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寂的涼歡軒,因著男人的到來,仿若一下子被填滿,男人的身上,尚彌散著風雪的凜冽之氣,流淌在偌大的房間裡,沁出零零碎碎幾分寒涼。
沉默,如水一般滑過。男人疏朗的嗓音,就在這樣的靜默中突然響起,說的是:
“沐凝汐……你會離開本王嗎?”
擡眸,安若溪驀地望向面前的男人,只一眼,便跌進他漆黑如夜的瞳仁裡,那一雙幽深的不見底的眸子,仿若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瀲灩著她單薄的影子,搖曳不定,似長出離離的水草,將她緊緊纏繞在他的眼底,掙脫不得,逃離不了,永無翻身之日。
安若溪張了張嘴,那翻騰灼燙如滾水的“淳于焉”三個字,尚激盪在似苦似甜的喉嚨間,未來得及吐出來,纖細的手腕,卻是驀地一緊,男人粗糲溫厚的大掌,席捲著巨大的力量,如鐵鉗一般扣在她的腕上,佈滿薄繭的掌心,似沙礫磨著她嬌嫩細緻的肌膚,一個用勁,便將她拽入了他的懷中……胸膛緊貼胸膛,安若溪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那些砰然如敲鼓的心跳,隔著彼此的衣衫,一下一下,密不透風的交纏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以分舍;藤蔓一樣的長臂,死死箍住她的身子,灼烈的力度,勒的她骨頭都幾乎要碎掉,彷彿恨不能將她狠狠揉進他的體內,化成一灘血,流淌在他的血管裡,二者融爲一體,再難割裂,他生即生,他死即死,碧落黃泉,天堂地獄,都只能與他一起共赴……男人凜冽的話聲,有如金石相撞,似火似冰,一字一句,皆席捲著鋪天蓋地而來的熾烈,若無孔不入的空氣,盡數送進安若溪的耳朵裡,說的是:
“可是怎麼辦呢?沐凝汐……本王這一生一世……都決計不會讓你離開本王身邊的……就算是自私……本王也要將你留下……沐凝汐,你不會走的,對不對?不要離開本王……好不好?”
男人的聲音漸低,說到後來,幾不可聞,那一個個滾燙的字眼,似逼迫、似乞求、似恐懼、似希冀,如漫天遍野的茫茫積雪,迅速的灑滿安若溪的整個世界……那些熱切而焦炙的呼吸,由男人輕薄的嘴角,裹滿無限濃情,蜜意款款,衝撞進她的耳畔,似陡然間得到召喚的精靈,所過之處,在她每一根神經上,都一簇一簇的點起幽藍的火苗,迅速的在她體內燒起來,漫延成熊熊烈焰,吞噬如焚……鼻端飄飄揚揚的,盡是男人清冽的氣息,一絲一縷,纏繞在安若溪的心頭,如密密層層的網,將她整個身心,緊緊包裹在裡面,沉溺淪陷,不能自拔……有如飛蛾撲火,明知等待她的,或許會是毀滅,但爲著這一剎那的光輝與溫暖,卻似著了魔,受了蠱一般,心甘情願奔赴那可以預見的悲劇……清醒著沉淪,痛苦而歡愉……安若溪伸出手去,緩緩環抱住男人堅實的身子……露華殿。
元宵盛宴已歇,偌大的宮殿裡,尚彌散著美酒佳餚的靡靡之氣,經久不散,聞之,叫人心醉。
淳于謙斜斜坐在那象徵著至高無上權位的寶座,居高臨下的望著對面的一男二女,神色間慵懶而倦怠,仿若對男人剛纔說的一番話沒有聽清,此刻漫不經心的確認道:
“你說什麼?”
淳于焉面色未變,一如既往,嗓音恭謹而疏淡,將先前的話語,重又說了一遍:
“再過些時日……便是臣弟母妃的生忌……最近,臣弟時常夢到母妃……夢中,母妃希望我能夠帶著她的牌位……回昔日的楚尚國看一眼……所以臣弟打算,這幾日便動身……還請皇兄允準……”
“四皇弟什麼時候竟也相信這種所謂託夢的鬼神之說了呢?”
那高高在上的男人,淡淡瞥了一眼淳于焉,顯然爲他的說辭,不以爲然。
“臣弟像皇兄一樣,並不迷信鬼神之說……”
淳于焉業已料到如此,嗓音平平,無波無瀾開口道:
“只不過事關臣弟的母妃……臣弟寧肯信其有……皇兄想必也是知道的……臣弟的母妃……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夠再次回楚尚國……那是母妃臨死之際,都念念不忘的地方……這麼多年過去了……臣弟只盼能達成母妃這小小的遺願……還望皇兄成全……”
“四弟自己也說,這麼多年過去了……事過境遷……貴妃娘娘都已經入土爲安,又何必多此一舉,擾攘先人呢?”
淳于謙似乎打定了主意,並不鬆口,一張面如冠玉的臉容上,神色高貴而無謂。
“表哥……你又何必如此不近人情呢?”
將目光從身畔的男人身上移開,安若溪一雙眼眸,望向那高高在上的皇帝,清幽的嗓音,溫聲開口道。
“死者雖已矣,生者猶可在……貴妃娘娘活著之時,未能實現的心願……作爲她親子的淳于焉一直耿耿於懷,不能釋然……這一份赤子情懷……表哥你爲什麼不能理解?”
“汐兒……”
男人似情不自禁的低喚一聲,無限意濃,盡數氤氳在這兩個清淺的字眼裡,微帶粗糲的大掌,輕輕覆上她的小手,似感激、似纏綿,針扎一般刺進淳于謙的眼眸裡……從男人佈滿薄繭的掌心,傳來縷縷的溫度,熨帖著安若溪沁涼的心底,凝住想要望他回眸的衝動,一雙澄若秋水的漆黑瞳仁,仍是落在對面的皇帝身上,斂去一切暗流洶涌,輕聲道:
“表哥……你就答應淳于焉作爲兒子對孃親的這一份心意,好不好?讓我們帶著貴妃娘娘的牌位回楚尚國……哪怕只是看一眼,貴妃娘娘在天有靈,想必也會於願足矣……好嗎?”
安若溪的聲音,極輕極柔,仿若花瓣上的一滴露珠,唯恐稍微的顫動,都會滾落入地,破滅成灰,再難撿拾……她說了些什麼,淳于謙彷彿沒有聽見,耳畔裡迴盪的惟有她細細軟軟的請求……從小到大,她甚少求他……僅有的一次,是當初她執意嫁給這個男人之時,她也是這般向他開口,溫柔而哀傷……這是她第二次求他……卻都是爲著一個男人……從她檀口裡,水一般傾瀉出來的,那極其自然而親暱的兩個字……我們……她與淳于焉…原來,從始至終,都沒有他的存在……“我們?”
淳于謙重複著這刺耳的兩個字眼,菲薄的脣瓣,泠泠一笑,目光如劍,在對面一男二女身下掃過,凜聲道:
“這麼說來……此去楚尚國……不對,現在應該是靖遠國楚尚郡……不止四弟一個人,還有表妹與蘇側妃,是嗎?”
“臣弟確有這個打算……”
淳于焉嗓音淡淡,清聲舒越,繼續道:
“……汐兒與莛兒都未有機會到母妃的故鄉憑弔……此次,正好可以一同陪臣弟,拜祭孃親……”
“是嗎?”
淳于謙的嘴角,凝著的一縷冷笑,似乎又加深了幾分,臉上的神情,卻淡漠而慵懶,高深莫測,不置可否,狀若不經意的瞥了一眼底下的四皇弟,似陡然間記起了某件極爲有趣的事情般,曼聲開口道:
“四皇弟這麼迫不及待的打算帶著兩位愛妃遠走他鄉……著實讓人不得不起疑……最近,朝堂之上,可是有許多不利於四皇弟的風言風語,傳到朕的耳朵裡呢……”
安若溪的心,由是一緊。身畔的男人,似乎能夠感覺到她的不安,覆在她手背上的溫厚掌心,不禁輕輕一按,那帶著安撫性的力量,就由他的掌心,傳遞到她的肌膚上,然後迅速的透進慌亂的心底,如有魔力,漸漸平息著那一份激盪。
男人俊朗冷毅的臉容上,神色輕淡,一如既往,未見絲毫波動,渾不在意,清冽的嗓音,坦然而無畏:
“皇兄既然也說……那些都不過是無聊之人的風言風語……皇兄英明,又怎麼會相信呢?臣妾亦問心無愧,還望皇兄明察……”
淳于謙漫不經心的瞥了一眼底下兩個人緊緊交纏的雙手,薄削的脣瓣間,泛出一抹殘戾的弧度,凜聲道:
“朕自然也不信四皇弟竟會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蠢事來……但小心駛得萬年船……朝中之人的悠悠衆口,朕也不能當做耳旁風……四皇弟想要離開京城,前去楚尚郡得償母妃的心願,也不是未嘗不可……只不過也要朕看到四皇弟的誠意和衷心而已……”
覆在手背上的大掌,似乎不能自抑的一緊,安若溪望向身畔的男人,卻惟見他俊美如大理石鑄刻的側臉,掩蓋了一切真實的喜怒哀樂,冷硬而寡淡,低淺的嗓音,無喜無悲,靜然道:
“臣妾對皇兄的忠誠……此心可昭日月……皇兄若是想要證明……儘可以示下……”
厲眸如電,氳著天子高高在上,不可觸碰的威嚴,一一掃過底下的三個人,嘴角涼薄,凝著絲絲笑意,優雅卻殘酷,連亦塵淡淡開口,說的是:
“此去楚尚郡路途遙遠……恐四皇弟帶著兩位愛妃,或有照顧不周,厚此薄彼就不好了……恰皇后自懷孕以來,身邊一直未有貼心之人陪伴……不如汐兒或者蘇側妃他二人,留下其中一位……在宮中等四皇弟歸來……反正來日方長,若果真的是拜祭,明年四皇弟再帶她去,也是可以的……四皇弟,你覺得呢?”
從男人溫厚乾燥的掌心,漸漸沁出絲絲的涼意,如無數根細小的牛毛針一樣,迅速的扎進安若溪的肌膚裡,寒氣徹骨,冷的叫人心顫……淳于謙肆虐而歡快的嗓音,盤旋在偌大的露華殿之中,經久不散,悠悠然開著口:
“當然……選擇權在四皇弟手中……四皇弟可以自行決定……到底留下哪一位王妃,而又帶走哪一位王妃……汐兒,還是莛兒……一切都在四皇弟的一念之間……”
握住她右手的大掌,極緩慢極緩慢的鬆了開來,凜冽的寒風,迫不及待的灌滿整個手心,吹散了一切溫暖繾綣,惟剩無盡的冰冷,透進安若溪的心底,凍入骨髓,永世不得超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