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時節(jié)還殘留著些許春末溫暖的溼氣，即使到了正午，陽光也不會特別灼熱。一夜暴雨過後，殘敗的絲瓜藤在溫煦的陽光下逐漸恢復(fù)了綠意，散發(fā)著勃勃的生機。

這是一年當(dāng)中最舒適的季節(jié)，如果沁涼的絲瓜藤下沒有一個躺在搖椅上飯來張口的大少爺，這樣的日子對落禎而言，無異於休假般的享受。

“翡翠魚丁，桂花乾貝，荷塘蓮香，雞絲湯麪？”

“那是什麼，秋少爺。”落禎眨著茫然無知的眼睛，帶著不諳世事的單純笑容，望著凌尹秋道，“小禎自小沒讀過什麼書，秋少爺若是考我文法，那真是太難爲(wèi)我了。”

凌尹秋蓋在《道德經(jīng)》後的臉沉默了片刻，繼而又道：“紅豆膳粥，豆沙樑高，蓮花捲，三色糕？”

落禎不由自主嚥了口口水，滿臉的豔羨對凌尹秋說：“原來書裡都寫著這些好東西呢，聽名字就覺得好好吃啊。秋少爺全都吃過嗎？小禎還以爲(wèi)這些名貴的點心，只有皇宮內(nèi)院纔有機會見到呢！”

凌尹秋第二次沉默了下來，這一次比上一次長久得多。過了好一會，他才悠悠拿下遮擋太陽的書卷，露出一雙漂亮迷人的桃花眼，在陽光底下，彷彿空氣都變得香甜了起來。

“那你會做什麼，本少爺餓了?！?

落禎的眼神飄忽到了頭頂?shù)牧胰?，望著一輪金燦燦的太陽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意：“大概……就炒個雞蛋吧。”

“很好。”凌尹秋滿意地點了點頭，寬慰道，“雞絲湯麪，立刻去做?！?

“秋少爺！”落禎站了起來，神色間滿是爲(wèi)難與侷促，她鼓足了勇氣終於說出實話，“秋少爺……實不相瞞，我真的什麼都不會做。洗衣不會，做飯不會，打掃不會，服侍不會，就連去井裡去打一桶水——我都提不動。”

凌尹秋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難色，他慢悠悠從躺椅上坐起來，凝視著落禎理直氣壯的眼睛，失笑道：“那你爲(wèi)何到這裡來應(yīng)聘婢女？”

“因爲(wèi)薪資高啊，誰不知道飛鴻山莊凌莊主出手最大方了?！?

如此磊落與坦言，凌尹秋竟覺無從指責(zé)。他幽幽地嘆了口氣，藤葉的光影落在眉梢和鬢角，在硃紅淚痣的左右徘徊，竟恍惚間浮起一絲柔軟的憂鬱：“你怎麼不早些告訴我，枉費了本少爺一番熱心，還以爲(wèi)當(dāng)了一回好人?！?

“實在對不起，秋少爺……”落禎垂下眼眸，盡力不去看凌尹秋失落的模樣。

只要證明自己確實沒有一丁點用處，凌尹秋就不能再打著婢女的幌子強求自己留下來了。當(dāng)然，若這個花花公子連這層掩飾都懶得繼續(xù)，那就只好用另一種更簡單的策略。

果然，凌尹秋並不認爲(wèi)一個什麼都不會的婢女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他只是失落了一下下，很快就又恢復(fù)如常。掛著一絲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伸手疊於腦後，凌尹秋重新躺了下去：“無妨，小禎兒。本少爺既然答應(yīng)要關(guān)照你，自然不會只是心血來潮。”

他悠然道，朝落禎投去一個俏皮的眼神，像個孩子似的，滿心都是壞主意：“何況我與大哥有約在先，才第一天就自動認輸，豈不讓他看扁了我。今後我有何顏面繼續(xù)在他眼皮子底下吃喝玩樂，瀟灑快活？你說是不是？”

無恥……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輩。

凌司鴻攤上這麼一個扶不起的弟弟，也真是挺不容易的。難怪江湖中人人都說他行事手段過於強硬，就像逮著人發(fā)泄怨氣似的。

“秋少爺和莊主究竟約定了什麼，難道與我有關(guān)？”

回想起凌尹秋忽然答應(yīng)了什麼以後，凌司鴻轉(zhuǎn)向她的目光，落禎就感到渾身都不自在。那種審視的目光好似要將她從裡到外都看得通透，一絲一毫的角落都不落下。

那時凌司鴻的表情十分驚訝，驚訝之後又漸漸轉(zhuǎn)爲(wèi)了妥協(xié)。那副模樣就好像看到遊手好閒的兒子終於帶著無名無分的妻子進了家門，發(fā)誓要重新做人時，爲(wèi)父的心情。

只是這個可能放在凌尹秋和自己身上，顯然沒有可能。

一個初次相見的普通丫鬟，一個包藏色心的浮誇少爺，不論放在哪個時代都註定了是一出關(guān)乎倫理與道德的悲劇。

果然，凌尹秋依舊用他特有的，輕飄飄的聲音回答道：“小禎兒不必多心。這是男人之間的約定，跟女人無關(guān)。”

咦，落禎還以爲(wèi)，他一定會故意問“小禎兒希望本少爺是爲(wèi)了你嗎”，並且說話時還要拋幾個勾人的媚眼。沒想到凌尹秋輕描淡寫就帶過了，口風(fēng)意外得緊。

“總而言之，小禎兒你就安心地留下來吧，不必擔(dān)心誰會趕你走?！绷枰镂⑿χ鴮β涞澰S諾，似乎是爲(wèi)了徹底打消她的擔(dān)憂，說話時眼神格外的溫柔，溫柔得就像情人一樣，“只要你不懷二心，本少爺都會等你。”

落禎佇立在原地，久久都不能呼吸。千萬種思緒一齊在腦海中翻涌，令她猶如被抽去了血液般肢體僵硬。

不懷二心？凌尹秋爲(wèi)何會冒出這等字眼，莫非他發(fā)現(xiàn)了什麼？

等等，若連凌尹秋這等人都發(fā)現(xiàn)了的話，那凌司鴻豈不也早就發(fā)現(xiàn)了？發(fā)現(xiàn)到什麼地步？難道那個眼神的真意是……

“不用這麼感動，小禎兒。”凌尹秋見她目不轉(zhuǎn)睛望著自己，似有千言萬語哽在喉間，卻無從訴說，不由噗嗤笑了起來。

他自搖椅上起身，走到落禎身前，伸手輕輕摸著她的臉柔聲道：“快去給本少爺做點吃的，不會的話，讓廚房裡的吳媽媽教你。乖~”

額頭被輕輕點了一下，落禎卻顯些跌倒。

“吳媽媽……”她呢喃著這個名字，記憶也跟著一起翻涌。

“她是個善良可親的人，不會拒絕的。”

耳邊凌尹秋的叮嚀彷彿被蒙上了一層模糊的輕紗，就連他掛在脣邊的那一抹笑容也彷如扭曲了起來。落禎目中逐漸浮起一絲畏懼，她悄悄地退出了凌尹秋觸手可及的距離，在對方佯裝不解的注視下，一步步被推向了陷阱之路。

“是，少爺……”

落禎走出凌尹秋的住處，耀眼的陽光刺得有些睜不開眼，遠遠地有個人影正朝自己走來，與昨夜雨中奔襲而來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充斥著陰肅的殺氣。

不用多想，落禎便猜出了來人正是凌微，被凌司鴻召回肅清潛入莊內(nèi)的奸細。

高大的身材健實而勻稱，行步間所透出的沉穩(wěn)之氣，與他的主人一樣暗藏著一股凌人的氣勢。迎面而來的身影就像一座山緩緩壓來，教人不由地心生敬畏。

凌微走到近前，目光一掃落禎，便恍然笑道：“你就是那個新來的婢女吧？”

落禎定定地看著他，手心已冒出了冷汗，僵硬地點了點頭：“是，凌管事?！?

凌微似乎有些意外她竟一眼認出了他，但他並未深究，只溫和地一笑道：“聽說秋少爺指明要你去服侍他？”

落禎凝著他的目光掠過一絲迷惑。既然被識破了身份，要殺就殺，要剮就剮，何必還要惺惺作態(tài)？

見她沉默著不說話，凌微的笑容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意味，他朝身後的宅院掠過一眼，笑意中浮起了一絲無奈：“小禎是嗎？既然入了飛鴻山莊就好生在這裡安心吧，少爺和莊主都是好心腸的人，不會虧待你的。”

他一面說，一面覷著落禎的臉色，不知爲(wèi)何這個小丫頭臉色十分蒼白，好似受了巨大的驚嚇。習(xí)以爲(wèi)常的凌管事無奈地嘆了一聲，擡起手方要拍拍落禎的肩膀，就見這個安靜溫順的女子忽然退了半步，藏於衣袖的手彷彿做出了某種自衛(wèi)的舉動，一觸即發(fā)。

凌微擡在半空的手驀地停頓，那積蓄的一擊也及時停止，堪堪隱於袖間。一道厲光閃電般自凌微眼底劃過，迅速消彌於烏眸之中。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負手於後，面帶歉意對落禎道：“是我冒犯了，姑娘不必緊張。”

聽到他的話，落禎才恍覺過來，頓時有些懵然。

凌微好似全然沒有發(fā)覺方纔那一瞬的異動，他越過落禎瘦小的肩膀望向身後的庭院，溫和的笑容裡滿含感慨：“秋少爺許久都不曾指定婢女了，這一次倒讓我有些意外，因此特地來看上一看。”他的目光轉(zhuǎn)回到落禎身上，只輕輕地掃了一眼，十分的禮貌，“想必姑娘一定有什麼過人之處，纔會深得秋少爺?shù)那嗖A吧。畢竟……秋少爺答應(yīng)的事，可不是兒戲?！?

“答應(yīng)……答應(yīng)了什麼？”落禎終於回過神，怔怔地問。

凌微卻露出了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似笑非笑道：“主人之事，做下人的只管多做，莫要多問?？啥?？”

落禎只好點了點頭：“是，小婢知道了。”

凌微滿意地頜首道：“那你就繼續(xù)做你該做的事吧，別偷懶了。不懂的地方可請教言言，我不在府上，她便是主管。膳食方面，廚房的吳媽媽是兩位少爺?shù)哪虌?，口味?xí)慣她最是清楚。還有別的不明白嗎？”

落禎搖了搖頭。

凌微道了聲：“好?！北憷@過落禎，大跨步地走了。

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綠蔭小道後許久，落禎纔不敢確定，又不得不確定了這個事實。

他真的……只是來看她一看而已。

“小禎兒，本少爺?shù)碾u絲湯麪呢？不要放蔥！”

身後，凌尹秋飢腸轆轆的催促聲裡滿載著焦急。

他也是真的……只是讓她去做碗雞湯麪而已。

——天哪，她都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