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聖城竹苑有一排竹舍,駱楚君在世時,將此作爲夏日乘涼之用,舍內長木鋪地,設有矮幾,在此席地而坐議事讀書都格外幽靜。
這一晚,風濤竹涌,月白雲皎,小廝烹了濃茶送進來,長燈挑得通明,駱凌之與太傅聶峻文在此商量舉事,徹夜未寐。
太傅聶峻文,有再世諸葛之稱,曾輔佐先帝登上皇位,如今已是白髮蒼蒼的老人,他告老還鄉,一直暗中幫助駱楚君籌備奪權一事,可惜駱楚君抑鬱而終,又將希望放在了駱凌之身上。
雖已年過七旬,聶太傅還是精神矍鑠,兩根嶙峋的手指扣著案幾,吐字鏗鏘有力。
“我叫人僞造了證據,並上奏密函,檢舉慕邵華貪贓斂財,皇帝派去徹查的也是我們的人,只要坐實了他的罪狀,他心中必然怨懟,我們可趁機將他逼反,若拉攏慕邵華成了我們的人,便可先控制住薄洲,牽制邊疆兵力。”
駱凌之點頭。
“很好,太傅弟子遍佈朝野,今後還要勞動您老人家多舉薦幾人,只是務必謹慎,或有愚忠者前去告發,打草驚蛇事小,只怕連累太傅。”
聶峻文笑道。
“先帝再世時,命老朽將來要傾力輔佐你爹,如今這把龍椅竟被偷樑換柱的小人所竊,老朽死後,又有何顏面去見先帝?少主放心,我聶峻文看人不會走眼,何況您入主龍位乃是衆望所歸,只是司徒柳不願入我陣營,始終是老朽心中的遺憾……”
提及司徒柳,駱凌眉心微皺,握著卷宗的手指不由捏緊,聶峻文雖老眼昏花,卻最能洞察人心,一笑道。
“少主若還爲前事介懷,未免不夠大度。”
駱凌之沒有回答,只是端起茶杯,默默地抿,濃茶入口,苦澀難當。
聶峻文嘆了口氣。
“凌之,爺爺知道你對姜桃夭用情不淺,先前肯聽我的建議,舍姜桃夭去拉攏司徒柳,著實是不易了,可妲己妹喜,都是亡國之禍,若爲一個女人壞了大計,你父親泉下如何瞑目?”
駱凌之放下茶杯,輕聲道。
“我明白。但即便我不計前嫌主動俯就,司徒柳還是不肯低頭,可見他根本沒有合作的意思,我認爲,總有一天,他必定會與我爲敵。”
聶峻文搖頭。
“事在人爲,就如慕邵華,若不靠我們謀劃,以他的性子,斷不敢謀反,關鍵是你有沒有用心去做。”
駱凌之想了想。
“太傅的意思是?”
聶峻文剛要開口,只聽門外左含英疾聲稟報。
“城主,有個女人自稱是神女門門主,闖入府中要見您,她武功詭奇,深不可測,只怕要抵擋不住……”
駱凌之震驚,徒然立起,對左含英道。
“你先護送太傅回去安歇。”
駱凌之出了竹舍,遠遠便聽見一片喊殺之聲,他運氣輕功,一路踏竹而來,落在那喧譁之處。
文素心見他來了,收了拂塵站定,駱凌之幾個屬下由此得以脫逃,氣喘吁吁退至他身後。
“城主,這個女人要硬闖。”
駱凌之點點頭示意他們退下,擰眉打量眼前的女人。
只見她約莫四十上下年紀,生得極爲美貌,頭戴八尾含珠累絲金鳳,一身玫瑰緞子繡鳳墜珠的隆重宮裝,和手中拂塵格格不入,顯得極爲怪異。
“尊駕是何方神聖,深夜不請自來所爲何事?”
文素心淡漠的眉眼掃過駱凌之,許久方道。
“你長得,和他真像。”
駱凌之不解其意,雙眉蹙得更緊了些,文素心見他一臉戒備,不由搖頭苦笑。
“你問我是誰?算起來,你該喚我一聲奶奶。”
以爲對方有意戲弄於他,駱凌之不由大怒。
“你究竟是誰?”
“凌之!住嘴!”
駱凌之一怔之間,駱夫人已由姜桃婉攙扶而至
,姜桃夭離開之後,她和司徒柳的茍且之事傳得滿城風雨,駱夫人深受打擊,大病一場,一直是姜桃婉侍奉在左右,便漸漸將對姜桃夭的喜愛移至她身上來。今夜用過藥本已睡下,但聞外頭吵鬧,便叫姜桃婉扶她出來看個究竟。
夜色裡,那個美麗的婦人轉過身來,駱夫人望著她,雙眸咻地睜大,她雙脣抖擻,不能置信的問。
“絳妃娘娘,是絳妃娘娘嗎?”
文素心看著她,雙目漸漸軟了下來。
“小寰,你已不是當年那個年少無知的小姑娘了。”
駱夫人掙開姜桃婉的手,幾步上前執住她的手,淚如雨下。
“這麼多年了,小寰哪能不老,倒是娘娘還和從前一樣,您可知道,您走之後,先帝常常看著您當年親手所種的牡丹出神……”
文素心悽然一笑。
“是嗎?”
眼見母親和這女人執手敘舊,駱凌之倒也回憶起幾分,那時他還沒有出生,但曾聽父親說過,皇爺爺在世時最寵愛的就是絳妃,可惜越是寵愛,她便越不滿足,心高氣傲的她漸漸容不下其它女人,但自古以來,哪個皇帝不是三宮六院,斷不會爲一個女人驅逐後宮三千,全天下都能明白這個道理,偏偏絳妃鑽進了死衚衕,改變不了,卻又不願屈就,竟在一次出遊時毅然逃離。
駱凌之不由出神,這個絳妃,倒和桃夭極爲相似,在她們的意識裡,當男人對女人動了情,便不該再做他想,一旦犯了她的原則,情願相決絕,也不再回首。
都是……可惡又狠心的女人。
駱凌之抑制住情不自禁的思念,嘆了口氣,走上前對絳妃行了個禮。
“實不知是絳妃娘娘,恕凌之無禮。”
文素心放開駱夫人的手,回頭看了他許久,方道。
“我既已淡出紅塵,原本不該再管這些事,但……”她自嘲一笑。
“我果然還是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的江山落在外人手上。”
駱凌之和駱夫人對視一眼,眼中充滿疑惑。
“絳妃娘娘所指何意?”
文素心瞥了一旁安靜垂首的姜桃婉一眼,對駱凌之道。
“我只告訴你一人。”
竹舍的燈燭重新被撥亮,小廝送上茶水後便告退而去,文素心等四下無人之後,方道。
“你爺爺,先帝他曾經交予我一本書,說這裡頭記載的東西,關係到整個皇族的興衰存亡,要我好好保管,出宮時,我與他置氣,便將此書一起帶走了。”
駱凌之喝茶的手一頓。
“是什麼書?”
文素心道。
“九曜天書,花君錄。裡面記載的是司掌萬木的花君生平之事,我手上這本,只是下冊。”
駱凌之覺得很荒唐,一本神鬼誌異,何以會關係到皇族的興亡?他甚至有些懷疑絳妃是否走火入魔,編出這樣離奇的話來。
文素心卻沒有察覺,她身子微向前傾,壓低聲音對他道。
“我想你也知道,如今這位皇帝,當年那個嬰兒,蘭妃是從哪裡抱來的吧?”
駱凌之凝目望向她,文素心點頭。
“沒錯,當時官拜大司馬的姜玉常,全京城都知道他的妻子那天生了個死胎,所以,現在龍椅上的人,他姓姜,算起來,是姜桃夭的親伯父。你若想奪回駱家江山,殺姜桃夭是最快的辦法。”
駱凌之猛然擡頭,深深震驚。
這一日,冷翠山莊迎來了許多女客,曾幾何時,司徒柳還熱衷於扮演大小姐角色時,每年都要在家中舉辦花宴,邀請靈郡有身份有地位又才貌雙全的女子前來賞花飲酒遊樂。
說白了,就是個高級的閨蜜茶話會,司徒柳回家的時間,不偏不倚剛好趕上百花最盛時。可他已然不是一年前的司徒柳,每天忙於帶著蔣桃四處亂逛,對於這項娛樂早失去了興趣,根本想不起來要組織活動。
可靈郡的小姐們不幹了,自從司徒柳是男人的消息傳開來後,原來和她有過來往的小姐們非但沒有退避三舍,還勇敢地結伴跑到冷翠山莊拜訪,司徒柳不在家,她們失望之餘,又纏上了蕭顰顰,七嘴八舌遊說她舉辦今年的花宴。
蕭顰顰還沉浸在“喪女之痛”中沒有完全自拔,見到如花似玉的一堆女孩子,頓時又重燃鬥志,她暗地思量起王二的建議來,拿定主意要在這羣女孩子裡選一個兒媳。畢竟那個姜桃夭,雖有幾分姿色,但配他貌如天仙的小媚還差些,而且一個嫁過人的兒媳婦,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更重要的是,她的身份、來歷,蕭顰顰始終不能放心。
蕭顰顰一口應下了花宴之事,等司徒柳回來,花帖都已發完,毫無迴旋之地。
司徒柳興致缺缺,蔣桃卻大爲興奮,聽說到那日,所有小姐都會盛裝出席,粉彩競秀,這就好比現場看選秀節目一樣,爲了不在衆美面前被襯托出柴火妞氣質,她逼著司徒柳找了從前的衣裳出來給她換上,可惜司徒柳足比她高了一個頭,衣服也是大一號的,蔣桃對著鏡子一照,頓覺氣質更猥瑣了。
司徒柳好笑,找了最好的裁縫親自上門來替她量身,又看著她的樣子,親自畫了圖紙選了布料,花宴那日,當裁縫捧來新衣讓蔣桃換上後,連司徒寒父子三人都不由側目,讚不絕口。
“姜姑娘穿上老三親自設計的衣裳,真是驚豔。”
只有蕭顰顰坐在那裡嘀咕。
“我只覺得驚,沒覺得豔,你們三個什麼眼神?”
父子三人馬上緘口不言。
蔣桃心裡老大不高興,這位夫人好不容易從暴走狀態緩解過來,又開始走惡婆婆路線,太讓人應接不暇了,看來婚後有必要攛掇司徒柳搬出去住,眼不見心不煩。
司徒柳攜了蔣桃的手,欲帶她一起出去迎客,被蕭顰顰一把攔住,將兩人扯開。
“幹什麼幹什麼?男未婚女……已嫁,拉拉扯扯的,讓人家看見,成什麼體統!”
剛纔老孃拆臺,司徒柳已經忍了,如今又這樣,頓時怫然不悅。
“娘,看你說的什麼話,不是說過了嗎?我下月十五娶阿桃。”
蕭顰顰抱胸。
“你娶她?你爹同意了嗎?”說罷,將目光轉向司徒寒。
在老婆威脅的眼神下,司徒寒踟躕許久,還是低聲咳嗽道。
“顰顰,就算不同意,他二人有了肌膚之親已是鐵板釘釘的事實,若不負責,世人會說我盟主府欺凌弱女。”
說完之後,司徒寒在心中暗歎一聲。
大不了就是跪牀腳,比起兒子的終身幸福,跪一跪,也還是值得的,希望這臭小子記住老爹的恩情。
蕭顰顰凌厲地瞪了司徒寒一眼,摔袖而去。
司徒柳於是拉著蔣桃出來,走到院外,蔣桃卻掙開他的手,賭氣道。
“你娘說的也有道理,還是別拉拉扯扯的好。”
司徒柳想了想,脣邊浮起笑意,竟伸開雙臂將她抱起來。
“那這樣?”
蔣桃無語,見他居然真的打算就這樣抱著她走出去,頓時有種想死的衝動,司徒柳的厚臉皮真是讓人望塵莫及,可咱是普通人,咱沒那覺悟。
她拼命掙扎。
“我錯了,還是拉拉扯扯好,拉拉扯扯好!”
司徒柳這才滿意,放她下來,重新牽住她的手。
花宴上美女如雲,在爛漫花圃間設有無數華麗的波斯地毯,小姐們或對弈,或對飲,或拋色子,或鬥花草,見司徒柳牽了個女孩子來,大多數都只敢紅著臉偷看,畢竟司徒柳將娶姜桃夭的消息,衆人皆已知曉,雖都看著蔣桃在心中暗嗤,也不過如此,還不如我什麼的,卻也沒有人敢上前自討沒趣。
但並不是每個人都識趣,這世上總有一些自視甚高的存在,比如司徒柳從前的閨蜜梅卿和唐蓮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