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還編了書？”徐光啓也走到書架邊，接過女兒手中的三字經翻看，說道：“嗯，這注音字母好，這樣一來，學生識字就容易多了。……唔，這注釋也是別出心裁，先生在課堂上如果這樣講起故事來，學生接受也要容易得多。”

看了一會，他忽然注意到這書的印刷方式，問道：“這是新的刻版方式？你們自己印刷的？”

章澤天道：“是。只是刻版用的鋼板和蠟紙，以及印刷機都被拿到書院，讓學生幫忙刻版印刷去了，明天我再帶你們去看吧。”

“書院？是縣學嗎？”徐光啓沒有聽說過章家莊有書院的事情，聞言問道。

“是我們莊子上自己辦的書院，本莊的一些孩子，還有膠南老家的一些子弟在這裡就讀，現在有五個班，大概不到一百名學生。我去年生了一場病，把以前學的聖賢學問忘了個七七八八，無法繼續科舉，便到書院當了個先生，給一幫笨到飛天遁地的農家孩子開蒙，這纔想到編寫了這幾本識字小冊子。”說著，又從書架的角落把拼音和數學教材翻了出來給徐光啓看。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這印刷術應該十分簡單容易，非常適合這樣的小批量印刷吧？是爲教學弄出來的？”徐光啓接著問道。

“對。莊子裡的書院供莊子上的所有孩子——男女不論——免費就讀，這些孩子多是普通的莊戶子弟，給孩子買上一支筆，一錠墨，幾張草紙便已經不容易了，哪裡還有餘錢買書？我便想著給他們弄一些簡單的教材出來，讓他們回家後也能讀。”

“最開始的時候是把每天要學的字和拼音什麼的給每個孩子手抄一份，只是每天抄寫幾十份實在太辛苦，我這書童和舍妹都上手幫忙，也是叫苦不迭，於是我就搞了這個油印術來，印了這幾本小冊子。只是冊子印好之後，這些農閒入學，農忙回家種地的孩子也已經回家了，這書也沒有用上。”

“後來我轉教全校的六藝，便又印了一些數學、軍陣、健體方面的冊子，喏，這幾本就是了。”說著，他又找出幾本冊子來，拿給徐光啓看。

徐光啓默默翻看一本本的冊子，沒有說話，章澤天便接著說道：“後來那些高年級的先生看這東西不錯，便也借去印自己的教材，我便偷懶，把自己要印的東西也丟給那些高年級的學生做，不用每天花精力在這上面了。”

徐光啓看著章澤天編寫的那些教材冊子，良久說道：“看你所寫的這些內容，雖然教學理念與傳統不同，卻不偏離聖人之道。只是從這些內容來看，你這教學的目的好像並不是爲了科考，這是爲何？”

章澤天說道：“我今年十七歲，自從六歲開蒙，整整學了十年的四書五經和八股文章，家裡又有這麼好的條件，至今也只是一個童生。也是我章家的運氣，去年請到兩位明師，才讓我的兩個與我同齡的侄子得以進學。這科舉之道如此之難，天下萬千學子皆以此爲目標，可是每三年才取三百人的進士，又有幾人能夠得中？不用說進士了，就是舉人，這山東一省，每三年也纔不到一百人，哪裡是那麼容易中的？絕大多數讀書人，最終也只能像我或者我那兩個侄子一樣，以秀才或童生結束科舉生涯。而更多的人，並沒有條件讀這麼多年的書，他們讀書的目的是什麼呢？這些人是不是就沒有讀書的必要了呢？”

章澤天看了看沉思中的徐光啓，接著說道：“事實上，許多行業都是需要讀書識字的，比如醫生，比如店鋪的夥計和掌櫃，比如任何可能涉及到買賣契約之類的普通人，比如給我做風車的譚木匠和區鐵匠等等，但是沒有一個人是爲了做這些事讀書的，做官已經成爲了現在人們讀書的唯一目標，雖然沒有任何一本聖賢書上這麼說過。”

“對於所教的那些孩子，我基本上是把他們當作商號的夥計來教的，不管承認不承認，他們這些孩子裡面，將來最有可能用到今天所學的知識的地方，可能就是給我家的商行做夥計的時候。”

章澤天伸手向這屋子裡面的所有東西一揮，說道：“徐老你看，我這屋子裡面的所有東西，幾乎都與科舉所用的聖賢書無關，這架子上面的書也基本沒有那些四書五經，但是你不能否認，我所做的這些或多或少都是有用的，而這裡的每一件事，若不是讀過書，都做不來。讀書的作用遠非科舉做官那麼簡單。”

章澤天說到這裡，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說道：“我們讀書人常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事實上，並非只有做官才能治國，才能平天下。像我這樣弄一個風車壓水機，能夠提水灌溉土地，弄一個油墨印刷，可以爲無錢買書的孩子印一些簡陋的教材，讓更多的人讀得起書，不也是治國的內容之一麼？”

他凝視著徐光啓，緩緩說道：“徐老，你是當朝閣老，是當今天下影響力最大的幾個人之一，若你能夠教化天下，稍稍改變一下大家對讀書目的的認識，這大文朝也許會有意外的改變也未可知。”

徐光啓微微苦笑，說道：“我若真的還是閣老，此事確實有可能做上一做。但我已經獲罪罷任，如今已是一介布衣，哪裡還有那麼大的力量？你太高看老夫了。這一次，我就是在罷官回鄉的路上，想起這邊還有幾個老友和學生，順便過來散散心罷了。”

章澤天自得知徐子先就是徐光啓之後，已經猜到他可能已經罷官，否則也不會有時間到這萊州府來，心裡對此已經有了準備。此時聽徐光啓果然以此推拒，便說道：“徐老你即使罷官，以你的聲望，推動此事也比我這籍籍無名之輩管用得多，何不趁著此時有時間，先做一些努力呢？比如講講學什麼的。”

徐光啓思慮再三，最終還是答應了章澤天的請求，說道：“好，那我就勉爲其難地試一試。正好我此時無事，便在你這裡再盤桓幾日，也學些新的東西。只是還請你不要泄露我的身份，否則大把的鄉紳官員前來拜訪應酬，哪裡還有時間做事？”章澤天自然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