恣意的笑容,望著緩步而來的男人:“真是稀客呀,凌莊主何時也對這聲樂之地有了興趣,爲何不告訴薛某一聲。對酒當歌,也好有個伴。”
凌司鴻踱步到跟前,目光犀利地凝視著落禎。落禎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只好轉過臉去,心裡直叫苦。
薛煬看了看二人,不禁露出了一絲玩味的笑容:“這位姑娘是……”
不容落禎抵抗,凌司鴻已經攬住了她的肩膀,面無表情地回答:“舍妹不懂事,讓薛兄見笑了。”
薛煬臉上更是驚疑:“凌莊主何時還有個妹妹,我怎竟都不知啊!”
凌司鴻冷然一笑,敷衍道:“說來話長,他日若有閒時,再爲你二人引薦一番。”
不料薛煬大笑起來,立刻側身讓出一條道:“擇日不如撞日,凌莊主今日是否有閒時,陪薛某喝上一杯?”
落禎驚呆了,這個薛公子還真是見風就是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