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族伊始

萬尺崖上，雲海依舊，一切的平靜卻隨著焰兒的到來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你醒了！”綠心在石頭上吹著曲，見焰兒來了，便收了那片梧桐葉，縱身一跳奔至她身邊。

“嗯，又見面了，你過得可好？”焰兒淺笑相對，腳步卻始終未停一路往崖邊走去，綠心瞬間猜透了她的意圖。

“等等！”綠心一個跨步攔在焰兒前面。“你想做什麼？”

“瞧瞧你哥哥何時能回！”焰兒回答的很坦然，但是綠心纔不相信她只是單純的瞧瞧而已。更何況這冥虛幻境雖然直通人間，卻因滾滾雲海相隔而不可直視，又有甚好瞧的？

“你該記得，你上次靠近崖邊，便有天雷追擊而至，你不怕？”綠心一臉嚴肅的發問，全然沒了平日裡的隨意和漫不經心。她知道，火焱很快就會來了，雖說她也贊同焰兒入輪迴尋桐風，卻又覺得這對火焱不太公平。

感情之事，向來都沒有對錯之說。焰兒要逃離神川去另一個世界奔向另一個人，火焱應該有知情權。於是，綠心想暫時拖延焰兒直到火焱到來，卻不想焰兒腳步堅定去意已決，即使頭頂已有烏雲聚集並伴有鋒利的閃電，她也無所畏懼。

“焰兒……”當焰兒行至崖邊，一聲呼喚讓她陡然頓住。

是火焱，他終究還是來了。焰兒扯起一抹苦笑黯然轉身，見火焱身旁站一青衣女子，嬌美如花傾城絕色，不是青兒又是誰？

真好，他把青兒放出來了。

“青兒，對不起！”焰兒遠遠相望朝青兒頷首致歉，後者卻始終一言不發的望著她。深邃的眸子如同一池深不見底的死水，沒有絲毫漣漪，更看不出半點情緒。倒是旁邊的火焱一臉緊張，生怕焰兒一不小心從崖上落了下去。

這是焰兒首次見火焱失控的露出這種神情，他從來都是那麼穩重，即便再生氣也會極力隱忍，可是現在的他，卻是那麼脆弱，脆弱的讓人心疼。

“焰兒，你別衝動，就算你想見桐風也不一定非得輪迴，我可以帶你去人間的，乖乖回來，咱們從長計議可好？”火焱伸出手往前走了一步，豈料焰兒隨之後退了一步，輕紗紅裙被強烈的勁風高高揚起，宛然一抹炙熱卻縹緲的火焰，似是風再大一些就會把她颳走一般。

“我知道你可以，但是……”焰兒的聲音乘著風竄進火焱的耳朵，雖然很輕，卻無比堅定。火焱貴爲神靈，自然擁有常人想象不到的特殊能力，她相信他有辦法帶她去人間見到入世爲人的桐風，可是這一次，她不想再扯上火焱。想見桐風，想隨他一起輪迴，不過是她一個人的事而已。所以，她想自己爭取。“火焱，你就放我走吧，就這一次！日後，我定會再回神川的，好不好？”

焰兒已近乎請求，火焱卻一直在搖頭。不可以的，她不可以墜入冥虛幻境，她和其他靈物不一樣，一切都沒有她想象的那麼簡單和容易。

“你以爲神川是什麼地方？豈是你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你我相伴數百年之久，難道你真就這麼絕情嗎？焰兒，有些決定一旦做了，可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火焱言辭懇切的勸導，焰兒沉默半晌幽幽擡頭，正想表明決心，卻見一道天雷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的劈在了她的右肩，似是攜著天地之力將她擊倒在地。一股鑽心的疼痛從右肩蔓延至全身，渾身的靈力也像是被打開了一個缺口，爭先恐後的往外涌。

“焰兒——”火焱一聲大吼，身形一閃來到焰兒面前。本想上前爲她查看一下傷勢，豈料她掙扎著站起來，右手憑空幻化出一把長劍直指火焱，硬生生的把火焱擋在了劍尖那端。

“你這是要幹什麼？”火焱終於被激怒，一方面卻念及她的傷勢，只好強壓住怒火好言相勸。“這是我歷劫之地，歷劫天雷尋火神之氣而來，連我都抵擋不住，更何況是你？你非要讓自己在六道之內徹底消失才甘心嗎？”

“徹底消失？”焰兒以及青兒聞言都是一愣，只有綠心又坐回了那塊大石頭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摸著紫芝那胖乎乎的臉蛋兒，目光悠遠卻空洞，不知道在想什麼。

“對，徹底消失。”火焱說著，又朝焰兒邁了一步，卻再次被長劍逼了回來，便更著急了。“焰兒，這冥虛幻境中遍佈著歷劫天雷，你若是掉下去，定會被劈得魂飛魄散，那個時候，你也到不了人間，更找不到桐風。他或許還能在人世間茍延殘喘的活著，你卻永遠消失了。”

“……是麼？”有些呆滯的擡起頭來，焰兒那空洞的眸子卻在沉澱著越來越深的紅色。火焱說的很有道理，這似乎也解釋了爲什麼這天雷會追著她劈，並且被劈的痛楚確實不是普通雷電的威力所能帶來的。她相信火焱的話，只是有時候，生與死並沒有那麼重要。

活著又怎麼樣？繼續呆在火焱爲她築造的溫暖世界裡過著百年如一日的生活嗎？不，那不是她想要的。如果，有些改變必須要冒著魂飛魄散的風險，她也甘願一試。

“火焱，姐姐伴你千年，你可莫再傷她了。”焰兒突然咧嘴一笑，握著長劍的手突然向前用力，那鋒利的劍尖就這樣直直的插入了火焱的心口。沒想到焰兒會突然出招，更沒想到她竟真能狠下這個心，火焱眼中

有明顯的震驚。強烈的痛感從心口處傳來，卻敵不過他心裡的痛。屆時，一道天雷從天而降，正中火焱肩膀。火焱不堪重負，當即單膝壓跪在地，青兒見狀連忙奔過來。本想去扶火焱，卻見焰兒趁著火焱受傷快步後退，最後一腳踏入了滾滾雲海。而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冥虛幻境中波濤愈烈，雷電呼嘯著追向了焰兒消失的地方。

“不——”火焱跪在崖邊伸出手，卻只抓到一片虛無。一股前所未有的痛感從心口蔓延開來，甚至伴隨著絕望。現在的他看不見焰兒，卻因爲由心而生所以心心相繫，此時的她定是痛不欲生。

火焱一直都想不明白，爲什麼焰兒明知道這是條萬劫不復的路，卻還是要義無返顧。是她真的有那麼在乎那個樹靈，還是她只是單純的想要逃離他的世界——哪怕明知要冒著灰飛煙滅的風險也絲毫不懼。

“她有她的選擇，你又何必強求？”身旁，青兒的聲音隨風傳入耳，並伴著漸漸遠去的雷聲。火焱知道，冥虛幻境看似深不見底，其實只是神川與人間的交界口。雷電漸息，此時的焰兒要不就是已經入了輪迴轉世成人，要不就是神形俱滅，徹底消失在了強大的雷擊之下……而此刻，他再也感覺不到她的氣息了，他的焰兒，沒有了。

“我賦予她浴火重生的能力，卻還是留不住她，真的是我錯了麼？”火焱喃喃自問，用力拔出插在自己心口的長劍，劍身未染血，卻被他的心侵噬得鏽跡斑斑。到底是焰兒，她是瞭解他的。心口是他的禁忌，只有刺心口才能讓他痛，只有他痛了她才逃得掉。只是，在刺下這一劍的時候，她可曾有過不捨？

火焱握著長劍想著，卻沒注意到已有滾滾烏雲夾雜著雷電在他頭頂上方聚集，青兒見了，連忙攙扶著他退到大石頭邊，火焱一回頭就見綠心已經抱著紫芝睡熟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女孩兒入睡，桐風走了百年，她便不眠不休的在這兒守了百年，竟從未閉眼。

“誰對誰錯還有什麼意義？事已至此，你還能怎麼樣？是要進入這冥虛幻境將她拉回來麼？”青兒見火焱受傷，心中不免有氣，雖然她也不希望焰兒就此魂飛魄散，畢竟她們之間並沒有什麼深仇大恨。而這話，她是故意說給火焱聽的。就在焰兒跳入冥虛幻境後不久，她就用神識往下探尋過，一開始還有焰兒的氣息，但後來越來越弱，直到最後完全消失了。她知道，世間自此再無焰兒這一人，也再無火神心口飛出的火鳥。

她說這一席話，無非是希望火焱能認清事實罷了。

青兒是希望一切可以重頭開始的。她希望火焱知道，這世間，除了她甘願永世伴他左右之外，再無他人。數百年前是他們二人相伴，沒有焰兒，現在也沒有焰兒，一切不過是回到原點罷了。

只是，有些事情，上天自有定數，不僅凡人猜不透，青兒和火焱也都是猜不透的。

知道回天乏術，火焱也接受了這個事實，只是心中傷痛難平罷了。長劍拔出之後，火焱心口處的傷口很快癒合，卻留下了一條很醜陋的疤。青兒本有心爲他抹去這道疤，但火焱不許。似乎除了記憶之外，焰兒唯一給他留下的就只有這條疤了。

火焱的心思青兒自然是懂的，也就沒有再堅持。反正即使留下這一條疤，焰兒也是回不來的。然而，有些事情就是這麼難以預測。當看著火焱手中的長劍突然幻成一支硃紅色的翎羽，當看著火焱的神情從絕望變成欣喜，當看著他眼中的希望衝破剛纔的黯淡，青兒就知道，現在說結束明顯爲時尚早。

果然，火焱拿著長劍化成的羽毛興奮的對青兒說道：“你看，這是她留下的，她留下的……”後面的話青兒都沒有聽清，火焱便一閃身消失在了原地。青兒沒有追上去，而是沿著陡峭的小路走下山。等到了山下時，她第一次感到那麼累，這種累不光是體力上的，還有心裡的。她甚至忍不住想，是否真的是自己活得太久了。

疲憊的青兒化出青鸞真身，展翅飛上了一株墨棕，在這棵異常高大的棕樹上，青兒尋到了一個溫暖的窩。也沒有想太多，青兒一頭躺了進去。窩裡很溫暖，青兒很快就睡著了，夢裡，她好像見到火焱把焰兒帶回來了。意料之外的，她竟然沒有不高興，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解脫感。然而夢醒之後，她卻只在窩旁看見四隻已經修煉成靈的烏鴉。

興許是怪她佔了他們的巢，所以他們的態度都不怎麼友好。青兒致了歉，當即離開了那裡。她忘了，這裡不是神川，而是黑森林。火焱說過，黑森林的靈物殘忍至極嗜血成性，她該敬而遠之纔是。

“她肯定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待青兒飛遠之後，四隻烏鴉落地幻成人形，竟是三男一女，除了一身黑色裝扮之外，其他與常人無異。

“魑若是喜歡，何不收了給我們當嫂子？”四人中唯一的女子開口打趣，叫魑的男子卻沒有接話，只是癡癡的看著那抹青色消失的方向。他相信，他們還會再見的。

神川，火神殿。

莊嚴大殿上，火焱端坐堂上，手心捧著一抹跳躍的火焰，脆弱卻熱烈，像是要灼盡整個世界一般。青兒從黑森林回來，本想自行回屋歇息片刻，卻見火焱坐與殿堂，便走了進去。

果然，他是在等她。

“

這是我從那支羽毛中析離出來的，焰兒的神識。”不等青兒發問，火焱就主動開口。悠然擡眼，火焱臉上盡顯疲憊。顯然，爲了得到這一抹神識，他費了不少心力。

“嗯。”淡淡應著，青兒安靜的聽著他的下文。

“焰兒形神俱滅，唯一留下的就是這抹神識。原本，我可以再誕一隻火鳥，再將這抹神識打上去。可是我又怕……”

“你又怕重蹈覆轍，等她再想起這些事，又會做同樣的選擇。當然，你也可以抹去這神識的記憶，但是神識太弱，你又怕這樣做會讓這唯一一抹希望被毀掉，我說的對嗎？”青兒接過話茬，她太瞭解他了。

“是！”沉默片刻，火焱坦然承認。“所以，我希望你幫我，用你鳥兒的靈力來讓這抹神識強大，然後……”

“嗯？”青兒挑眉反問，真切的在火焱眼中看到了不捨。

“我會把她送到冥界，讓她去世間輪迴。”用力吸了口氣，火焱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青兒也很意外他的決定，難道他是要成全焰兒和桐風？

“我不想她因爲是由我而生，所以一直不敢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像這一次，即便她邁出了這一步，心裡肯定也很愧疚。而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她對我愧疚了。”

終究，他還是在爲她著想。青兒無聲苦笑，心中五味陳雜。

“我可以答應你，但是，我有個條件。”思索片刻後，青兒一拂長袖旋身背對著火焱，提出了她自己的條件。火焱聞言有那麼一瞬的驚訝，他的小青兒竟然也學會提條件了。

“好，你說，我答應便是。”沒有半點猶豫，火焱十分乾脆的應了下來。他單純的認爲，他的青兒是不會刁難他的。豈知，青兒一開口，火焱的表情瞬間僵住了。

“待她去了人間，你就不許再管她的事。無論嫁娶，無論生死，她都將順應天命，你不可再強行干預。”擅自改變凡人的生命歷程是爲神的大忌，青兒不希望火焱再因爲焰兒而受到傷害。另外，她還抱著希望。焰兒入世爲人至少都需要數百年，或許時日一久，火焱對她就不會再這麼執拗了。

火焱是明白青兒的意圖的，雖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猶豫良久，火焱最終還是點了頭，然後戀戀不捨的將手中的那抹火焰交到了青兒手裡。抽手那一瞬，火焱似是將自己的整顆心都交出去了一般，青兒看在眼裡，卻只能無言。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又是百年。神川的土地上，各類繁花爭奇鬥豔一派錦繡，一切都顯得那麼唯美而寧靜。花海深處，一襲勝雪白衣迎風而立，紛飛的長髮如藤蔓般在風中相互糾纏。只見他眼瞼輕闔，一臉怡然，直到一聲尖銳的長嘯劃破蒼穹。鳳眼倏睜，雀躍之色盡顯其中。擡頭，只見一隻龐大的鳥兒正揮翅從頭頂飛過，通體金色如浴烈火，傲然且尊貴。寬大的翅膀夾著勁風撲面而來，衆多花瓣隨之揚起，紛紛揚揚的迷了他的眼睛。

他的焰兒，總算是回來了。

“謝謝你！”火焱朝尾隨而來的青兒道謝，雖見她臉色略差，但精神還算不錯，眼裡同樣閃爍著驚訝。

“這是她的福廕，與我無關。”青兒搖了搖頭，復又擡眼望著漸漸遠去的巨大火鳥繼續說道：“此鳥由她的神識孕育而生，攜帶了你賦予她的浴火重生之力，定是非凡之物。日後她入世爲人，即便失了靈力，兩者之間也會有所感應，此鳥定能在冥冥之中助她逢兇化吉，你也可安心了。”

說罷，青兒身形一閃朝那火鳥追了過去，火焱緊隨其後。只見這大鳥直直飛過了黑森林，最後來到了萬尺崖。待火焱和青兒追至，它便一直長嘯著盤旋在二人頭頂，聲音悠揚綿長，似是極爲不捨。火焱瞭然一笑，緩緩伸出右手，那鳥兒便從空中俯衝下來，身形也急速縮小，最後化作普通鳥兒大小落在了火焱的手上。

“小傢伙，你乃焰兒孕育而生，如今卻捨不得我，可是證明，我的焰兒也捨不得我？”火焱溫柔的望著手心的火鳥問道，那鳥兒便像聽懂了一般，竟朝他點了點頭。火焱見狀難掩欣喜之色，眼中的寵溺之色更甚了。

只是這一次他知道，無論再怎麼不捨，他也是要放它走的。

縱手一揮，火鳥再次衝向天際。火焱定心凝氣，憑空在那鳥兒身上下了結印。

“我以火神之尊，賜你鳳鳥之名。自此時起，世間百禽以鳳爲首，天下之鳳以焰爲尊。生生世世，浴火不滅。”定下結印，再打下一縷自己的神識後，火焱便眼看著世間第一隻鳳鳥飛入冥虛幻境。果然，它是由焰兒孕育而來，再無火神之氣，也就自然而然的沒有受到天雷的攻擊。

一路無阻，火焱本該高興，但他心裡卻忍不住失落。從此以後，他和他的焰兒，就真的沒有關係了。

“這是她的靈魂，給你。”待鳳鳥完全消失不見後，青兒才走過來。攤開右手，一隻弱小的雛鳥便憑空出現在了手心。由於未經開化，所以雛鳥尚在沉睡之中。

火焱沉默著接過，突然執起了青兒的手。在青兒訝異的目光中，火焱這才慢慢開口。“陪我去冥界，我不想一個人。”

“嗯！”沒有猶豫，青兒心裡浮起久違的存在感。伴他千年，她要的本就不多。只要他需要，她就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