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每到一個年齡段，心境都會發(fā)生相應(yīng)的變化。

很多時候回憶起往事，總會發(fā)現(xiàn)以前做了很多讓人後悔的事。

賀素娥每每想到那次將書丟在才八歲的孩子腳邊，用冷漠犀利的語言傷害了他，她心口便泛起一陣陣抽痛，一種名叫後悔的情緒在她心底滋生、發(fā)酵，日復(fù)一日。

還有十五年前，她揮刀刺向景博淵的那一幕，也是她心頭永遠(yuǎn)的痛。

電梯led點陣屏上的數(shù)字不斷下降。

當(dāng)數(shù)字跳成‘1’——

“我很抱歉。”賀素娥開口，“真的很抱歉。”

這是她第一次，向這個兒子表達(dá)自己的歉意。

景博淵單手插在褲兜裡，另一隻手垂在腿側(cè)，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捏著車鑰匙。

聞言，他表情沒有一點變化，等電梯門開，徑直走出電梯，朝停車場走過去，步子從容穩(wěn)重。

賀素娥盯著他寬厚成熟的背影看了片刻，擡腳跟上。

三十多分鐘後。

白色路虎停在賀家別墅大門外。

賀素娥解開安全帶，轉(zhuǎn)頭對景博淵作出邀請，“天熱，進(jìn)去喝杯茶再回去吧。”

景博淵餘光看過來，語氣很淡，“幫我給外公外婆帶個好。”

這是沒打算進(jìn)賀家的意思。

賀素娥笑著囑咐，“開車注意安全。”

站在大門旁邊，看著白色路虎毫不留念地開走，賀素娥微微失神。

現(xiàn)如今這個在商界呼風(fēng)喚雨的成功男人，已經(jīng)無法和當(dāng)初那個拿一雙單純渴望的眼睛看著她的小男孩聯(lián)繫到一起。

他也不再是那個爲(wèi)了得她青眼，不眠不休背誦整本莎士比亞作品集的小男孩。

賀素娥後來才聽說，景博淵爲(wèi)了背誦那本英語版書籍，半年來幾乎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這對於一個八歲的小孩來說，多麼不容易，她很難想象是什麼樣的力量支撐著他堅持了半年。

僅僅是爲(wèi)了，讓她喜歡他嗎？

可結(jié)果，她無情地傷害了他一顆赤誠之心。

“姑姑？您杵在這做什麼？”一輛寶石藍(lán)蘭博基尼徐徐在賀素娥面前停下，車窗降下，露出賀際帆俊美的臉龐。

“剛碰見博淵的車，是他送您回來的？”

賀素娥回神，動了動酸澀的眼珠子，朝賀際帆笑了下，反問：“你怎麼這個點回來？”

“有東西落下，過來取。”賀際帆說著，從褲兜裡掏出煙盒，在掌心輕磕了磕，抽出一根塞進(jìn)嘴裡，又掏出打火機點燃。

兩人一道進(jìn)了別墅。

客廳裡，一個七八個月大的小孩在嬰兒爬爬墊上玩耍，旁邊散落各種各樣的玩偶。

“快把煙掐了，別在小孩子面前抽菸。”賀老夫人在一旁照看著小孩，見賀際帆手裡夾著煙進(jìn)來，有些不悅地呵斥了一句。

賀際帆隨手在菸灰缸裡捻滅了餘煙，蹲下身子撓了撓小孩的下巴，逗弄了兩下，起身上樓。

“去見過阿淵家新添的孩子了？”賀老夫人問賀素娥。

賀素娥將包放在沙發(fā)上，有些疲憊地坐下，“嗯，三個小傢伙挺可愛。”

“小娥啊……”賀老夫人忽然語重心長起來，賀素娥清冷的彎眉微微蹙了蹙，已經(jīng)明白老太太想說什麼。

果然，賀老夫人說：“按理說，你都五十多歲的人了，媽不該再插手你的事，可是你總是這麼一個人過也不是個事，這麼多年過去，有些事能忘就忘了吧，你看老景家的阿綜，一直等著你，你要不就試著重新接受他看看？”

賀素娥沒有接話。

賀老夫人張嘴還想再勸，樓上一陣腳步聲下來。

賀際帆手裡拿著份文件夾，走過來摸了摸兒子肉嘟嘟的小臉蛋，對兩位長輩說了句：“奶奶，姑姑，我有事先走了。”

賀老夫人：“去吧去吧。”

賀素娥：“小心開車。”

等賀際帶上門出去，賀老夫人繼續(xù)之前的話題：“再說，你就不想多跟你那三個小孫兒親近親近？人老了，總會特別羨慕別人家兒女繞膝，你還沒到時候，等再過幾年，你就明白我說的了。”

賀素娥彎腰將在墊子上爬來爬去的小孩抱起來，軟軟的小身子，散發(fā)著一股子淡淡的奶香和汗香味兒。

“阿綜縱然有錯，但他對你那是沒話說的，當(dāng)年如果真讓你跟了那個蘇慕辰，現(xiàn)在你們未必就會幸福，沒準(zhǔn)比現(xiàn)在還要差，那個小青年，十分要強，內(nèi)心又敏感脆弱，有件事媽從來沒有告訴過你……”

賀素娥擡眼看過來。

賀老夫人繼續(xù)道：“當(dāng)年你爸心疼你，動過要成全你和蘇慕辰的念頭，可又捨不得你嫁去那樣一貧如洗的家庭受苦，就偷偷約了蘇慕辰出來，對他提出兩個要求，一個是你爸爸給你們買別墅當(dāng)婚房，你們結(jié)婚後就住別墅裡，你爸爸幫你們把傭人、廚子、司機、園丁全都配備齊全。”

“第二，你爸爸讓蘇慕辰進(jìn)公司，要求他三年之內(nèi)憑個人本事爬到領(lǐng)導(dǎo)層。”

賀素娥微愣，她從來不知道父親背後爲(wèi)她做過這些。

“誰知道，蘇慕辰想都沒想就拒絕了，甚至勃然大怒，說你爸爸是在故意羞辱他，他還說，你若是真心嫁給他，就應(yīng)該接受他的一切，跟著他吃苦，如果連苦都吃不了，還談什麼愛他。”

賀素娥心裡微微動了一下，就好像寂靜很久的一汪死水，被投入一塊小石子，蕩起一圈圈淺淺的波紋。

賀老夫人說到這，語氣變得有點衝，“就因爲(wèi)這一番話，你爸徹底打消了成全你們的念頭，拋開聯(lián)姻所能帶來的家族利益，結(jié)婚的目的，是讓結(jié)合的雙方過得更幸福，而不是一方將另一方拽下地獄，你是我跟你爸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公主，人生的路陽光坦蕩，憑什麼你在平坦大道上走得好好的，卻要被另一個人以‘愛情’爲(wèi)名，拖下濘泥的臭水溝裡？”

“他愛你嗎？他如果真愛你，就應(yīng)該心疼你，努力爲(wèi)你創(chuàng)造適合你生活的環(huán)境，而不是一味的要求你去遷就他的世界，與其說愛你，不如說更愛他自己，他是怕被別人說成靠女人上位，怕被別人說成是小白臉罷了，歸根究底，還是面子問題。”

如果讓賀素娥年輕三十歲，她一定會義無反顧地向父母宣戰(zhàn)：“我就要嫁給他，我不怕吃苦，只要能跟他在一起，吃多少苦我都不怕！”

可，此時的賀素娥，過了年輕氣盛的年紀(jì)，回頭想想，她和蘇慕辰之間，確實存在很多的問題，即便當(dāng)年結(jié)合了，愛情帶來的幸福和甜蜜，只怕也支撐不了多久。

當(dāng)年看不明白的，現(xiàn)在都看明白了。

“我跟你說這些，就是希望你能看明白，阿綜纔是最適合你的男人，他這麼多年，一直在遷就你、迎合你的生活，從來不曾要求你去遷就他的世界，你不吃魚，他跟著你不吃魚，你愛吃香菇，他不愛吃香菇，卻陪著你吃，這些都是小事，可一些情感，往往體現(xiàn)在一些小事上。”

等賀老夫人絮絮叨叨的說完，賀素娥將懷裡的小傢伙放回爬爬墊上。

擡起眼皮淡淡地看向自己母親，勾了下脣角，她問：“媽，您收下他多少好處了？盡替他說好話。”

賀老夫人臉上閃過被戳穿的窘迫，旋即又理直氣壯起來，“你這孩子，我這是爲(wèi)了你好，我也希望你晚年能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難不成你想孤獨終老？”

“您說的我都記住了，我有些乏，先回房休息了。”

進(jìn)了房間，賀素娥反手帶上門，將自己摔在大牀上。

閉上眼睛，無數(shù)的畫面在眼前閃過，最後定格在一雙深邃複雜的黑瞳上。

景綜總是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那雙眼睛漸漸變得猙獰猩紅。

賀素娥豁然睜開雙眼。

昨晚在車裡的一幕浮上腦海，一開始疼痛之後，漸漸有了奇妙的感覺。

很難想象，他們都已經(jīng)是快六十歲的人，居然還能在這方面獲得身體上的愉悅。

景綜說不介意她曾經(jīng)和蘇慕辰睡過，可是……

賀素娥重新閉上眼睛，她介意。

自十五年前，她從酒店陌生的牀上渾身痠疼地醒來，她就沒有想過繼續(xù)和景綜在一起。

賀老夫人說的那些，她都知道。

景綜對她好，好到極致的那種好，時間過去越久，她越覺得，自己根本不配得到他的好。

她曾經(jīng)背叛過他，懷了別人的孩子回來，甚至還想跟他離婚，帶著孩子與別人雙宿雙飛，這樣一個女人，哪裡值得一個男人從一而終地對待？

夕陽西下。

景博淵開車回醫(yī)院，遇到紅燈，停下車等待的間隙，他從褲兜裡掏出手機，撥出景綜的號碼。

電話接通，他直奔主題：“她臉色看起來不是很好，可能身體不舒服。”

景綜立即明白景博淵說的‘她’是誰。

“那她現(xiàn)在在哪兒？”

“我剛送她回外婆家。”

“知道了，算你小子有良心，謝了。”

掛了電話，景博淵隨手將手機扔進(jìn)儲物格里，盯著點陣屏上不停變換的紅色數(shù)字，有片刻的失神。

他憶起十五年前的那件事。

賀素娥心不在這個家裡，景博淵自小就知道，他曾以爲(wèi)，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這樣，一家人形同陌路。

直到，他二十歲那年。

一天晚上，他無意間撞到父母在爭吵，從兩人爭吵的內(nèi)容，他得知自己的母親，那個一向冷漠孤傲、高高在上的母親，居然和別的男人私會，還懷了孩子回來，吵著鬧著要跟父親離婚，去與另一個男人比翼雙飛。

剛滿二十歲的青年，年輕氣盛，倍感羞恥，一聲不吭帶人去將蘇慕辰毒打了一頓。

賀素娥知道此事，發(fā)了瘋一樣找他質(zhì)問，當(dāng)時景綜也在，爭執(zhí)間，賀素娥不知怎麼從樓梯上滾了下去，孩子沒了。

當(dāng)時情況混亂，她究竟是怎麼掉下去的，沒人看得清，景綜將事情攬在自己頭上，賀素娥卻一口咬定是景博淵故意推她。

就在賀素娥孩子流掉的當(dāng)天，蘇慕辰自殺了。

賀素娥幾乎崩潰，整個人處在癲狂的狀態(tài)下，口口聲聲說是景博淵害死了她的孩子，逼死了蘇慕辰，終於有一天，她舉著鋒利的刀，竭嘶底裡地刺向景博淵。

“景博淵！你該死！你爲(wèi)什麼不去死！爲(wèi)什麼死的不是你！我當(dāng)初就不該生下你！”

“景博淵！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嘗一嘗失去心愛的人是什麼滋味！”

冰冷無情的怒吼，像魔鬼的詛咒在別墅上空迴盪，經(jīng)久不息。

嘀嘀嘀——

身後急促的鳴笛，拉回景博淵的思緒。

景博淵啓動車子，平穩(wěn)地行駛在京城乾淨(jìng)整潔的路道上。

那天，他躲過了賀素娥的利刃，她的聲音吸引了別墅裡其他人，她被人控制住送回房內(nèi)，景博淵佇立在原地，看向掉落在地上的那把刀，說不上來什麼心情。

他駕車離開別墅，隨意地選擇了一個方向，發(fā)泄般地一直開一直開。

也是在那天夜裡，他的車被抱著重病的葉傾心的周翹翹攔了下來，周翹翹抱著小孩瘋狂攔車的樣子，衝撞了景博淵冰冷的內(nèi)心，讓他知道，這世上並不是所有母親都如賀素娥那般冷漠無情。

回到病房，已經(jīng)五點鐘。

三位老爺子早已各自離開，葉傾心正喂朝朝咂奶，葉傾心還沒有奶水，小傢伙咂得異常賣力。

聽見開門聲，擡頭看見景博淵進(jìn)來，葉傾心聲音溫軟道：“回來啦，媽沒事吧？”

“沒事。”景博淵反手帶上門，隨意地回道。

“你回來得正好，一會兒我想去看看小國呢。”

景博淵沒說什麼，在牀邊坐下。

他用那雙深邃的眸子定定地注視著葉傾心溫柔白皙的小臉。

如果不是當(dāng)年和賀素娥鬧翻，他不會開車出去散心，就不會去t城，更不會救了葉傾心。

那晚，葉傾心情況危急，醫(yī)生說要是再晚一點，小姑娘的命就難保了。

如果他沒有救她，現(xiàn)在，這世上可能就沒有這個人存在了。

景博淵伸手握住葉傾心的手，力道有些大，葉傾心吃痛，擡眼看過來，對上他深沉粘稠的目光，她心頭跳得稍快。

“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景博淵兩手將葉傾心的小手裹在掌間，送到脣邊親了一下，然後就這麼攥著，什麼也沒說。

葉傾心能感覺到他的舉動透露著某種含義，卻想不出來究竟怎麼回事。

這個男人，沉默少言，情感和情緒內(nèi)斂，很多時候，葉傾心能察覺到他內(nèi)心發(fā)生某些變化，卻揣摩不出來他究竟在想什麼。

知道問了他也不會說什麼，葉傾心索性不問，兩人就這麼無言相對著。

三位傭人和三位老人家輪流去吃晚飯。

快六點鐘。

張嬸送來陸主廚給葉傾心做的月子餐，做了很多，葉傾心吃不完，景博淵把她吃剩下的吃了，當(dāng)做是晚餐。

“不覺得沒味道嗎？”葉傾心見景博淵吃得慢條斯理卻津津有味，忍不住問。

剛生完孩子的產(chǎn)婦，不宜吃口味重的食物，葉傾心的吃食，沒放任何調(diào)味品，最多也就放芝麻大小的一點鹽，葉傾心剛生完孩子口淡，吃著不覺得什麼，尋常人應(yīng)該很難吃得下去。

“挺好。”景博淵淡然地回了一句。

吃完飯，葉傾心去了趟葉傾國的病房。

葉傾國全身都是傷，渾身痛得難受，哭哭啼啼的。

葉傾心心疼，卻也沒有辦法，傷只能等它慢慢癒合。

須盡歡電話響，她拿起茶幾上的手機看了來電顯示，轉(zhuǎn)頭望了葉傾心一眼，走出病房接聽。

葉傾心安慰了葉傾國一會兒，起身準(zhǔn)備離開，走到門口拉開門，須盡歡的聲音從側(cè)面不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

“我不同意……我知道電影的宣傳很重要，若是尋常，我不排斥利用小國宣傳電影，但這次不行，我不想用他的痛苦作爲(wèi)擴大《笙笙》知名度的橋樑，我希望你能明白……等小國好一些，我可以考慮給他舉辦粉絲見面會，讓更多的人瞭解他喜歡他，但不是利用他的悲慘經(jīng)歷製造話題、博取同情和關(guān)注……就這樣，掛了，我還有事。”

《笙笙》的男主角飾演者是個智障人士，這本來就頗具爭議和話題性，如果再爆出葉傾國被綁架虐待，確實能製造相當(dāng)火爆的熱點。

短時間內(nèi)，可以爲(wèi)葉傾國和《笙笙》這部電影帶來更多的關(guān)注，與之直接掛鉤的，是電影票房的收入，可時間一長，等人們那點微薄的同情心消耗殆盡，迎接葉傾國的，將會是無窮無盡的負(fù)面言論。

所有事物都有好壞兩面。

葉傾心悄悄關(guān)上門。

挽著景博淵的胳膊往後退了兩步。

須盡歡開門進(jìn)來，看到的是葉傾心挽著景博淵朝門口走，準(zhǔn)備離開的一幕。

－－－－－－題外話－－－－－－

二更，十點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