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霖從書院回到吹花小築,天色已晚,夜空清涼,月色似水,淡淡的蘭草氣息從腳底升至鼻端,芳秀滿園,馨香滿襟。
義父。嶽霖憶起遠在千里外的人,卓而不羣的隱士,卻在父帥蒙冤,血雨腥風(fēng)中挺身而出,公然地收養(yǎng)自己,並將他的學(xué)識與武功傾囊相授。
永世難忘,那個斜陽殘照的黃昏,父帥因矢志光復(fù)國土而絕決殉道,連帶走的還有大哥以及,親如一家的張憲伯伯。
那一天的開國府,暗無天日,椎心泣血。
剛烈的大嫂追隨她的夫君去了,阿孃與衆(zhòng)兄弟被押送出府,即將踏上盡頭即是死亡的流放之路。
大雪紛飛,風(fēng)凍如割。將門男子只能流血不許流淚,然,悲憤如火焚心:河山淪陷,生民悝難,那個以生命守護他們的人,卻被權(quán)利肆意地絞殺。
十二歲的他,立在高闊莊嚴(yán)的公府門前,想看故居最後一眼,這裡,父帥的音容宛在。
訣別之際,義父,白衣如雪,溫和而堅定,穿過長槊重甲的禁衛(wèi)軍,向他行來。
頂風(fēng)冒雪,眼神蒼涼的男子,摸了摸他的頭,向阿孃深深鞠躬:夫人,抱歉,在下只能帶走一個。
阿孃還禮致謝,給自己此生最後的吩咐:“霖兒去吧,岳氏的門楣風(fēng)骨,從此便在你的肩頭。”
她的語意,從容而平淡,仿若每日晨起,催促衆(zhòng)兄弟們唸書習(xí)武一般。
義父溫暖的大掌,握起他冰冷的小手,走過水泄不通的禁軍,走過十里長街,走過風(fēng)雪瀰漫,走過無數(shù)個他從惡夢驚醒的夜晚。
後來義父買下吹花小築,給了他這個五尺之孤一個棲身之處,同時也安放著他難以舍離的書桌,以及,繼承父帥遺志的夢想。
他數(shù)次猜測過義父的來歷,能將他從全家流放的聖旨中救出,必定有他超乎尋常的原由。
至於義父爲(wèi)何在四兄弟中選擇了他,不是武功更好的二哥,於他更是難解的迷團。
但他從來不問,因爲(wèi)他懂,每個人都有僅屬於自己的悲歡和考量。幼時便家破人亡的經(jīng)歷,讓他的智慧和心性,早早超過他的年齡。
“三哥哥”清柔甜美的聲音在呼喚,追憶往事的男子回過頭,便見一個妙齡女子,沐月色,踏花影,御清風(fēng),嫋嫋娜娜地立在幾尺開外。
剎那間,他從冰天雪地來到暮春四月,曾經(jīng)讀過的那些描寫美景麗人的詩詞,在腦中紛沓而至,卻似乎沒有一句,能寫出眼下此景此人。
他的心跳陡然地停跳一刻,旋即劇烈地鼓動,低下眼簾不看她。她卻走上前,對他微笑:“今日是個特別的日子,祈願我的三哥哥千秋歲千秋好,走,我們?nèi)c賀你的生辰。”
不由分說地拉起嶽霖的衣袖走向蘭園,瀲灩浮光,絲絲縷縷,照著花木扶蘇的曲徑,以及男子眼中複雜變幻的目色。
“三哥哥,你說過,我想做甚便做甚,我在你書齋側(cè)的茶室爲(wèi)你慶生,你可喜歡?”秦樂樂將他拉進書房,嶽霖但覺室內(nèi)芳香四溢,不知是來自蘭花,還是眼前這個人。
“如此甚好。”他拉過椅子入座,在早已備好的小紅泥爐中加上銀炭,不一刻,鍋裡的梅子酒便淡淡地縈繞起薄霧。
秦樂樂則喜不勝致地拿起筷子爲(wèi)他佈菜:“三哥哥,你嚐嚐,此乃荷塘月色。”半彎暈黃的月亮斜掛,粉色的蓮花亭亭綻開在荷塘,嶽霖微笑:“樂樂,如此美圖,我若吃了,豈非是牛食牡丹?”
“這道菜是以蛋黃,蓮蓉,蛋清,蓮花,荷葉外加我獨門佐料製成,三哥哥你的生辰,天上的蟠桃也吃得。”秦樂樂笑語盈盈地介紹。
嶽霖聽她一一解說,嘗過那幾道被她命名爲(wèi)銀河清淺,桃蹊春色,秦桑綠枝,燕草碧絲的菜餚,驚訝地挑起眉頭:“樂樂,沒想到你還做得一手好菜。”
秦樂樂嫣然一笑:“做菜於我最是容易,三哥哥,你再品品這酒如何?”
“初嘗淡澀,次嘗酸甜,最後醇香留齒,馥郁芬芳。”嶽霖對上那嬌俏無那的笑顏,深嘆:“樂樂,我何德何能,值得你如此相待?”
“三哥哥,你值得天下所有的好。小鈴子說商先生要回來給你親行冠禮,屆時,我可以來麼?”秦樂樂笑語宴晏地問。
嶽霖答道:“義父先前確實如此安排,後來卻臨時有急事,需得等一陣子纔回來,你可不得提前離開纔是。”
停頓幾息,驀然驚覺自己竟忘了那幾乎形影不離的少年:“是了,小鈴子呢?”
跳動的燭火映著秦樂樂眼睛,她的眸子比燭光更明媚:“小鈴子打賭輸給我,只好整晚呆在房中,我給他做了他喜歡的筍魚片,他可是既歡喜又生氣。”
想到成日在他耳邊製造雜音的小傢伙總算遇到了剋星,嶽霖忍俊不住地笑:“他向來機靈,爲(wèi)何要與你賭這個?”
“我要給你慶生,他若在旁聒躁,豈非掃興?是以我激他找最難的賭,他一個時辰止語,我將詩經(jīng)倒背,結(jié)果他輸了。現(xiàn)在,三哥哥,你慢慢地吃,我給你唱曲兒啦。”秦樂樂低笑著,起身坐在琴邊。
“梨花院落溶溶雨,弱柳低金縷,畫檐風(fēng)露爲(wèi)誰明。……去年春酒爲(wèi)眉壽,花影浮金斗,不須更覓老人星。但願一年一上,一千齡。”
雪膚花容的麗人且彈且唱,歌聲美妙,若林泉一彎清流,嫋嫋地飄在男子耳邊,又委婉地流進他的心田。
嶽霖靜坐案前,不知不覺地停下杯盞,前所未有的輕鬆,如風(fēng)一般襲捲全身,金國不在了,大宋消失了,所有的恩怨和責(zé)任都離他遠去。
天地間月色無邊,花香瀰漫,清音若許,他在廣袤無垠的夜空,自由自在地,飛翔。
“三哥哥,我的曲兒好聽麼”秦樂樂的話將嶽霖從神遊中驚醒,見她目光殷殷地望著自己,笑:“空谷迴音,雛鳳清鳴,正配筠溪居士的詞。”
暗中卻耳後發(fā)熱,倍覺慚愧:想是這陣子太過忙碌,一旦放鬆,竟然耽於聲色,失態(tài)到忘形。
“三哥哥喜歡便好。”秦樂樂聽他如斯推崇,微微低頭,帶著不勝涼風(fēng)的嬌羞。
她溫婉柔順的神情,引得嶽霖腦中現(xiàn)出一張相似的容顏。大嫂,心中猛然一抽:我總覺得她似曾相識,原來,她是像大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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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李彌遜(1085-1153年),字似之,號筠西翁、筠溪居士等,蘇州人,南宋文學(xué)家。曾知饒州,吉州和漳州,官至戶部侍郎,因不附秦檜和議,歸隱福建並終於此。其詩於蘇黃之外獨樹一幟,大多收錄在《筠溪集》
2,《禮記》說:“男子二十冠而字”是說中國古代男子,一般在二十歲行冠禮,加冠禮後才取字,表示他已成年。
3,有讀者在上章評說很虛假,俺估計他說的是彈劾一事,有興趣的親們,看一下趙盾之於韓厥,王旦之於寇準(zhǔn),甚至鮑叔牙之於管仲等等史事,這是我華夏古賢的胸襟和氣度,雖不能至,心嚮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