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數顆流星劃破天穹。
粲然的星辰拖著長長的尾翼, 在深藍的夜空中飛快閃過,最後在黑幕的盡頭那處轉瞬即逝,消弭無影。
流星曼妙熒熒, 但終會被穹隆所吞噬, 被夜色所湮沒。即使再美好的事物, 也無法逃過最後消亡的命運。
這便是天意, 無人能夠左右。妄想強自逆天之人, 都將會不得善終,憾恨餘生。
瑟瑟的秋風吹拂著桿上的旌布旗幟,將旗面上的那四個大字晃動得飄搖欲墜。伴著令人作嘔的淡淡屍臭, 和著硝煙殘餘的漫漫風塵,顯得分外的蒼涼和悲悽。
克復中原。
寥寥數字, 其背後所承載的竟是萬千的人命與無休的戰爭。
千徵百戰得獲了江山一時, 可孰人又知那血染征途中的辛酸與艱難?戰爭造就了和平, 抑或和平需要戰爭?當人命同草根一般無力地消湮在瀰漫的火光之中時,我們無力辯駁, 惟有慨嘆。
諸般紛爭盡歸黃土,大江東去豪邁不再。留給後人的,除了追憶,只有哀傷。
遊望著城關外的屍骨遍佈,狼藉滿目, 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而後, 隨著清風, 我盈盈飄至到了營中, 那人的帳外。
身體毫無阻礙地穿透過了帳布, 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進入了帳內。見到那個我朝思暮想的身影,脣邊漾起了一個溫柔的弧度。
我來看你了, 先生。
渾然忘了這是第幾次來探望這個人,幾十次,抑或是幾百次?他從最初的意氣風發逐漸淪爲了如今的憔悴滄桑,以至於現在時已深夜了他還依舊伏於案前奮筆疾書,閱卷讀冊。
因此,也渾然忘了胸臆中的那個器官,幾次疼痛。
先生啊,櫻若懇求你不要再作踐自身了,快去休息吧!你再如此下去,叫我究竟如何是好?我會忍不住做蠢事的啊!
我緩緩走到他跟前深深凝睇著他,看著他憑藉那微弱的燈火在案上查閱書冊,看著他因長久的奔勞而顯出的不勝之態,看著他兩鬢間日益增添的縷縷霜華,看著他蒼白枯槁的憔悴面容,看著他深深陷於眼窩的炯炯雙目……
兩行清淚毫無徵兆地滴落,之後便如煙靄一般隨風彌散。
伸出手去輕輕觸摸他的臉頰,不想卻因這形體的空幻虛渺而就那樣直直透穿過去,無法碰觸到他半分。
我悲涼地苦笑——現今,法術失靈得竟連觸及也無法做到了麼?
“櫻若?!”諸葛亮倏地擡頭喚了一聲,嚇得我將手猛地一縮,由於慣性的效應我差點就踉蹌著跌倒在地。
怎麼回事……先生怎麼可能會看得到我?
只見諸葛亮怔怔地看了前方少時,然後眉眼收回,無奈地搖了搖頭。
“丞相,發生何事了?”有人掀簾進入了帳內。我回首,看到先生最喜愛的弟子姜維身著石青色直裾走了進來。
“是伯約啊……無事……”看到從外而入的那個身影,孔明微微笑了笑。
“方纔丞相所喚‘櫻若’,是何人?”姜維走到了案幾旁坐下。
“櫻若……”諸葛亮頓了頓,隨即脣邊揚起了一抹淺淺的笑容。他轉過頭問,“伯約,你可曾聽說過先帝有一妹名爲‘納蘭軒’?”
“維有所耳聞。據說此人素以男裝扮相,且時常隨著衆將征戰討伐,曾立下了不少戰馬功勞。”姜維點頭應允道,“莫非丞相所言之人,是她麼?”
“是呵,就是她。”諸葛亮回首平視著前方,面色溫柔,似是在回憶般地喃喃低語,“自亮出使江東那日起,她便緊緊追隨於我身側。亮至今猶能記得從前所發生的種種……”
姜維略帶驚奇地望著眼前的蜀漢丞相,彷彿從未見他有過如此柔和的神情,宛若春風拂柳般的溫馨恬謐。
“可是……如今她不是已成爲吳帝之妻了麼?”
姜伯約的這句話使得在場的我與孔明同時一怔。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啊……
但看諸葛亮緩緩站起身往外踱走了幾步後又停下。他闔目負手而立,良久,他沉聲開口:“世人都只道納蘭是貪圖華貴、見利忘義之人,惟有亮深深知曉她所付出的代價及苦痛有多大。”諸葛亮睜開了雙眼,語氣悲涼,“如若不是爲了吳蜀聯盟之事與克復中原之任,櫻若豈會如此作踐自身……”
聞言,胸腔中陡然一陣抽痛。我悽苦無比地看著眼前的這個男子。不是這樣的啊,先生!於我而言,西蜀又算得了什麼?我一切都是爲了你啊!從我穿越到三國的那一剎那起,我所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爲了你!你難道不明白麼……
淚水又再一次悄無聲息地滑過臉龐,繼而如煙般地轉瞬即逝。
“看來外面所傳的流言蜚語果真是虛假的……”姜維也恍然大悟地斂容道,“如此女子,著實令人敬佩!”
“可敬……亮願她從來都只是一名平凡的女子。”孔明無奈地嘆了一聲,“我曾告語她多次,教她不必同其他將士一般如此拼命,可她仍舊執著去做那些超越了其自身之力的事,這又是何苦呢……先帝於我那三顧之恩亮尚且能報;但是她……她於我的情恩,亮卻是無可而回的。”
“櫻若,亮豈會不知汝於我的那份情意?只可惜天數有定,你我此生只有緣而無份……”
他最後的這句話猶似夢囈一般,和著夜風被空氣徐徐送了出來,縹緲而無力;但是卻重重地砸碎了我的心,七零八落。即使日後拼合了也無法將那一道道裂痕抹滅而去。
此時的諸葛亮就站在我跟前正對著我。我擡頭望著他,淚流滿面。
只是,他看不到。
一襲冷風劃過,將我那空幻渺然的軀體吹得散化了開來。□□便就這樣消散了……
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吾心之痛無人曉,惟有自忍之。
時至窮秋的深夜,圃露庭霜,衰草寒煙,露凝霜重。習習秋風吹動著窗臺上的竹製風鈴,在清冷蕭疏的庭院中發出了伶俜寂寥的悅耳響聲。
頭腦無比沉重,身體也毫無氣力,但我仍舊拖著這樣一個瀕近萎謝的軀殼,緩緩步上了閣樓上的那所屋子裡。
憶昔齋。
看著匾額上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內心一片苦澀。這是孫權親手提上去的,他知道我時常會獨自一人追懷過事,故而特地爲我設了這一間屋子。他每次來醉伶軒尋我時,若是看到我在這房間裡他便會自行離去,從不打攪我。
走近屋內,清寒的莫名氣息瞬間撲面而來,令我不禁打了個寒戰。依舊是極其素樸的陳列擺設,依舊是氤氳香靄的肆意曼延,依舊是透著那麼一股子的幽憂傷情。
各位,我來看望大家了。
шшш?тт kán?℃O
伸手將那些牌位一一拿過,認真而小心地擦拭著,爲它們拂去那一層層厚重的塵土。但終究是放了那麼長的時間,即使抹去了灰塵那些牌位依然顯得如此殘舊。
終於執起了最後的那塊靈牌。這是我於不久之前才立下的較爲新好的牌位了,所以它並沒有如其他靈牌那麼的滄桑。
趙雲·子龍之靈位。
我實在是不願意再在我的這間屋子裡多擺出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可是,你還是就這樣走了呢……子龍哥哥,你一定是含恨而終的吧。因爲你再也無法繼續跟隨丞相北伐中原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眼眶中那旋繞不定的液體又收了回去。這一次的我並沒有如從前那般嚎啕哭泣,只是靜靜地凝視著,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那一道道刻痕,然後默默忍受著內心的疼痛。
我已然做到了極致地平靜,可這種淡然並不同於我在現世中的那種冷漠。這是一種情感的昇華,當一個人的心傷痛到了極點,冷定便成爲其最好的掩飾與表情。
眼前的一切逐漸被朦朧所覆沒,我終於支持不住,伏在案上沉沉睡去。
下一次的施術,恐怕又要等到五日之後了吧……
當我次日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躺在內室的紫檀臥榻上,身上覆了一牀絳紫色綢花錦被。
“朕曾告語你多次了,在那處入睡是會受涼的,爲何你老是不聽呢?”
我剛剛坐起身子便聽到耳畔的這句話語,心裡不由暗暗苦笑——看來這次又是他將我送回來的啊……
“對不起,陛下……總是這樣煩勞你。”我對他輕聲道歉。
“唉……朕並非是嫌麻煩。”孫權走過來憑坐在榻沿,伸手將我攬入懷中,他略帶不安地道,“你總是如此平靜漠然,這讓我很不安……櫻若,你到底……”
“不要再說了,仲謀……”我打斷了身側之人的話,靠在他胸前闔上了雙目,淡淡開口,“我很好,就如現在這樣一直下去吧。”
吳帝沒再多言,只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抱著我的雙臂又再緊了緊。
此時有翩翩紅楓不斷地被風吹拂著飄絮而下,鋪落在了庭中的青石地面上,將原本蕭然的院落映出了一絲浪漫之色。
秋天啊……感覺我越來越懼怕它的到來了。
我眼神呆滯地看著屋外,思緒彷彿又飄至到了那遙遠的彼方……
四日之後,我又同往昔一樣,遊曳著那虛幻縹緲的軀殼繼續追隨著那個人,就這樣默默地日夜陪伴在他的身邊。
我在這岸等待觀望,他在那岸烽火連天。沒有你儂我儂,沒有天長地久,有的只是這一顆心的執著追求。
我從未親自去找過他,因爲我不知道如今就我的身份而言該如何去面對他。
一個是東吳帝王的妃子,一個是西蜀的漢丞相,這是多麼大的跨越!我不想讓我自身的穢垢沾染到他半分,我的先生永遠都是冰清玉潔、出淤泥而不染之人。
於是,我雖然如此地貼近於你,但你我之間卻總是有著虛實之隔,我永遠都無法觸及到你半分。
於是,這便是真正的咫尺天涯。
雖近,但是又無比遙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生與死
不是我就在你身旁 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不是我愛你愛到靈魂受煎熬卻不能說我愛你
不是你雖然只走近我內心一次卻已留下永難熄滅的灼痕
不是彼此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
不是同根生長的樹枝 卻無法在風中相依
不是相互瞭望的星星卻沒有交匯的軌跡
不是縱然軌跡交匯卻在轉瞬間無處尋覓
不是我們如此幸運地相遇卻竟然和愛失之交臂
而是,跨越了千年的時光只爲在準確的時間準確的地點能夠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