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風(fēng)高，漫長的青石街巷唯有一盞紙湖燈籠畢剝畢剝地跳動著火苗。

“關(guān)門關(guān)窗嘞，防偷防盜唷~”

亥時三刻，夜合人定，唯有城內(nèi)最大的煙花場時不時還傳出幾聲歡笑，燈火將人影映在牆上，入目皆是醉人的富貴。

聞著滿院的歡聲笑語，更夫的步子不由更加緊幾分，順手拉了拉身上的破棉襖子，似乎這樣就能遏止數(shù)九隆冬凜冽的寒風(fēng)，還有那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由衷的豔羨。

“他孃的，李三這個狗肏的龜孫兒，不就是仗著自己有個給巡檢做妾的姐姐，在你耶耶面前作威作福，大冷天的把活計都推給你耶老子。”

周福貴狠狠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跺了跺已經(jīng)有些麻木的雙腳。

鶯啼被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更夫身後，死寂，往往很多時候纔是冬夜亙古不變的主題。

又巡邏過一圈，眼見時間已經(jīng)差不多了，周福貴提起手中梆鑼，依著一慢兩快的頻調(diào)，輕重緩急地敲起來，嘴裡還唸唸有詞喝道：

“夜半三更唷，平安無事意！”

夜半三更，也就是午夜十二時左右。

意味著周福貴的差事業(yè)已應(yīng)付大半，這個點(diǎn)，就連尋歡作樂的公子哥兒都差不多昏昏地睡去，便是自己個兒偷個懶，跑去喝兩盞燙酒也沒有人會說什麼不是。

打定主意，周福貴一把擤掉快要落下來的清水鼻涕，搓熱手心，屁顛顛就要朝著街尾的小酒館子走去。

只是沒走兩步，周福貴咦的一聲驚呼了出來。

這條他每日都要走上三五遍的老巷，便是閉上招子，要走上幾步路他心中都有數(shù)，怎的今兒明明走了和往常大差不差的步數(shù)，還沒走到盡頭？

復(fù)又加快腳步，只是走了百八十步，又回到離先前不遠(yuǎn)的地方。

周福貴一顆心登時提了起來。

更夫是個苦差，這是縣衙裡衆(zhòng)所周知的事情，不止是因爲(wèi)錢少事多，更要命的是夜路走多了，多少會遇上些不吉利的事。

畢竟在賀牛州，妖魔鬼怪可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傳說哩！

幹更夫這一行兒的，多也有自己的忌諱。

比如遇上青樓與菜場須急走，這兩處地兒陰氣兒重；再比如夜裡頭犯昏，對著無人的牆角根當(dāng)即撒尿；值夜時，身上戴銀器和前朝的舊銅錢……

自己偏生倒黴，替李三那狗肏的第一天代班，就遇上了這起邪門事。

周福貴哆嗦著從懷裡捏出兩枚前朝的舊銅錢，顫抖著將它戴在頸上，閉著眼睛尋了一處牆角，就要將那活兒掏出來漏在冬夜的冷氣裡。

“邪魔退，退散開……”

周福貴咬緊牙憋出一泡又熱又騷的臭尿，再睜開眼，終於眼前有了變化。

只是看著面前的景象，周福貴非但沒有逃出生天的喜悅，反而打了個寒顫，從頭到腳，連血都凍成了冰碴子。

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並不是過去熟悉的街巷，而是一間鋪著鴛鴦喜被，到處掛滿了花燈剪紙的婚房，牀榻遍還端坐著一個蓋了喜帕的小娘子。

玉蔥似的手指尖塗著妝油，身段婀娜，腳踩金蓮，分明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閨秀。

此刻，卻款款對他招著手，似要將繞指柔情，融化他六尺鋼軀。

“周郎，還不快些來歇息，時候不早了，休要誤了時辰。”

隔著一張喜帕，周福貴似乎都能想象出對方那張宜笑宜嗔的俏臉，漢子艱難地嚥了嚥唾沫，隨即轉(zhuǎn)身奪門而去。

天見可憐，他只是好色，又不是傻子，好端端地巡著夜，突然冒出來一間大紅屋子，還有個如膠似漆的美嬌娘，怎麼看都不對勁。

可怎料周福貴才撞開門，面前卻是間同方才一模一樣的屋子，蓋著紅帕的美嬌娘倚在牀邊，只是頭上的繡帕悄無聲息，被揭開了少許。

“周郎，你看看奴家啊！”

耳邊傳來女子幽怨的泣訴聲，淅淅瀝瀝好似用指甲劃過牆面，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抓撓聲。

周福貴慌忙扭過頭，同時把眼睛閉上。

老人說過，遇到這種事，千萬不要貿(mào)然回它們，也切忌不能被人一喊就回過頭，免得自個兒吹滅掉肩上的兩盞陽燈。

我，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周福貴堵起耳朵裝死，偏偏那妖怪就不放過他。

不知何時，抓撓的聲音突兀地戛然而止，隨後一陣迅勐急促的風(fēng)吹過來，捲起刺燥暖的腥風(fēng)，噼裡啪啦砸在他的身上，宛如針尖般刺入肌膚。

周福貴雙手握拳，咬緊牙關(guān)，卻好像腳底生根般紮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彈。

“……”

寂靜之中，所有聲音彷佛都被放大，他隱約能聽到對方的聲音，並非是呼吸聲，也不是撲通的心跳，而是關(guān)節(jié)僵硬摩擦，像是生鏽滑輪轉(zhuǎn)動的細(xì)微聲響。

下一刻，更夫的心臟驟然一縮，一隻冰冷的，粗糙的瘦長手爪驀然搭上他的肩膀。

“周郎，你睜開眼看看奴家，你看看奴家啊！”

女子的聲音逐漸變得急促，一聲一聲越發(fā)顯得怨毒，聲音也從女嬌娥的羞澀，最後幾乎變作不加掩飾的歇斯底里。

尖銳的嘶嚎彷佛要將他的耳膜刺破。

可不管女人怎的咒罵哭訴，周福貴依然咬緊了牙關(guān)，裝作充耳未聞，好似一塊木頭，不給半點(diǎn)反應(yīng)。

嘎吱……嘎吱……

一陣陣生硬的戶樞轉(zhuǎn)動聲，突然打破了屋內(nèi)的沉寂。

就在這時，周福貴勐地感覺到搭在肩膀上冰冷的手爪鬆開，黑暗中似乎有人從外面將屋門推開。

冰冷的寒風(fēng)夾雜著男人的謾罵傳了進(jìn)來。

“周福貴，你小子怎麼回事？”

“讓你替我打個更，怎的磨磨蹭蹭半天不回來，外面都四更天了！”

男人的聲音伴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

神奇的一幕出現(xiàn)了，男人的聲音彷佛自帶驅(qū)邪的魔力，從身後傳入耳中，頓時就讓這裡冰冷邪異的氣息消弭不少。

“周福貴，你還傻呆呆站在那邊做甚？”

一隻手帶著溫度搭在周福貴的肩上，語氣裡帶著不耐與厭煩。

聽聲音正是和他換班的李三。

“是李三哥啊！”

周福貴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帶著和往常一樣的謙卑笑容轉(zhuǎn)過身去。

只是一個念頭還久久的盤旋在腦海，李三什麼時候開始喊自己的全名了，他平日不都喊自己周癩子嘛？

周福貴睜開眼，入目是鮮血一般的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