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靈犀一噎。
總不能告訴楚琰,她就是雲國小公主“本尊”吧。
涉及到對方情感這等私密之事,再加上她的真實身份,令她本能的心虛。
“我……只是……嗯……”
沈靈犀支支吾吾,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託詞。
楚琰還是第一次見她這副眼神躲閃,近乎羞窘的模樣。
他目光微凝。
這莫非是……害羞了?
想到方纔她並未在意自己小小的逾距,楚琰的眼眸閃爍著點點星光。
“我與她只有一面之緣,是在她死的時候?!?
他娓娓解釋:“我只是覺得,她不該那樣死去,死後也不該以那樣的方式被人記得。所以,想爲她做點什麼,僅此而已?!?
這是沈靈犀重生以來,第一次,聽一個生前萍水相逢的人,如此談及她的死。
而且,還是當年那個,記憶中閃閃發光的少年將軍。
這一刻,沈靈犀忽然覺得眼眶泛起熱燙,鼻尖也有些酸酸的。
楚琰的目光始終凝在她臉上,見她眼底涌起水光,以爲她介意自己娶過旁人靈位。
便又解釋:“我對她沒什麼的,只因恰好當時皇祖父要處死雲良娣,所以我才謊稱心悅於她,娶了她的靈位,只爲保下雲良娣的性命。”
沈靈犀聽他提及小姑姑,忙側開頭,眨去眼底的淚意。
是了,娶了她的靈位,便是她的夫君。
自然能替小姑姑求情。
沒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這樣。
“倘若小公主在天有靈,知道殿下救了她的親人,定會很感激殿下的。”沈靈犀低聲道。
楚琰遲疑地問:“你……不介意了?”
“不介意。”沈靈犀搖頭,誠懇地道:“殿下是個好人?!?
她猶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未察覺出,楚琰問的是“沈靈犀”,而非過去的“小公主”。
下意識裡,她以小公主的身份,諒解了他擅自娶自己靈位這件事,所以纔會說“不介意”。
可這聲“不介意”,聽在楚琰耳中,卻坐實了他心中的揣測。
她方纔果然是介意他娶過旁人牌位。
只有在乎,纔會介意。
她……在乎他。
這個認知,令楚琰脣角揚起更深的弧度。
他喉結滾動,輕聲又問,“那你……願不願意同我成……”
“親”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便聽見沈靈犀輕軟的嗓音,不假思索地回答:“願意?!?
楚琰一怔,只是隨即,心口被前所未有的喜悅填滿。
他上前一步,將眼前的人兒擁入懷中。
猝不及防間,沈靈犀被擁入溫暖勁實的懷抱中。
他身上乾淨清冽的草木香氣,將她整個包圍,令她瞬間羞紅了臉。
直到這刻,沈靈犀才意識到不妥。
“殿下方纔說‘成’什麼?”
“成親?!背χ?,胸腔微微震動。
成親????。?!
沈靈犀錯愕地睜大雙眼,她剛纔一直感念著要好好還他這份恩情,所以聽見‘願不願意’,便不假思索地迴應。
完全沒意識到,那是“成、親”!
她趕忙解釋:“不是,殿……”
“我現在就去同皇上說,讓他給我們賜婚?!背骂M輕抵著她柔軟的發頂,嗓音微啞地道。
沈靈犀沒料到,事情忽然一個轉折,竟會變成這樣。
“殿下……”她伸手抵著他的胸口,竭力撐開兩人的距離:“你誤會了,我沒那個意思,我只是……”
“這樣不行?!背猿两谙矏傊?,“你剛跟皇上說了要做法事,若我現在去找他賜婚,他定會懷疑你,還是等再過幾天,讓皇祖母去跟他提?!?
“嗯……乾脆讓皇祖母給我們兩人賜婚就好了,對,就這麼辦?!?
沈靈犀緊張地繃緊了頭皮。
如果現在腳下能有個洞,她絕對毫不猶豫鑽進去。
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
太離譜了!
誰來救救她!
沈靈犀深吸一口氣,提高了音量:“殿下!”
“嗯?”楚琰總算回神。
沈靈犀一個閃身,從他懷裡退出來。
臉頰早已燒得通紅:“殿下,你誤會了,我方纔真沒那個意思,我只是……”
她一噎,發現自己根本沒法解釋方纔爲什麼會說“不介意”和“願意”。
“只是什麼?”楚琰漆黑的眼眸,盛滿星光。
只是沒聽清。她不敢說。
“我、我不想成親……”
她匆匆福身一禮:“天色不早了,再不去壽康宮就晚了,我先走了?!?
說完這話,沈靈犀趕忙轉身,生怕被人追上似的,極快朝壽康宮走去。
楚琰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向來清冷自持,犀利洞察的眼眸,第一次有了困惑之色。
她這是……害羞了?還是,生氣了?
*
沈靈犀被楚琰抱了那麼一下,只覺得腦袋發漲,昏昏沉沉去壽康宮,同太后請了安。
未免再與楚琰獨處,她索性也不出宮了,直接去自己住的東側殿,歇了下來。
當天夜裡,沈靈犀做了個夢。
夢裡,她回到前世,不再是沈靈犀,變回了雲國小公主-——雲曦。
十五歲生辰那日,是雲國的國破之日。
父皇以藥宮上下百餘口性命作要挾,命她身穿紅衣,親手將她綁上城樓。
多年來沉迷酒色、渾渾噩噩的父皇,第一次人模狗樣拿起長劍。
他劍指兵臨城下的大周百萬雄師,意氣風發地詛咒:“楚烈老兒,你敢帶兵犯朕雲國疆土,朕今日就以雲國聖女性命,詛咒你們楚家,自此斷子絕孫,凡爲儲君者必會暴斃身亡。即便你坐擁萬里江山,也無後代繼承!”
說罷,他長劍一揮,全然不顧女兒眼中的恐懼,生生割破女兒的喉頸,將她推下了城樓。
劇痛傳來,頸間開出血花。
沈靈犀在夢中,再一次嚐到了,前世臨死前的滋味。
急速下墜時,雲疆烈酒般粗狂熱辣的風,猛烈吹起她赤紅的紗衣,好似要將她的身體託舉起來。
靈魂在身心極致的劇痛中抽離。
她想起自己前世那短暫的一生,活得沒有半點自由,就像一隻籠中鳥。
唯有,在生命最後這刻,才感覺身輕如燕,彷彿嚐到了在天翱翔的自由氣息。
作爲雲國的公主,她曾設想過許多種死去的方式-——
或爲守護雲國疆土而死;
或爲護佑百姓性命而死;
或爲平息戰爭而死……
卻從沒想過,會以如此不堪的方式結束性命。
最重要的是——死狀奇醜。
她成了被父皇拿來詛咒楚氏皇族的“人牲”。
屍骨摔得血肉模糊、殘破不堪,無人敢碰。
世人愚昧,何曾知道這世間根本沒有真正的巫蠱詛咒。
一切都不過是她渣爹這等懦弱無能之輩,臨死前逞口舌之快的嘴硬罷了。
她死不瞑目,陰魂不散,漂浮在半空中。
親眼看著渣爹被大周鐵騎的箭矢射成刺蝟。
而後,城門被人從裡面打開,大周的軍隊整齊有度,繞過她的屍身,開進了雲邊城。
無人殺出殺進,更沒有血流成河。
這樣的場面,令她的死,更像一個荒誕不羈的笑話。
那時的她原以爲自己會這樣,一直孤零零躺在城門前,直到醜陋的屍身被雲疆烈日暴曬成肉乾,變得更加猙獰可怖。
不成想,一個身穿玄金甲冑、容貌俊美昳麗的少年將軍,走到她的屍身前。
他蹲下身,星辰般的眼眸,神色悲憫。
他甚至伸出白皙修長的手,輕握住了她鮮血淋漓的指尖。
“皇祖父,她從這麼高的城樓上摔下來,肯定很疼?!?
少年擡起頭,看向戰車上威嚴的大周皇帝,清冷的聲線,很是好聽:“她與皇妹一樣年紀,想必生前很是愛美,孫兒能否讓人替她收拾收拾,將她好生入殮?”
大周皇帝眉頭深蹙,沉默許久,才點頭答應。
於是,她懸在半空中,親眼看著少年命人擡了副厚重的棺槨來。
然而,可笑的是,生前她是萬人敬仰的聖女,可當她以這樣的方式死後,即便有棺槨,卻也無人敢碰她的屍身,替她入殮。
少年親手將她破碎的殘肢撿起,放進棺槨中,擺放整齊,還用雪白的錦帕,輕拭去她臉上的血污。
棺槨被人擡上雲山,安葬在能俯瞰雲國大漠的雲山之巔。
那時的她,懵懂單純。
只覺得自己生前受盡尊寵,雖然死的荒謬,死後屍身卻幸得少年妥當安放,自覺也算得上圓滿。
直到後來,她的靈魂乘著風四處飄蕩。
看見當初慫恿父皇將她做成人牲的大臣們,因爲帶頭開城門歸順投降,而被大周皇帝賜高官厚祿,享盡榮華富貴。
還看見自己同父異母的太子哥哥,被父皇的親衛,護送著逃去大周,雖然隱姓埋名,卻過著妻妾成羣的富足生活,一心癡想著復國大業。
那是她第一次感覺到憤慨和不甘。
她又看見對她視如己出的小姑姑,爲了雲國太平,做了和親公主,嫁給大周太子做側妃。
她放心不下小姑姑,靈魂附身在阿孃在世時請人爲小姑姑繡的一張繡圖上。
小姑姑一入東宮,寂寞如雪。
小姑姑謹小慎微、恪守本分,雖不曾得到過太子的寵愛,卻從不敢有怨言。
每到夜深人靜時,小姑姑常將她附身的繡圖拿出來,看著上面雲國的大好山河,傾訴思鄉之情。
她原以爲,能以這樣的方式,陪小姑姑安穩過完這一生。
怎料有一天,東宮太子忽然暴斃身亡,小姑姑被認定成罪魁禍首,要被大周皇帝處死。
她附身的繡圖,也被人剪成碎片,靈魂被一股大力牽引,陷入了黑暗中……
因爲死後被人殮了屍,所以重生做了殮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