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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狠手(下)

他的家人,他的同僚,他的交際對象,全部都是陛下允許他交往的。之所以如此,是因爲陛下一直將京都九座城門的鑰匙別在他的褲腰帶上,所以慶國皇帝陛下就一定要把他的腦袋系在自己的褲腰帶上。?

若張德清敢反,皇帝陛下有太多的辦法可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然而從來沒有人認爲張德清會反,不止因爲他家世代忠誠,不僅僅是因爲連他娶的老婆,也是世代忠臣之後,而是這些年來,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張德清的辦事風格。?

吃陛下的飯,聽陛下的話。?

張大人吃飯的時候不會祝陛下聖明,也不會時不時找些由頭進宮拍陛下馬屁,但是他對於皇帝陛下的任何一道旨意都執(zhí)行地異常堅決。包括很多年前京都流血的那個夜晚。?

屈指算來,這位張德清大人和定州葉重一樣,都是管理這座京都近二十年的老人了。?

對於這樣一個像豆腐般白淨的人物,加之他管理的職司太過敏感,沒有哪方地勢力敢去接觸他。哪怕是當年與太子爭權(quán)的二皇子也不敢,因爲去接觸張德清,就等若去摸他父皇的褲襠。?

所以張德清在官場之上有些像個隱形人,不到如今這種關(guān)鍵時刻,沒有人能想得起來他。當慶國陛下壯烈地犧牲在大東山上後,這位張德清大人的效忠對象,異常準確快捷地轉(zhuǎn)移到了太后的身上。他的身形一下就顯現(xiàn)了出來,而且格外刺眼。?

效忠太后,並不是因爲太后是皇帝陛下的親生母親。而是陛下在祭天之前曾經(jīng)宣告天下,如今的慶國由太后垂簾而治。?

在看過監(jiān)察院長年的監(jiān)視報告後,範閒認爲這位張大人實在是難得一見地“愚忠之臣”,而言冰雲(yún)也給出了完全相同的判斷。這二位監(jiān)察院裡的年輕官員,當然能猜到陛下一定還有別的控制張德清的方法,但是眼下陛下已去,他們無從下手,只有從忠之一字上出發(fā)。?

今夜言冰雲(yún)便是要來攜著張德清的手,跳上一曲感天動地的忠字舞。?

張德清已經(jīng)老了,兩隻眼睛下方的眼袋有些厚。或許也是這些天一直憂心忡忡,沒有休息好的緣故。而此時,這一對眼袋上方的瞳子裡閃耀著悲傷,憤怒以及諸多情緒。?

這時候是在十三城門司地衙門裡,言冰雲(yún)單身一人而至,將那封複製的遺詔遞過去後,便安靜地等待著張德清的選擇。?

能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將慶帝的遺詔複製一份,這證明了監(jiān)察院的工藝水平在成功僞造明老太爺遺囑後。又得到了質(zhì)的飛躍。也證明了範閒此時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革命主義造反精神,也證明了小言大人雖然忠君愛國,但是在細節(jié)上並不稟持機械官僚主義。?

所謂遺詔,其實只是皇帝在大東山被圍之夜。用一種極其淡然,看穿世事的口吻。寫了一封給太后地信。在信中,他提到了廢太子一事,以及太子和長公主在大東山圍困中所扮演的險惡角色。同時明確地指出,當範閒回到京都之後,監(jiān)國的權(quán)力移交給他,並且令所有人不敢置信地賦予了範閒挑選慶國下一代君主的權(quán)力。?

兩行老淚從張德清地眼眶裡流了下來,雖然早就知道陛下死在了大東山上,可是此時見到陛下的親筆字跡,這位城門司三品統(tǒng)領(lǐng),依然止不住內(nèi)心地情緒激盪。?

“這封遺詔……太后看過嗎?”張德清忽然擡起頭來,瞪著言冰雲(yún)的雙眼。?

小言公子此時心中愈發(fā)地篤定,自己和範閒所擬定的方略應(yīng)該能成功,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這位以死忠聞名於朝地統(tǒng)領(lǐng)會站在自己這一邊。?

他輕聲說道:“娘娘已經(jīng)看過。”?

“那先前宮裡的煙花令箭是怎麼回事?”張德清瞪著言冰?

“遺詔上令小范大人協(xié)太后除逆。”言冰雲(yún)毫不慌張,只要範閒突宮的行動能夠成功,將太子和長公主抓住,城門司這裡沒有道理出問題,“煙花爲令,已經(jīng)開始了。”?

“本將不能單靠一封遺詔就相信你。”張德清說道:“我要面見太后。”?

“這是理所當然。”言冰雲(yún)一臉冰霜,回答的乾淨利落,其實他此時也不知道宮中的情況,不知道太后究竟是死是活,但在眼下,他必須答的理直氣壯。?

“將軍世代忠良,當此大慶危難之際,當依先皇遺詔。”?

言冰雲(yún)字字不忘扣在陛下遺詔之上,想當年他化名在北齊周遊,長袖善舞,也是個慣能騙人不償命的厲害角色。只是這些年只在院裡做些案牘工作,與這種危險的工作脫離太久,於今夜單人說服京都府尹,此時又於如林槍枝間,說服十三城門司統(tǒng)領(lǐng),只能算是回到了老本行。?

“宮中有亂。”張德清沉默片刻後說道:“我這時候要馬上入宮。”?

言冰雲(yún)地眉頭皺了皺。張德清的眼光凝了凝,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便在此時,言冰雲(yún)冷漠訓(xùn)斥道:“張大人,不要忘了陛下將這九座城門託付給你,牢牢地替京都看守門戶。便是你的職責!”?

此言一出,張德清又沉默了起來,似乎是在斟酌考慮什麼,半晌後,他說道:“言大人給本將一些時間。”?

拖?言冰雲(yún)隱隱察覺到了一絲異樣,難道張德清並沒有被這封遺詔說服,還要再看看京都的局勢?但此時他不知道長公主與太子已經(jīng)逃出了宮廷,爲了保障範閒的突宮行動,如果十三城門司暫時中立。不是他不能接受地結(jié)果。甚至比他預(yù)想的結(jié)果還要好一些。?

既然拖那便拖吧,言冰雲(yún)好整以暇地在城門司衙門裡坐了下來,於一衆(zhòng)將官長槍所指間,安坐如素,面色平靜。?

看著他這副神情,張德清不由微怔,似乎是沒有想到他會如此自信。?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拖竟然是拖了這麼長的時間。言冰雲(yún)被變相軟禁在城門司的衙門裡,沒有什麼熱茶可以喝,也沒有什麼小曲可以聽。熬的確實難受,當然,最難受的是那份無處不在的壓力。?

他喝的是西北風,聽的是京都裡時不時響起地廝殺聲,有時候甚至還能聞到淡淡的焦味,應(yīng)該是哪裡被人點燃了。?

張德清沒有那麼多時間陪他枯坐,身爲城門司統(tǒng)領(lǐng)的他,有太多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此時的他握著腰畔的劍,行走在夜色中的城牆之上。雙眼下的眼泡奇蹟般的消失不見,瞳中閃耀著鷹隼一般的光芒,盯著京都裡地一舉一動,同時不時發(fā)出號令。彈壓著自己的部屬,嚴禁參與到京都裡的政變之中。只任三千官兵將京都的九座城門看的死死的。?

是的,在他的眼中,範閒領(lǐng)導(dǎo)的所謂正義力量。其實就是一場政變,雖然在看了遺詔後,他不得不承認,範閒擁有大義名份,可他還是下意識裡認爲,所有進攻皇宮地人,都是壞人。?

慶國京都與北齊上京城比起來,沒有太厚重的歷史,卻有更多的軍事痕跡,所以這座城牆雖不斑駁卻極爲厚實。高度雖不及皇城,但若真的用來防守,各式配置卻要強悍地多。?

張德清站在城牆上,就像是從這厚厚的石磚混合城牆中汲取了無窮無盡地力量,讓他勇於做出某些選擇。?

在一個瞭望口處,他站住了身形,遠遠地望著皇城方向。京都裡的騷亂漸漸平息了下來,似乎京都府已經(jīng)被範閒收服,開始有衙役上街鳴鑼安撫百姓。?

他並不清楚,此時京都宮變的兩位主謀,大皇子和範閒此時也正站在皇城牆上,往城門地方向遠眺。他的眼中閃過一抹淡淡的憂色,如果事情真的這麼演變下去,自己只有接受那封遺詔。?

也許這也是個不錯地選擇,然而張德清卻聽到了馬車車輪壓碾著石板路的聲音。這聲音在他的耳中響的十分清楚。?

“是三角石路,近城門了。”?

張德清對於自己管理了近二十年的城門附近異常熟悉,熟悉地甚至能夠聽出馬車車輪碾過的究竟是青石板路,還是三角石路。他沉默了片刻,然後走下了高高的城牆,走了城門司的衙門。?

當馬車的聲音在城門處響起時,言冰雲(yún)已經(jīng)沉著臉站了起來,他身周負責看守他的士兵們緊張了起來,拔出兵刃將他圍在了當中。?

言冰雲(yún)的心沉了下去,不是因爲被士兵圍住,而是因爲馬車聲。在深夜的京都裡,有誰會坐馬車靠近城門?京都百姓久經(jīng)朝廷傾扎,像今夜這般的動靜,不至於嚇得他們充家出逃。而且百姓們也沒有這般愚蠢,坐著馬車,等著被那些殺紅了眼的軍士們折磨。這時候坐馬車意圖出京的,只有一種人。?

便在此時,張德清走了進來,看著言冰雲(yún)沉著臉說道:“得罪了,言大人。”?

他接著喝道:“給我拿下這個朝廷欽犯!”?

言冰雲(yún)眼瞳微縮。他不知道張德清前後地態(tài)度爲什麼發(fā)生瞭如此劇烈的變化,難道是範閒突宮的行動失敗??

兵士們圍了上來,言冰雲(yún)沒有反抗。世人皆知,這位小言公子和小范大人最大的區(qū)別就是,武力值有些偏低。動起手來沒有什麼殺傷力。?

而言冰雲(yún)也不會拿自己的生命冒險,張德清只是要拿下他,如果自己反抗,這十幾把長槍戮進自己地身體,感覺應(yīng)該不會太好。?

城門司沒有監(jiān)察院那種鋼指套,卻有一種小手枷,扣住人的手腕關(guān)節(jié)後,根本無法掙脫。待言冰雲(yún)被緊緊縛住之後,張德清鬆了一口氣。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看外面的黑夜。?

“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是一個人來的。”張德清眉頭皺的極緊,“不知道該說是小范大人愚蠢,還是你太膽大。”?

言冰雲(yún)被踢倒在地,難得地開了個玩笑:“其實,這只是人手的問題。”他頓了頓後說道:“我無法想像自己會看錯一個人。”?

張德清沉默片刻後說道:“原因很簡單,如果你們勝了,我自然會奉詔,可如果你們敗了,我奉詔有什麼好處?”?

言冰雲(yún)皺著眉頭,半晌後嘆息說道:“忠臣忠臣。何其忠也。”?

“我忠於陛下,但不會忠於這封真假未知的遺詔。”張德清面色有些難看,似乎對於自己違逆了陛下的遺詔,也感到了一絲惶恐。?

這位城門司統(tǒng)領(lǐng)在心裡想著,如果陛下還在,自己當然要當一輩子地忠臣,可陛下已經(jīng)不在了,誰願意一輩子守著這九座破城門呢??

言冰雲(yún)沉默了,他來城門司本來就是冒險。但也是基於對張德清這個人的判斷,他依然無法說服自己,這樣一位統(tǒng)領(lǐng),爲什麼會如此乾淨利落地選擇了站在遺詔的對立面。?

範閒敗了嗎?言冰雲(yún)的眉頭仍然皺著。似乎在思考一個極其困難的問題。?

此時張德清距離他只有三步的距離。?

言冰雲(yún)的眉頭忽然舒展開了,然而一滴冷汗卻從他的眉角滑落下來。?

張德清卻清楚地聽到了一個破裂聲。就像是桌子腿被人硬生生地扳斷。?

言冰雲(yún)忽然擡起頭來,一字一句說道:“十三城門司統(tǒng)領(lǐng)張德清,逆旨。助亂,凡慶國子民,當依陛下遺詔,誅之。”?

張德清眼神微動,不知道言冰雲(yún)這番話究竟是說給誰聽的,此時的衙堂之上,盡數(shù)是他地親信,沒有誰會傻到出來動手,但他心裡感覺到了一絲怪異,下意識裡往後退去,想距離被死死縛住的言冰雲(yún)遠一些。?

有人動了,動的人不是言冰雲(yún),而是張德清親兵當中的一個人,那個人在聽到言冰雲(yún)的話語之後,沉著臉,咬著牙,舉起了手中的刀,對著張德清的後腦勺就劈了下去!?

正如先前所言,慶帝再放心張德清的忠誠,總會在城門司裡遍佈眼線,而這些眼線中自然有大部分是監(jiān)察院撒出去的。範閒和言冰雲(yún)接觸不到這些釘子,但言冰雲(yún)此時卻在用遺詔賭這些釘子地熱血,即便十出其一,亦有大效!?

刀風斬下!?

張德清沉著臉,不曾回頭,舉劍一撩,只聞一聲脆響,他的人被震的向前踏了一步,而身後那名監(jiān)察院密探的刀也被擋了開來。?

長槍齊刺,那名密探在瞬息之間身染鮮血,就此斃命。?

然而言冰雲(yún)在這一刻也動了。?

當他額頭滴下那滴冷汗時,他就已經(jīng)動了!他咬著牙將自己地左手腕硬生生從中折斷!他不是一般的官員或?qū)㈩I(lǐng),而是監(jiān)察院地候任提司,他敢親自來城門司,自然是心有底氣。?

監(jiān)察院對於城門司錮人的用具,不知道研究的多麼透徹,最後終於發(fā)現(xiàn)了這個手枷地問題,只要有人能夠在短時間將讓整個手腕的關(guān)節(jié)脫離,忍住那種劇裂的痛楚,便可以將手腕抽出來。?

言冰雲(yún)能夠忍痛,也捨得對自己下狠手,所以當張德清向自己靠近一步時,他已經(jīng)像頭獵豹一樣地衝了起來,單手持枷狠狠地向著張德清的頭上砸去!?

張德清眼中閃過一絲驚恐,或許是背叛陛下讓他的心神本自不穩(wěn),根本不敢硬接這一枷,倉皇著向後退去。?

而此時,他身後親兵將將把那名監(jiān)察院的密探扎死,恰好擋住了他的退路,只好狼狽往衙堂門口掠去,意圖暫避這一殺著。?

言冰雲(yún)飄了起來,像一朵雲(yún)一樣追了過去,途中戴枷手腕一翻,已奪過了張德清手中的劍,青光一閃,斬下一名欲來救援的校官手臂。?

如附骨之蛆,如貪天之雲(yún),言冰雲(yún)一步未落,緊貼著張德清的身體來到了衙堂門口。?

感受著身後的森森劍氣,張德清嚇的不善,他完全沒有想到,言冰雲(yún)竟然有如此清秀狠辣的劍術(shù)!?

是的,言冰雲(yún)不善武,但那是和怪物範閒比較,可一旦暴起殺人,這位監(jiān)察院歷史上最出名的間諜人物,又豈是枯守城門二十載的張德清所能抵擋!?

如閃電般的追殺,根本沒有給城門司親兵任何反應(yīng)的機會,二人已掠至衙堂門,張德江身上血口已現(xiàn),若不是言冰雲(yún)意圖制住他以控制城門司,只怕他此時早已送命。?

便在此時,忽然兩道凌厲勁氣直衝言冰雲(yún)身體,強橫至極,突兀至極!?

言冰雲(yún)悶哼一聲,收劍環(huán)胸,硬擋一招,口鼻處滲出血絲來。然而凌厲的攻勢終於告竭,張德清狼狽不堪地滾到了一個人的腳下,可見尋常服飾裡隱藏的淡色宮裙。?

一臉平靜的長公主殿下李雲(yún)睿,在兩名君山會高手拱衛(wèi)下,微笑望著言冰雲(yún)說道:“讓我來告訴小言公子,德清之所以會叛,那是因爲……他本來便是本宮的人。”?

言冰雲(yún)眼瞳裡閃過一絲不可置信的震驚,旋即轉(zhuǎn)爲頹色。他左手已廢,站在這城門司的衙堂裡,站在那位勇敢的密探血泊前,顯得那樣孤單。?

長公主向這位年青的監(jiān)察院官員點頭示意,微笑說道:“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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