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熱鬧過後的醫(yī)院寧靜得有些詭異,楊術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他的大腦裡不時出現著剛纔的畫面,歹徒揮舞著的長刀,渾身血跡斑斑的男子,無助地攪著雙手痛哭的女人,那個優(yōu)柔寡斷的醫(yī)生,事後滿臉嚴肅的警察,一羣袖手旁觀面無表情麻木不仁的人,老太太轉身消失在熙熙融融的人羣裡的背影……啊,楊術的大腦被一股憤怒的力量脹滿著,衝擊得他幾乎要掏出兜裡的魔杖把畫面裡的人一一地捅進眼前的牆壁裡去,讓他們變成一面白色乾淨的牆壁,遠比在他的大腦深處叫囂著擾亂著要令人釋然得多。
“換成你會怎麼做?”楊術問眼前的康康。
“當然是挺身而出和歹徒搏鬥?!笨悼挡患铀妓鞯卣f。
楊術一陣莫名的感動,他感到眼前的夥伴比任何五大三粗的漢子都要來得更真實,他有一種衝動,抱住康康大哭一場,但他抑制住了,兩張病牀上的兩個父親在虛弱地看著他的舉動。
黃昏時分,康康的母親送飯來了,肥胖的身體裹在一堆像千層蛋糕的衣服裡,白皙的皮膚上斑斑點點的雀斑在一片即將退去的陽光裡異常顯眼,見病房裡多了兩個人,她提著的飯籮似乎無處擱放。
“你們先吃,一會兒我媽就送來了?!睏钚g打消了康康母親的難堪,她才把籮筐放下來,招呼著父子倆吃飯。
一會兒,蓉蓉也來了,除了飯菜之外,她還帶來了些水果和板栗,兩個女人一邊吃板栗一邊閒聊著,吃飯的人和沒吃的人都似乎放下了剛纔的尷尬,他們都釋然開懷地吃起飯來。房間裡響起了調羹和碗撞擊的叮噹聲以及兩個女人吐板栗殼的噗噗聲。
吃過飯,天黑了下來,兩個女人委託好孩子照顧自己的父親,都忙著回去了,房間裡的日光燈亮了起來,眼前是一片刺眼的慘白。
守病人讓兩個孩子都感到無聊得發(fā)慌,看見兩個父親都停止了輸液,眼睛微閉著在牀上養(yǎng)神,楊術和康康才邀約著到醫(yī)院的外面溜達一圈,順便呼吸下外面的新鮮空氣。
大雨過後的天空乾淨而透明,沒有月亮,卻有滿天的星斗,醫(yī)院裡的樹木隨風輕輕擺動,樹影婆娑,像病逝的亡靈在向兩個孩子輕輕地訴說著他們背後的故事。
回去病房的路上,他們又遇見了一個因和兒子吵架而心臟病突發(fā)導致大面積梗塞死亡的老頭被送進了太平間,楊術感覺在醫(yī)院裡的每一分鐘都讓他度日如年。
回到房間,有些發(fā)睏,楊術趴在父親的牀沿上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鮮血淋淋的中年男子向著他走了過來,手臂耷拉著,手指上全是麪粉,他的腳步有些沉重,鞋子裡滿是血水,痛苦扭曲的臉上也滿是鮮紅的血痕。
“他媽的,我不該死的!”他憤怒地說,操著東北口音。
“我是腦子進了水,見歹徒馬上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他們都無動於衷,我卻鬼使神差地就衝了出去,你說,我這長的是不是豬腦子?”他眼珠亂轉,“我還衝他媽的英雄,以爲真就見義勇爲了,我卻丟下了三歲的兒子和大老遠地跟隨我跑來這裡打拼的老婆……”說著,他沒有黑眼仁的眼睛裡流出了淚水,不,確切地說,是血水。
“也許你的做法是正確的,只是……”
“屁話,這叫沒常識!”中年男子打斷了正欲說話的楊術。
“我其實也不是什麼正經八二的好人,八歲揹著老師父母逃學,考試考鴨蛋,十五歲率領朋友打羣架,美術老師讓畫父親我卻畫一條翹腿撒尿的公狗,十八歲騙女孩子上牀,二十歲到工廠打工偷鋼材出來賣被開除,二十二歲拐著妻子來到這兒,你說,我憑哪條要冒充個好人呢?是不是吃撐了沒事情幹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別這麼氣餒,或許明天的報紙上你就是一見義勇爲的英雄呢?”楊術安慰著由於生氣血管在根根斷裂著的中年男子。
“見鬼,誰要充當英雄誰往前衝啊,你們這麼就都傻愣愣地站在那裡不動啊,厲害你們去挨那刀子去,嘶一聲硬生生捅進五臟六腑裡的感覺誰敢去承受,只有我這豬頭纔會這樣?!?
“英雄,狗屁的英雄,躺在醫(yī)院看老子垂死掙扎沒人敢用藥,怕老子開不起那幾文狗屁錢?”
“再看那老太太呢,我冒死相助她卻害怕惹了事端大氣不出面也沒露一個警也不報夾著尾巴消失在人羣裡,你說我值得嗎?好了,現在我大腳拇指一朝天嗚呼哀哉了,記者不見一個鮮花沒有一枝棺材沒有一口骨灰盒沒有一個追悼會沒有一場撫卹金沒有一文只有我的老婆守著我叫短命的挨千刀的怎麼忍心丟下她母子倆撒手人寰啦,我這心裡的憋屈呀像茶壺裡的餃子無處倒槍裡的子彈無處發(fā)尿脬裡的尿無處撒我只有找到你訴苦啦?!敝心昴凶拥难劬ρe始終冒著血,像一口資源豐富的泉眼,再怎樣地乾旱也源源不斷地噴涌著洶涌澎湃的泉水。
“唉,人總有一死,或輕若鴻毛,或重於泰山,我這死啊像一粒塵埃落定,就連鴻毛的那點重量都沒有,我想我的死或許不是歹徒用刀捅死的,而是被身邊的人給活活氣死的。”
“不說了,說也白說,你屁孩兒一個,不諳世事,我得走了,到閻王老爺那報個到,但願他老人家能收下我,否則我就真窮途末路啦!”說完,中年男子用手抹了臉上的一把淚水,哦,血水!臉上白色的麪粉和紅色的血水混合在一起,邋遢髒亂又令人恐懼地消失在了楊術的夢裡。
楊術從夢中醒來,也是午夜,康康不知道什麼時候關了燈,病房裡有些陰暗潮溼,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凌亂不堪的睡眠讓他頭痛欲裂,恍惚中伸手去拿牀頭櫃上的水杯,寂靜裡他聽見了窗外喧囂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