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城裡最有名的除了好風好景之外,還有嬌美的姑娘、溫文儒雅的公子哥兒。然而最受衆人滓津樂道的,還是蘇城的天員外家。
天員外姓天名善仁,長得一副和氣生財的模樣,爲人如其名,對人樂善好施,有困難的人上門求助,必能得到幫忙。因此受過天家恩惠的人實在是多不可數,被衆人推舉爲第一大善之家。
天善仁除了富可敵國、樂善好施的美名之外,與之齊名的還有三十年前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如今仍風韻猶存的天夫人,及一羣有乃父之風、乃母之貌的傑出兒女二人。
天家的孩子男的俊、女的俏,爲人謙和良善,還都有一個精明的頭腦。
天問也不過十六,中間隔了一個妹妹。
天家第二代皆以問字命名,天問甫出生,就有相師過門而人,告訴天家夫婦這孩子命不長久,請來的大夫在看過這孩子之後,也說這孩子活不過二十。
天問生來模樣討人喜歡,個性再溫和不過,雖天生帶疾,卻樂觀進取,不但天家的人寵他,連街坊鄰居都愛這個和善的孩子。天家的家門常常被這些愛惜天問的好友給擠垮,家裡的藥庫也不需要天家自己進貨,就被這些人帶來給天問補身的藥材給填得滿滿的。
這天,天問十六歲生辰剛過五天,天善仁便偷偷地將家人聚集在同一廳堂,臉上帶著神秘的笑容。
“爹爹要說什麼?”天問捧著一碗剛剛熬好的藥汁,小心地吹涼,一小口一小口喝著。即使面色微帶憔悴,碗裡的藥汁苦得難以入口,那張不及巴掌大的斯文秀氣臉蛋依然是笑瞇瞇的,兩個淺淺的梨渦在脣邊若隱若現。那模樣教人看著就忍不住想跟著他一起笑。
“喝藥的時候別說話,要是一不小心嗆到了怎麼辦,小心喝!”天善仁的話語聽起來像是責備,臉上卻是慈愛無比的關心。
天問笑得一雙眼睛彎彎的,好似天空裡的新月一樣溫柔。“年年記得,爹爹快說,大家都等不及了。”慢慢地又吞進一口藥汁。
好苦喔!這次的藥比上次還苦。
天善仁憐惜地看他努力將苦藥給吞入喉裡,立刻從懷裡掏出一顆糖球,可坐在天問身邊的妹妹天離動作更快,已經將糖球喂入哥哥的口中。
“謝謝妹妹。”天問又笑了,那張漂亮的臉蛋似乎除了真誠的笑容之外,沒有其他的表情。
欣慰地將糖球放入懷裡的油紙包,天善仁從桌底下取出了一個長形包裡,亮面的黑緞、鵝黃的綢帶,一看就覺得裡頭包的必定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天善仁一向喜歡收集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然而得手後又不吝惜這些珍寶,總是將這些辛苦收集來的好東西送給真心喜歡的人。
“叫你們過來,是要你們看看這寶貝。這是我在開封的古玩店裡頭瞧到的,這東西會在那種地方還真是奇特,聽店主說是一天起來開店,這東西就莫名其妙地放在那裡。”
天善仁小心翼翼打開綢帶黑緞,一個雕工精細的木匣子呈現在衆人眼前。
“我跟店主說了好久,他才肯將這寶貝賣給我,你們看看這是不是真的。”他對古玩也算是識貨之人,可這東西來得奇妙又太過於珍貴,讓他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眼光。
打開木匣子,裡頭一把銀亮的長劍躺在亮面的黃綢布上,劍身上刻著美麗的紋路,離劍柄不遠的地方,還寫著古字“干將”兩字。
“啊!爹,您真的買到好貨了!”
幾個人看見珍寶,忍不住上前圍聚觀看,天問也小心捧著藥碗,一小口一小口喝著走過去。
“你們也覺得這是真品?”天善仁忍不住心中得意,慢慢將干將自木匣於裡拿出來。
天離接過干將,抽起木匣子中的黃綢緞向上一揮,就見著亮面柔華的綢緞飄向干將,連一瞬間的停頓也不曾有過,綢緞在接觸到劍身之後,立即化爲兩隻黃蝶飄飛落地。
衆人的眼神中飽含驚歎,而顏年年也好奇地放下手中的藥碗,想知道那銀芒摸起來會是怎生觸感。
“哥哥小心!”天離驚呼,想將干將帶離天問伸出的手掌。
天問一愕,覺得掌心微疼,鮮紅如胭脂的血色已經滴落閃爍銀光的干將上,從劍柄滴滑劍尖,最後竟像是銀緞一樣吸取了那紅寶石般的血液。
怎麼會這樣?他都沒來得及碰著劍身,怎麼會感到疼?還有血流出掌心?
“傻孩子,這怎麼是你可以碰的,凡是寶劍周身必有劍罡,如果沒有武功內力的人,是碰不得的。”天善仁趕緊拉過愛子的手,接過夫人遞過來的手巾擦去血液,露出幾乎見骨的傷口。
天問不是很怕疼,任家人包裡著受傷的手掌,一雙眼睛卻怎麼也離不開那把銀光流轉的干將。
這劍好像是活的……
隨著他奇異的感觸,銀色劍身恍若呼應他的想法一般,一道流光在劍身來回滑轉,慢慢地綻放光芒。從淡淡的銀光轉微帶藍色澤的光芒,最後轉變成耀眼的白芒。
這下子連忙著處理天問傷口的衆人都傻了眼,直愣愣地望著那越來越耀眼的光團。
就在大家以爲眼睛快負荷不了那奪目的光線之時,光芒乍失,桌上的干將失去蹤影,桌旁卻出現一個極爲俊美高大的男子;一頭黑色的直髮未曾束冠,烏絲無風自揚,右額一縷髮束劃過右眼、右頰,垂落胸前直達腰際,使原本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中更帶著一份灑脫不羈。
天問完全看呆了,人也傻了,然而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走到那人身前,仰首專注地盯著那人冷然無情的俊美臉蛋。
好一個美男子,但不曉得爲什麼,他就是知道這人是誰,知道這人是從哪裡出現,知道這人該叫什麼名字。
恍惚間,他感覺到自己脣角畫起一道柔弧,聽見自己柔柔的聲音喊著:“干將……”
他之所以停在人人可見的古玩店前,不過是爲了快點尋找到合適的主人。
待在那藏於深谷的古墓之中,要等多久才能出土?
沒想到買了他的人竟然會是一個跟江湖扯不上關係的商人,看起來又是一臉和氣,不會有任何仇家,的模樣。
更沒想到的是,滴血認的主人不但不是江湖人,而且也不會武功,還是一個看起來病奄奄的少年,那一張柔和秀美的臉蛋,一看就知道他一輩子都不會和人心險惡的江湖扯上半點關係。
然而,這些都不是今他最感驚訝的。
最令他驚訝的是,這少年的血使他有所感觸,證明他可以是他干將的主人;且不僅僅只是主人而已,這少年竟成全了他等待千年的契機,終於使干將不只是—把劍,還是靈、魂、魄三者俱全的劍靈,可以隨心所欲地幻化人形,在人間來去自如,不再受限於本體。
一把好劍,除了要有最好的鋼質素材,還必須有最好的鑄劍師,搭配火侯及天時地利,才能成就。
然,有上述條件所造成的劍,不過只能稱爲一把好劍而已,想列爲神兵,還得有靈。
在鑄劍的同時賦予魄,吸收天地日月精華成靈,並食血氣聚之爲魂,有了上述三者,便是一把具有靈性的神兵,能知主之意,行主之令。
干將在造劍之初,就得到幹降莫邪夫婦的精神成魄,再經過千百年歲的歷練,已具有靈性,於歷代主人手中吸食了千萬人的血氣成就天劫。
然而在遇見天問之前,他僅僅是把具有靈氣的神兵,可以看這個世界,聽這個世界,並且飛翔於這個世界。不過光是能看、能聽、能飛是不夠的,他仍只是一把劍,必須在漫長的歲月裡等待,唯有在遇見與自己神形契合的主人,並得到其血氣,方能成爲劍靈,幻化人形。
追尋千年,意外地遇上顏年年,首次幻化成形,非再僅是一把神兵……真的令他意外。
聽見少年毫不猶豫地喊出自己的名,心裡多少有些驚訝,尤其少年和煦的眼中並沒有該有的懼怕。
“你是干將對不對?”
天問將兩人的距離又拉近了些,一雙暖和笑意盎然的眼睛,似乎要連干將雙瞳裡的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般的靠近著他,截然不同的兩個身子幾乎要靠在一起。
天善仁先回過神,將麼兒給拉回身邊,在一切答案尚未揭曉之前,怎麼可以讓愛子跟陌生人離得這般近,若他是壞人的話該怎麼辦?
“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天善仁帶著笑臉上前問候。
看看天善仁,再看看仍盯著他笑的天問,雖然是兩張有五分相似的臉龐,俊秀程度也差不了多少,但笑起來的樣子就是不一樣。天問的笑,有股讓人捨不得移開視線的魅力。
“干將。”冷冷清朗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金屬在說話,一點人味也沒有,反正他本來就不是人。
得到和心裡所想一樣的答案,天問的笑更加柔和,拉開父親護著自己的手只走到干將身前。
“問兒!”天善仁皺起雙眉。
干將將目光從鮮紅移到還是微笑的看著他的天問臉上,決定更改一開始的打算。
“主子。”還是言簡意賅。
這一次衆人不再追問這個惜話如金的干將,直接向顏年年詢問話裡的意思。
天問頭兒略偏,仔細端詳著干將。“干將的意思是說,從現在起我就是他的主人,所以他才繼續待在這裡。”說著說著,他秀眉輕蹙。“你一開始不是這麼打算的對不對,干將?”
驚異!
他這一個沒有七情六慾的神兵真的感受到了到驚異這個情緒,沒料到天問會將他看得如此透徹,他什麼都沒說,他到底從何而知?
的確,既然他已經能自行幻化爲人形,就再也不需要一個幫助他修練造劫的主人,沒必要待在這個看起來病奄奄的少年身邊;可是這少年一切異於常人的行爲,打消了他立刻離去的念頭。
至於爲什麼?
神兵除了造劫之外從來不需要想太多的事,於是他不願意深入去想。既然這麼決定了,就這麼做,沒必要想東想西徒若心煩思。
“無差。”干將承認了天問的話。
天問微笑,也不打算追問爲什麼,倒是其他幾人的腦筋動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說你會聽天問的吩咐行事,照顧天問、保護天問了?”如果依照他們人類的主僕規則,應該是如此沒錯,不過他們可沒忘記干將根本不是人。
干將點頭,大概可以猜出他們的想法,並無太大的感觸。
這樣的人類,他看多了,早已經麻木。
心裡想著,目光轉移到天問身上,瞧見他又開始端著藥碗一口一口喝著藥汁,發現他在看他之後,對他眨眨眼,溫煦的臉龐既純真又帶著精明。
這樣的人,他沒見過。
很奇特……
“既然如此,你不會傷害天問吧?也許年年的血很好喝,但是喝了天問的血,他就死定了,所以……”
沒讓他來得及把話說完,干將冷冷的眼睛掃過衆人,冷然地說:“不。”
這次天問不等其他人的目光看向他,直接向衆人解釋干將的意思:“干將是說,他不會故意取我的血喝,你們的擔心是多餘的,神兵不會傷了自己的主人。”說完,一口氣將藥汁給喝完,自己從桌邊的小木匣裡掏了顆糖球放到嘴裡。
嘖嘖!照他這種吃法如果不時時刷牙等到他死的那天可就要滿口缺牙人葬了。
“問兒,你到底是從哪裡聽出來一個字裡有那麼多意思的?”這真的是太神奇了,難道他跟干將特別地心有靈犀?
這也是干將想要問的問題,爲什麼他可以輕易猜他的想法?
天問聳聳肩。“我也不曉得,一種直覺而已。干將不當我的僕人,當我的朋友好不好?”家裡的僕人夠多了,而且干將看起來根本就不像個僕人,他也不要他當僕人。干將點頭,朋友跟僕人對他來說沒有太大的分別與意義,那不過是人類所創的制度而已。
天問笑開了臉,又掏了顆糖放進干將的嘴裡,一點也不怕他那張冷冰冰毫無表情的臉。而干將也只是任他將糖球塞到自己嘴裡,品嚐到那種奇異的滋味。
神兵除了日、月、血,不需要進食,那一顆塞進他嘴裡的糖球,是他幻化人形之後所嚐到的第一種滋味,感覺就像天問看著他笑的時候,很好、很不同的味道。
衆人看著眼前這奇異的組合,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顏年年與干將?過去怎麼樣也湊不在一起的兩者,可現在卻親密的坐在一起。
真的,說不出那是種什麼感覺。
這孩子就是天真善良,就算眼前這男人真的叫干將,也不能因此而放心啊!天曉得他是一個叫作干將的陌生壞人,還是一個叫作干將的妖魔鬼怪?
“沒關係的,爹!”拉起干將的大手,到大廳上的椅子坐下,天問跟著坐在他身旁。“我叫天問,天善仁的天,問題的問。那是我的爹爹天善仁跟我娘,這是我妹妹天離。
干將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俊目看向他仍握著自己右掌的雙手。
過去握著他的主人,都有著一雙又厚又粗糙的大掌,被這樣一雙纖細柔嫩的手握住還是第一次,感覺不太差。
天問沒注意到他的目光,先招手要大家坐下來再說,一羣人站在一起發愣怎麼像話?“干將怎麼會變成人了?”天問從古書上看過干將的名,可是從來沒有一本書裡寫著干將可以變成人形。
“你。”千年歲月以來第一次能開口說話,再加上個性使然,使得他的回話格外地簡化。
其他人聽得一頭霧水,天問卻好似懂得他這個字裡頭所代表的一切涵義。“你的意思是說,之所以可以變成人,都是因爲我的關係嗎?”真好,這個原因聽起來讓人覺得心情愉快。
干將又是一個點頭帶過,讓其他等待他解釋的人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
“爲什麼?”
“血。”再度回以一字真言。
天問想了一下。“我懂了,我的血對你來說跟一般人不同,可以使你幻化成爲人形,我說的對不對?”
干將冷然的黑瞳閃爍,看似無情的目光裡多了些連自己也不易發現的情緒。
“對。”
天問緊握著他的手,完全忘記自己的手剛剛纔受過傷,而且還傷得不輕。“那對你我之間有什麼樣的影響嗎?”
干將的眉難以察覺地微微聚攏,感覺到手中的微溼,那纖細瘦弱的掌心又流出血來了。
攤開他的手拉到脣邊,將掌上的鮮血舐人雙脣之間,鮮甜微溫的味道純淨中帶著血香。
其他人爲他舐血的模樣倒抽一口氣,天問卻一臉好奇地盯著他的雙眼。“好喝嗎?我的血喝起來有什麼不同?”
一點也不在乎越來越疼的傷口,現下能吸引他注意力的,只有干將一個人的反應而已。
干將點點頭。“乾淨。”少有人的血如此純淨。
天問覺得自己得到了稱讚,呵呵笑出聲來,本來就清澈的目光更顯得晶亮。“真的嗎?那你多喝一點……”溫和的表情顯露隱藏其中的隨性。
“問問!”衆人爲他的少一根筋忍不住一起大吼出聲。
那是自己身上的血,又不是美酒,居然叫人家多喝一點!
天善仁拉過他那隻消血的手掌,重新解開包紮的布條再上一次止血藥,雙眼帶有一點敵意地瞪向干將。“既然問問的血讓你幻化成了人形,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難道要將年年給完全吃進肚子裡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