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不能躺一輩子,蹲也不能蹲一輩子,終於起身收拾戰場。
那一盆浸了人皮的水像顆□□,誰也不敢打包票說就此萬事大吉,羅韌不方便離開,醫院那邊,只能讓鄭伯跟,隨時打電話溝通聘婷的情況。
木代在洗手間洗手,洗手液打了一層又一層,搓了無數的泡沫,洗完了還舉著手對著燈看了又看。
羅韌過來跟她說話:“木代,要麼今晚你們都住這邊,明天我們給神棍再打個電話。”
她像是沒聽到,手心看完了看手背。
羅韌還以爲她是擔心之前抓過那塊人皮有什麼副作用:“應該沒什麼事,你……”
木代下巴昂著從他身邊過去了,目不斜視,就跟沒看見他似的。
擦肩而過的剎那,羅韌回過味來了:她不是沒聽見,也不是擔心手,她是……生氣了?
果然,木代沉著臉吩咐曹嚴華和一萬三:“回去收拾行李,今晚有車今晚走,明天有車明天走,我要回麗江。”
一萬三大驚失色:“啊?”
怎麼能這樣呢,不應該啊,這纔出來幾天,還沒逍遙呢就回去了?再說了,雖然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和曹嚴華明顯是“有功”啊,那麼兇險的狀況,主人家怎麼著都該請頓飯啊,這種“事了拂衣去”的態度是幾個意思?千里迢迢的,他又不是跑來助人爲樂學雷鋒的。
曹嚴華也不吭聲,剛一萬三還暗搓搓跟他說,鄭伯的烤羊腿味道不錯,這一趟怎麼著也會請個全羊宴的。
羅韌苦笑著過來,向著曹嚴華和一萬三揮了揮手,那意思是“你們先出去”。
一萬三會意,拽著曹嚴華離開,還“體貼地”給兩人帶上了門。
出了門,曹嚴華垂頭喪氣:“這麼快就走,錢是一分沒少花,早知道不如不跟來。”
當初都是一萬三攛掇他,什麼在路途中增加感情,什麼創造機會讓他表現從而贏得拜師的機會……都白搭了。
一萬三倒挺樂觀的:“沒事,不就是生點氣嘛,羅韌會擺平的。”
曹嚴華奇怪:“生氣,生什麼氣?”
一萬三看外星人一樣看他:“我擦,這麼明顯,你看不出來?”
他繪聲繪色:“你沒看見小老闆娘在那砸門,就跟孟姜女哭長城似的?綜合一下前後場景,那必然是羅韌要做什麼事,沒跟她商量。當時情況緊急,只能一致對外,現在險情解除,必須秋後算賬。”
說完了,驚覺自己後兩句話朗朗上口,簡直是左右批的對聯,再加個“太有才”的橫幅,堪稱完美。
信息量真大,曹嚴華消化了半天:“那羅韌得賠罪了啊?”
“賠個屁罪啊,”一萬三嗤之以鼻,“一個字!”
還以爲曹嚴華會接下去,誰知一擡眼,只看到他滿眼迷惑的臉。
一萬三心裡咯噔一聲:“曹胖胖,你不是沒談過戀愛吧?”
“誰說的!”曹嚴華奮起捍衛自己的尊嚴,“談過!”
如果向人表白遭拒也算“談過”的話,確實談過。
一萬三乾笑兩聲,食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一個字,哄啊。”
***
門被帶上,屋子裡安靜了許多,羅韌走到櫃子邊,把那把刀□□遞給木代。
木代沒接:“不要了!”
羅韌問她:“是不是生氣了?”
“沒生氣,累了,想家,要回去。”
她就是不看羅韌,面無表情,說的大義凜然,噠噠噠跟打字機似的,幾個字一斷句。
羅韌微笑了一下,沒外人在,感覺挺好,那盆水靜靜地待在桌子上,平的沒有一絲漣漪。
他放低聲音:“木代,你要是覺得委屈,就說出來,我不想讓你委屈。”
木代說:“我沒有什麼好委屈的……”
說到後來,自己控制不住,眼淚啪嗒就下來了,委屈的不行不行的樣子。
真是小淚罐子一樣,屋子騰空了沒抽紙,羅韌忍不住伸手出去幫她擦眼淚:“這麼愛哭怎麼得了。”
木代擋掉他的手:“我哭是有道理的。”
羅韌聽著:“嗯。”
“作爲朋友,我要跟你說,”木代一邊擦眼淚一邊講道理,“你今天的行爲,這種自我放棄,對待生命的草率的態度,是非常非常……”
怎麼說呢,最開始就是氣,這個人怎麼這麼不成熟呢,有問題就解決問題啊,世上難道還有過不去的檻嗎?言情小說看多了嗎,動不動就要自我犧牲,他覺得這樣挺悲情挺感人嗎?
氣的燒心燒肺的,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了,就想一走了事。
可是他現在這樣,追著問她原因,她反倒說不出來了。
羅韌應該也仔細考慮過吧,他是爲了聘婷啊,自己只是外人,有什麼資格對他爲聘婷的犧牲說三道四呢?
木代覺得自己怪沒勁的。
羅韌追問:“嗯?”
她只好說:“非常非常不對,反正我要回去。”
她眼瞼微腫著泛紅,蔫蔫的沒精神,卻又不講道理的說話,但是奇怪的,羅韌反而心裡一動,自己都說不清爲什麼,忽然伸手出去,蹭了蹭她頭頂,順著她左側長髮拂下,到肩膀時,很是自然地幫她撣了一下。
有人說,女孩子的頭髮像綢緞一樣順滑,不是的,並不像,每一根髮絲,都柔軟的像是斂起了長睫,指間的柔軟一直通向心跳,形容不出的感覺。
羅韌說:“一定要回去的話,過兩天我開車送你,這兩天先聽我安排。”
木代站在原地沒動。
她聽到門響,羅韌出去了,但她還是沒動。
過了一會,她小心翼翼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左側的頭髮。
原來都在呢,可是她爲什麼感覺不到?
又過了一會,她小聲說了句:“不許摸我頭。”
***
沒頭沒尾,沒個說法,這件事,好像就這麼過去了。
已經很晚了,那盆沉了人皮的水被端到了客廳中央,死寂的沒有任何動靜,但也沒有誰真的敢掉以輕心,看似坐在沙發上各玩各的,但幾乎是每隔幾秒,就要朝盆裡看一看。
鄭伯來電話,應該是說聘婷的情況,羅韌起身到外面接,木代咳嗽了兩聲,向著曹嚴華和一萬三說:“我問你們件事啊。”
曹嚴華和一萬三都擡頭看她。
木代很不自在的乾笑:“我有一個朋友,大學朋友,她畢業了之後回老家工作,剛纔她問我啊,她說……”
“她說她認識了一個男的,其實也不太熟,普通朋友的那種,有一天她跟那個男的說話,說著說著,那個男的忽然摸了一下她的頭髮……她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木代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笑:“我又不是男的,我怎麼會知道,呵呵呵,你們說這是什麼意思?”
曹嚴華認真思考了一下:“這個女的洗頭了嗎?如果沒洗頭,摸上去油膩膩的,很難受吧?”
木代對曹嚴華死心了,擡頭看一萬三。
一萬三說:“你說的就是你自己吧?”
木代哈哈大笑:“不不不,我也知道一般這麼說,你們肯定以爲是我,但是真的,確實是我的朋友!”
一萬三很欠扁的笑:“小老闆娘,拉倒吧你,傻子都知道你說的就是你自己……”
木代的臉騰一下紅了,目光中開始散發出戾氣。
一萬三覺得有點不妙,很警惕地開始朝後挪動屁股…… шшш ⊙t t k a n ⊙℃O
“曹嚴華,揍他!”
曹嚴華估計還在糾結洗頭的問題,聞言莫名其妙,看看木代又看看一萬三:“啊?”
“揍他,我收你做徒弟。”
曹嚴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五秒鐘之後,曹嚴華轉頭看一萬三。
一萬三訕笑:“曹兄……曹胖胖,我跟小老闆娘鬧著玩兒……曹兄你別過來……曹兄你應該拜個品行高潔的人爲師,這種一開始就讓你毆打百姓的,勢必會被人民唾棄,曹兄!”
伴隨著嗷的一聲尖叫,一萬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過沙發向門外急衝,曹嚴華緊隨其後,身形之迅捷直如球形閃電。
羅韌正在門廊下頭打電話,身邊有人疾風掠過,纔剛擡頭,又一陣疾風,風力高了數級不止。
這是……一萬三和曹嚴華?
羅韌還沒回過神來,但見不遠處曹嚴華一聲大喝,猛然前撲,直如三碗不過崗上的吊睛白額大蟲,把可憐的一萬三硬生生撲倒在地。
難道是人皮又附身了?羅韌驚出一身冷汗。
***
一萬三坐在沙發上,脖子以不正常的姿態扭著,上頭敷一塊白毛巾。
曹嚴華低聲下氣的:“我也就是鬧著玩兒……”
“你是個有體重的人,能隨便鬧著玩兒嗎?”
“是的是的,i’msorry,i’msosorry!”
木代原意是讓曹嚴華撿一萬三身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捶兩記老拳,沒想到如此收場,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她生平頭一回對一萬三關愛有加:“那待會我們守夜,你睡覺好了。”
有那麼一盆子水在中間擱著,誰也沒心思睡覺,這下好了,睡的理所當然,誰讓這毒婦還有她殺千刀的徒弟算計自己來著?
曹嚴華一路帶小跑,從臥室給他拿來了鵝絨枕頭。
可惜了,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就他這脖子,什麼枕頭都沒用了,一萬三扭著脖子挪來挪去,終於把枕頭墊在肩膀後面,以詭異的姿勢躺了下去,臉吊著朝外,怎麼看怎麼死不瞑目。
木代坐在對面,低著頭拼命忍住笑,羅韌過來,輕聲說了句:“你也睡吧,今晚上我看著就行。”
木代忽然想起聘婷:“醫生怎麼說?”
羅韌神情黯淡了一下:“沒什麼大礙,但是要植皮。”
植皮?當時只是薄如蟬翼的一小片啊?
羅韌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不是的,傷口沒那麼簡單,流了很多血……”
“小老闆娘。”
咦?一萬三叫她嗎?
轉頭一看,他還是剛剛那彆扭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卻奇怪的很,眼睛死死盯著中央那盆水。
“小老闆娘,剛剛水面上有一線亮。”
屋子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盆水上。
水面靜的像是死的。
“不是的,你們看不到,應該是我這個角度才能看到,就是一線亮,轉瞬即逝的。或者,你們關一下燈。”
不關燈是大家之前商定好的,否則黑燈瞎火的,萬一那片人皮爬出了水盆,想想都叫人頭皮發麻。
木代和羅韌對視了一眼,羅韌點了點頭:“先關一下。”
***
黑暗驀地落滿整間屋子,木代緊張的大氣都不敢喘,過了幾秒鐘,她看到,那片水面的某個位置,果然掠過了一道亮光。
像什麼?月光下泛著漣漪的湖面?是的,就像是泛著漣漪的一道亮,但是馬上開燈,水面上一絲漾動都沒有。
只是單純的亮,水影?
一萬三搖頭,剛一動就叫痛:“不是的,我看到的亮光的位置都不一樣,小老闆娘,你再關燈,讓我看一下。”
燈又關了。
亮光出現的時間不定,有時隔幾秒,有時隔十幾秒,每一道都極細,或長或短,位置不定,方向不一。
木代看不出什麼端倪來,這就像是雜亂無章的水光。
正摸不清頭緒,一萬三忽然問羅韌:“有沒有自動定時高速相機?”
羅韌還沒來得及回答,他自己先嘆氣:“不行,太黑了,曝光不足,拍不出來。如果有好的裝備,幾秒自動拍一張,每一條光亮都能記錄,然後在電腦上疊加,可能就能看出來了。”
羅韌沉聲問他:“爲什麼?”
“像畫,左一筆右一筆,不是連續的,但是如果有足夠的耐心,一筆筆記錄下來,一定是畫……”他忽然激動起來,“羅韌,你幫我找紙和筆,我這個角度看的特別清楚,我來畫。”
嗯,不錯,一萬三的確是會畫畫,也只能他來畫。只是……盲畫,有把握嗎?
***
黑暗中,極偶爾的,能聽到筆尖輕劃紙面的沙沙聲。
木代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出神地看黑暗中泛著亮澤的水面。
還以爲,都結束了呢,好像想錯了,好像只是……剛剛開始啊。
第③⓪;章
感覺上等了好久,木代睏意襲來,靠著沙發打盹,迷迷糊糊中,好像聽到哧拉一聲響,撕紙的聲音。
似乎聽到羅韌問:“怎麼了?”
一萬三答了句:“畫廢了。”
她盹在夢裡,都不忘在心裡埋汰一萬三:還盲畫呢,拽的二五八萬似的。
再然後,忽然一下,身週一片雪亮。
木代噌一下坐起來,腦子裡嗡嗡的,有不知身處何時何地的恍惚感,斜對面的曹嚴華也茫然擡頭,眼睛被燈光刺的睜都睜不開。
木代暗自慚愧,還守夜呢,真是丟臉丟了一師門了。
她掏出手機看時間:凌晨四點。
紙張挺刮的響聲,一萬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起來了,正靠著沙發給脖子做按摩,羅韌站在他邊上,凝神看著一張剛從畫本上撕下的紙。
咦,已經畫好了嗎?木代臨睡前的記憶終於迴流,趕緊過來一起看。
***
一萬三辛苦了半夜的畫作,如果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
狗啃一般。
畫了約莫四五個小時,就畫出這麼個玩意兒?
一萬三打著哈欠,聲音涼涼的:“小老闆娘,可以啦,將就吧,黑燈瞎火的,盲畫啊,我又不是神筆馬良,都畫廢好幾張了。”
潛臺詞是:bb。
羅韌給她解釋:“一萬三說,每過一長段時間,出來的水影就是重複的,也就是說,周而復始,無數的筆畫,構成的只是一幅圖。”
一幅圖,就是眼前的這幅嗎?這也……
木代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圖幅之上,遠處寥寥幾筆,會看寫意山水畫的人都知道,那代表遠山輪廓,近處橫抹勾畫,也懂,畫的是條奔流的大河吧。
山水之間,分左右兩部分,左邊的是一頭……
木代疑惑:“這是狼?”
羅韌看了她一眼:“可能吧,我開始以爲是狗。”
說話間,曹嚴華的大腦袋也湊進來,總結性發言:“狼狗吧。”
甭管是狼是狗,同宗是沒錯的。
又看右邊,一卷竹簡,像是古時候大臣給皇帝上書的卷軸,奇的不是這,奇的是竹簡的上中下三個位置,各蹲了一隻鳥。
前兩隻鳥長的相似,雖然一萬三畫的慘不忍睹,但勉強認出都有長長的拖尾,說是孔雀吧頭又不像,最後達成一致,應該是鳳凰。
但是最底下的一隻,長的像雞。
羅韌看木代和曹嚴華:“看完了?什麼感覺?說來聽聽。”
木代說:“這不知道是狗還是狼的,蹲在河邊上,要跳河自盡一樣。這邊是兩隻鳳凰和一隻雞,蹲竹簡上。沒了。”
這就是她的感覺?羅韌額角青筋都不覺跳了一下:“你還真是……直白。”
又轉頭看曹嚴華:“你呢?”
曹嚴華是典型的肚裡沒墨水,又偏愛嘴上鼓搗兩句雅詞兒,此刻賣弄深沉:“我覺得吧,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層的意思。”
“怎麼說?”
“你看這個狼……狗,我覺得代表了一種惡勢力,古代罵人不都說狼心狗肺麼,要麼就是‘你這個畜生’,所以這是一種邪惡勢力。至於這右邊,兩隻鳳凰一隻雞,這雞的位置在最下面,而這筒竹簡像個木架子,提醒我們一句俗語,所謂,落架鳳凰不如雞。”
好麼,一個賽一個的有才,曹嚴華這一頭,簡直是看圖說話了:意思是有人被惡勢力陷害,最終落架鳳凰不如雞?
一萬三沒給意見,只是有氣無力地揮了一下手:“別問我,我眼前現在還是成百上千條筆畫,對我來說那就是筆畫,沒別的。”
木代和曹嚴華期待的目光落到了羅韌身上:既然大家都發言,那你的意見呢?說來聽聽?
羅韌兩手一攤,比木代還直白:“我沒看懂,待會看時間差不多,打電話問神棍吧。”
木代心裡生出一陣詭異的驕傲感。
畢竟最初的最初,是她牽頭找到了神棍,如今真是……與有榮焉。
***
四點捱到五點,又到六點,一萬三呼呼大睡,曹嚴華圍著水盆溜達,間或還伸頭去看。
木代冷笑:“看,再看!待會它跳出來貼你臉上!”
曹嚴華嚇的腦袋一縮,脖子更看不見了。
快七點的時候,鄭伯打來電話,說是要回來幫聘婷拿點住院用的傢什,羅韌順便讓他帶幾份早餐,米粥、大餅、油煎餃子、茶雞蛋,滿滿一桌子攤開,幾個人擺碗的擺碗分筷子的分筷子,真奇怪,居然像一家人似的。
木代躲在邊上,先給神棍打電話,想約個方便的通話時間,又怕他現在還在睡覺,打過去了吵著他——沒想到神棍很快就接起來了,聲音愉悅,精神充沛,說:“我在晨練呢。”
還晨練?真是生活有序,勞逸結合,健康合理啊。
“我朋友跟我說,一個人走南闖北的,一定要注意身體,注意平時鍛鍊。”
這樣啊,木代由衷感嘆:“你朋友對你挺關心的。”
其實神棍朋友的原話不是這樣的,人家的原話是:老子現在有家有口的,沒空管你,你自己強身健體,要是再敢有個頭痛腦熱就來騷擾我,信不信我弄死你?
反正在神棍看來,這就是心口不一欲蓋彌彰的關切,木代如此一說,更加得他心意:“那當然,最好的朋友呢。”
寒暄完了,木代直奔主題,羅韌猜到她給神棍打電話,一邊示意她把手機外放,另一邊讓曹嚴華他們保持安靜。
於是纔有了喧囂響動的早上又沉寂下去了,曹嚴華斯斯文文地吃餅,動作都慢了兩拍。
“怕水?怕水不怕火……沒聽說過……”
又沒聽說過,木代有些失望,她打起精神,又提到那幅畫,遠處的山、近處的河、河邊的狼狗、還有那個什麼““落架鳳凰不如雞”……
神棍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壓抑不住的驚訝和興奮:“慢著慢著,你剛剛說,兩隻鳳凰,一隻雞,上中下三路,竹簡?”
木代的心砰砰亂跳,看向桌邊時,每個人都停了下來,羅韌向她點點頭,示意繼續。
“那筒竹簡,數一下,幾根?”
木代趕緊口型示意羅韌:“畫呢?”
羅韌還沒來得及回答,一萬三搶答:“七根。”
又說:“我畫的,我記得當時的筆畫斷在哪裡,是七根。”
神棍似乎倒吸一口涼氣。
木代沒敢催,過了一會,她聽到神棍感慨似的聲音:“七根……還真有啊……”
什麼意思?能說出這樣的話,那表示他至少知道一些什麼吧?木代緊張的心都快蹦出來了:“那是什麼意思?”
神棍哈哈大笑:“小口袋,你的腦袋簡直是個空口袋,什麼雞啊,那是鸞,鸞是‘赤色、五彩、雞形’,你沒聽過嗎?”
居然說她腦袋是個空口袋!什麼鸞,老師上課哪講過這個,都怪一萬三不好,畫個畫也不上色,要是上了色,她能說那是雞嗎?
木代狠狠剜了一萬三一眼,就跟上了色她就能認出來是鸞一樣——其實哪怕依足了“赤色、五彩”去上色,她也會說那是一隻五彩斑斕的大公雞的。
“前頭那兩隻,也不是鳳凰,應該是鳳和凰,上中下三路,分別是鳳、凰、鸞,那是古代中國的三種吉祥神鳥,你看到的,是用鳳凰鸞扣封住的七根兇簡。”
七根兇簡?
關鍵時刻,神棍居然好整以暇:“我要去翻一下筆記,整理一下,你們稍等。”
***
他還要翻一下筆記?木代的心像是貓爪在撓,恨不得把手伸進手機,揪住神棍的聲音,把他從看不見的聲波里揪將出來。
羅韌反而比她冷靜:“都等了這麼久了,不在乎再多等一兩個小時。”
他聲音裡有強行抑制的激動,木代看著他點頭,心裡真的替他高興。
就在這個時候,一萬三沒好氣地開口了。
“這什麼鳳凰鸞扣七根兇簡的,兩位,我畫了一夜的畫,你們能把故事背景簡單介紹一下嗎?”
於是匆匆吃完飯,轉場羅韌的房間,曹嚴華負責端盆,一路上戰戰兢兢,兩隻胳膊拼命往外伸,只恨爹媽沒給個長胳膊長腿的高挑身材。
羅韌的房間裡,那面牆就是最好的演示板,三樁往事,漁線人偶,娓娓道來的故事聽得曹嚴華呆若木雞,一萬三疑團滿腹:“那這個跟什麼扣什麼兇簡有什麼關係?”
木代給手機充電,以保證待會可能出現的長通話:“那要問神棍了。”
***
神棍的電話直到下午纔打過來,日頭已經西斜,一片紅色的光影籠著那半面牆,讓人生出不真實的恍惚感。
真真正正的千呼萬喚始出來,但是木代覺得,此時此刻,哪怕讓她買票進場,她都願意去聽的。
電話那頭傳來翻動紙頁的聲音,萬烽火好像提過,神棍記東西用筆,二十多年下來,筆記多的要用麻袋裝,他現在翻動的那本本子是哪一年記的?應該很舊了吧?
“這件事,確實是我很多年前聽說的,在函谷關附近,只在那一處,聽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講過,他當傳說故事講的。”
函谷關?
整件事,像是缺失了好多拼板的巨幅畫面,木代心裡默唸著:對上了,又有一塊對上了。
“從哪開始講起呢,你們信不信,這世上的事,總有‘第一個’,比如,第一個吃蘋果的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第一個會游泳的人。”
有吧,那要很久很久以前了,但是一定有的,就好像歷史學家推測的,原始人起初茹毛飲血,後來有一天雷電引燃了森林,林火燒死了野獸,肉香引來了人羣,最勇敢的那個人說:“我來嘗一嘗吧。”
於是開啓了熟食的時代。
“傳說中,這世上最初有文字記載的七則罪案,沒文字記載的不算,結繩記事那種也不算,因爲一個一個繩疙瘩,別人看不懂,不具備傳遞信息的意義。”
“但是最初有文字記載的,那時候應該是甲骨文吧,不管是刻在龜甲、獸骨還是別的什麼上,最初的七則,據說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後來但凡接觸到的人,總會心性突變,也犯下類似的罪案,被當時的人稱爲不祥。”
羅韌問了句:“爲什麼是七呢?”
神棍嘆氣:“我也說不清楚,我後來專門查過‘七’這個數字有什麼特殊含義,《漢書》裡說,‘七者’,天地四時人之始也,一週是七天,佛教裡有七寶、七苦,人死了之後是七天一祭,比如頭七……”
“哪怕在西方,‘七’也有特殊意義,《聖經》裡,上帝創造世界用了七天,而且,天主教教義中也有‘七宗罪’的說法。”
木代不關心數字,她只關心另一個問題:“爲什麼接觸到的人都會心性突變,是……鬼……附了身嗎?”
問完了,自己先起一身雞皮疙瘩。
羅韌沉吟了一下:“像日本的……字靈那種?”
《字靈》是日本的一則怪談,出自夢枕貘的《陰陽師》,說的是中國唐朝的一個和尚抄寫佛經,忽然有一天,有個女子出現在禪房,但總是以袖遮臉,後來和尚忍不住拉下女子的袖子,發現她臉上無口。女子消失之後,和尚再次抄看佛經,發現有個“大日如來”的如字,他少抄了“口”,寫成了女字。
故事的寓意是萬物有靈,那個字化作無口之女,前來提醒和尚。乍一聽,跟刻於甲骨的七則兇案,的確有共通之處。
神棍想了想:“也不像,《字靈》只是怪談故事,但是我說的這種,看不見,也摸不著,總之就是不祥之物,像是法老的詛咒,冥冥中會給人帶來厄運。”
“當時的人敬畏非常,祭祀百神時也曾巫祝禱天,據說卜得的結果是,後世會出一位大德之人,了結這段不祥戾氣。”
說到這裡,神棍忽然興奮:“這個人活躍於春秋晚期,是真人,在中國的文化史上大大有名,堪稱世界文化名人,你們猜他是誰?”
曹嚴華語音洪亮,擲地有聲:“孔子!”
羅韌看了他一眼:“是老子吧。”
神棍“咦”了一聲:“小蘿蔔加一分,剛剛搶答的是誰?”
曹嚴華之前得了木代千叮嚀萬囑咐,要對神棍畢恭畢敬:“神先生你好,我姓曹,你可以叫我曹胖胖。”
曹胖胖當然不好聽,但至少是他現有綽號,他不想再多一個了,小蘿蔔?天哪,真不知道羅韌怎麼忍的。
神棍教育他:“曹胖胖,孔子當然也是文化名人,但是你要聯合上下語境來猜,我前頭提過函谷關,老子跟函谷關可是大大的有關聯,而且老子本身,被尊爲道教始祖,太上老君,比起孔子,他更加神秘感一些。”
他轉回正題:“七根兇簡的事,就要從老子過函谷關說起。”
***
傳說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決意隱退,騎青牛過函谷關。
令官尹喜頗通天相,隱隱見到紫氣東來,猜到會有貴人過關,便早早候於關隘,果真攔下了意欲出關的老子,苦留無果之後,說:“先生那麼大學問,不爲世間留下些什麼嗎?”
史載,老子礙於尹喜的盛情,遂於函谷關盤桓三月,留下一部約五千字的《道德經》。
但是神棍聽到的那個版本,遠不止這些。
那個版本里說,老子決意爲當世除一大害,引龜甲獸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氣於七根木簡,用鳳、凰、鸞三種青銅簡扣扣封,吩咐尹喜說,五行造世,整個世界由金、木、水、火、土五種元素構成,其中的每一種都能暫克兇簡,但終非治本之策。
木簡屬木,木生於土,汲水而長,暗含“木、土、水”,青銅簡扣屬“金”,“鳳、凰、鸞”爲當世神鳥,其性屬火,至此五行俱全,引神鳥吉祥之氣,封印七根兇簡。
尹喜畢恭畢敬接過,問老子,先生爲什麼不毀了兇簡呢?
老子嘆息說,即便乖戾兇邪,但確實是人犯下的罪責,粉飾抑或銷燬,都無法抹殺其存在,這早已是史籍的一部分了。
尹喜又問,那如果有一天,鳳凰鸞扣又打開了,七根兇簡豈不是又要流禍世間?
老子哈哈大笑,浮塵一甩,徑直跨青牛而去,說,放心吧,這世上,沒有任何人可以打開鳳凰鸞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