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中, 我正在津津有味地烹煮著那一鍋烏雞蔘湯,準備稍後便送與丞相品食。
這段期間東吳那邊並沒有任何動靜,我想應該是孫權外出辦事還沒有回來吧。這幾個月來我的生活平靜得如一池春水, 並且能常與先生相伴。這讓我覺得彷彿又回到了從前的那段日子。真的好想就這麼一直延續下去。
“先生, 櫻若送湯來嘍!”我歡悅地端著剛做好的佳餚步入屋中。
“唔, 先放於一旁罷。”
我順從地將瓷碗擺在幾上, 隨意地問:“先生在寫什麼呢?”
“《出師表》。”諸葛亮淡淡地回了一句, 依舊筆不停歇地繼續書寫著,“亮準備不久後便上表出兵北伐。”
聽聞,心下驀地一沉。我深鎖蛾眉望著眼前的男子, 神色無奈而又哀傷。半晌,我緩緩開口:“先生爲何如此心急地便要伐魏?能儘量多享一些平逸的生活, 不是很難得麼?”
“如今天下尚未安定, 漢室尚未興復, 亮安能欣然養閒?”孔明停下了手中的筆,面色凝重地道, “我受先帝託孤之重任,必須儘早克復中原,平定天下,否則我實在寢食難安!”
“可是天意難違,以弱蜀而伐強魏, 註定會不得成功的啊!先生你又何必如此強求呢?”一時間太過於激動, 我不由自主地就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櫻若……”諸葛亮驚異地看向我, 略略不悅地說道, “爲何你竟說這等話?亮素來認爲你是甚有自篤之人, 可如今卻道出此種無志之言,著實令我失望!”
“先生……”
“我意已決, 汝不必再言,先退去吧!”諸葛亮淡漠地截斷了我的話語。
我愀然地注視著他,想再說點什麼,但他那嚴正的面容卻令我不敢多言。我低低嘆了一口氣,起身離開。
我漫無目的地在庭院中徘徊著,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灑在我身上,將我曬得有些發熱,然而內心卻是冰涼一片。
怎麼辦啊,丞相就要北伐了。雖然清楚地知道事已至此已無法挽回,丞相是不可能放棄伐魏的。但我實在是不忍心看到他將來連連敗北的哀狀。還有那最終的五丈原禳星……天啊,這會讓我崩潰的!
內心焦慮浮躁的我在池塘邊來來回回地踱著步子,暗忖著自己是否應該做些什麼。神思轉瞬間,我驟然想到了那個人影,心頭爲之一振。
魏延。
倘若不是魏延的話,先生在五丈原續壽作法之時主燈便不會熄滅,那麼他便不會就此亡故,而是能夠續以一紀的壽命!
對,就是魏延!一切都是魏延的錯!如果沒有他,丞相便可安然而活!
由於此時慌措無助的焦躁心情,我將全部的怨恨都歸結到了魏延的身上。瞬時間殺心四起,於是我酷狠地扭身前往魏延府邸。
魏延本在屋中閱卷,見我突然闖入後驀地一怔。
“納蘭姑娘來此處所爲何事?”他站起身疑慮地看著我。
“我來要你的命——”我說著便抽出了藏於衣袂中的利刃,舉劍向魏延直直刺去。
魏延對我這突如其來的襲擊驚了一跳,但到底是久經沙場之將,他極敏捷地欠身往旁邊一閃,躲過了我的攻擊。說時遲那時快,他快速地提起了掛於案幾旁的長劍,及時地拔劍出鞘擋住了我的劍勢。
“姑娘這是何意?因爲何要殺我?!”魏延不明所以地叫道。
“哼,有什麼事到冥界去問閻羅王吧!”我冰冷地開口,手腕一使勁,便將魏延橫亙於我身前的劍又彈開了去。他也來不及多問,收緊神思同我廝鬥了起來。
由於我有法術助陣,所以一直都是我佔了上風。但見魏延逐漸有些支持不住,才一會兒便已氣喘連連。
“櫻若,快住手!”
就在我快要將魏延一劍封喉之時,耳邊倏地傳來一聲熟稔的呼喊——竟是先生的聲音。
手中的動作頓然而止,我不可置信地回過頭去察看。一時怔忡的我完全沒有留意到,前方的魏延正趁著我此刻走神之際執刃向我呼嘯而來。
“櫻若小心!”聽到諸葛亮的提醒我猛地轉頭扭身躲避劍勢,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雖然避過了要害,我並沒有受太重的傷,但左手臂上卻被魏延的利劍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止不住地從傷口處漫溢而出,浸透了我的衣袂。
於是我們各自都停下了手。我呆呆地佇立在原地,昂起頭死死盯著天花板,雙脣緊抿,內心絕望不已。
還是失敗了啊……這亦是天意麼?魏延命不該絕!
“丞相,方纔納蘭姑娘突然拔劍欲取我性命,我……”魏延快步上前對孔明解釋。
“你受傷了,快先止住血。”諸葛亮並沒有立刻理會魏延,而是先察看了我的傷口。他對下人告了一句,侍人便尋來了醫者爲我處理和包紮。
“櫻若,你爲何要殺文長?”立於諸葛亮身旁的趙雲置疑地問我,“文長可是西蜀重將,曾立下了多許戰功。你若殺了他,豈不折損了蜀國一員棟樑?”
我依舊保持著沉默。呵,如今的我還能說什麼呢?總不可能讓我道出魏延便是今後害丞相的罪惡之人吧,這種荒謬之論有誰會相信?
“丞相爲何會來此處?”良久,我平平地問了那麼一句。
“我與子龍來尋文長有軍事商議,不想纔到此地便見到了方纔那一幕。”諸葛亮看了看我包紮完好的傷臂,蹙眉看向我,“櫻若,汝是否有何難言之隱?”
我哀痛無比地深深注視著眼前的男子,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言語。我低下眉眼艱難地搖了搖頭,胸臆梗塞。
“莫非是吳王派你來刺殺我的麼?”沉默了多時的魏延倏地開口。
聞言我渾身一陣驚顫,滿眼愕然地盯著他。
不可能的!我隱瞞得那麼好,他不可能會知道……莫非是東吳走漏了風聲?但是孫權明明有承諾過我說絕對不會向外界透露有關於我嫁到東吳的事……
“此話怎講?”
魏延飛快地瞥了我一眼,斂容道:“丞相恐還不知吧,納蘭姑娘如今已是堂堂……”
“魏延你閉嘴!!”我驚恐地尖聲阻止了他的話,氣息錯亂。
“櫻若,你究竟是怎麼了?”諸葛亮也被我方纔那突兀的驚叫聲所詫異。
“沒有……我……”我吞吞吐吐地囁嚅著,實在不知該如何解釋,腦中一團混亂。
“哼,姑娘何故如此緊張?”魏延冷嗤地笑了一聲,“莫非是怕你堂堂東吳娘娘的身份被我拆穿麼?”
“轟——”一時間,彷彿有數道震天響雷直擊到我的頂心,將我全身心轟得粉碎。我恍然聽到了崩裂而斷的心絃,從此以後再也無法銜接復連。
“你說什麼?”趙雲難以置信地轉頭瞪大雙眼看著我,“櫻若,告訴爲兄這不是真的!”
此時的我眼前已然是一片氤氳與暗沉,我剛要開口否認,門外突然竄進來一個人影,猝猝向我跑來。竟是讓我連這最後轉危爲安的僥倖機會都沒有了。
“總算找到你了姑娘!聖上喚你快些回去……啊,下臣拜見丞相,將軍……”貿然而入的宦臣這才發現了身旁的人,遂即閉口噤聲。
“陛下尋她所爲何事?”諸葛亮開口問道。
年青的宦員怯怯地瞅了瞅當今的漢丞相,恭敬地告道:“吳王的車馬現已到達成都,聖上喚姑娘快些回去……”
在聽到宦官所說的話語後,整間屋子裡的人表情各異:魏延得意而輕諷地揚脣冷笑著,以證明他方纔所言確實不假;趙雲一臉的震驚與不測,但事實已擺明在了眼前,他不信都不行;惟一不同的只有諸葛亮。此時的他淺鎖眉頭,似是在沉思,依舊是風輕雲淡的異常平靜。
而我,我只覺我的世界一片絕望,暗無天日。我是真心希望,如果方纔魏延就那樣把我給殺了就好了,此刻便不用再面對如此殘酷的局面。
如今,纔是真正地無法回到過去了吧……
“你好糊塗啊!”趙雲終究是沒有壓住自身的怒火,快步走近我扣住了我的雙肩,對我吼道,“天下英才甚多,爲何汝會嫁與吳王?”
任憑子龍搖擺著我的身子將我晃得眼冒金星,我淒涼地看著他,沒有開口。
是啊,普天之下的好男兒如此之多。但我終究是嫁給了一個我並不愛的人。
這便是塵世間的無奈呵,凡事豈能憑己之願就可隨心所欲的?
人類的軟肋太多,一不小心便會讓旁人抓住把柄,以此來桎梏他的行爲所舉。然而我卻始終是無法做到寵辱不驚、去留無意這種境界。
“櫻若,那日你至江東求和,吳王是否以此爲吳蜀聯盟之代價?”諸葛亮突然開口。
衆人聞後皆是一驚,個個轉過頭來望著我。趙雲也鬆開了緊扣於我肩上的手,訝然地看向我。
我欣悅而又無奈的扯了扯脣角,胸臆中卻在隱隱作痛。
依舊是如此料事如神呵,先生。彷彿世間的任何事情都逃不過你那精銳如鷹的眼睛。我是多麼地傾慕你,傾慕你的智慧與神思。
然而,也正是因爲你這近乎於妖的睿智,我們即使身在咫尺之近,卻也若遠在天涯的那般遙遙。你我之間,始終是相隔得太遠太久了……
抱歉了先生,櫻若這一次不想讓你再如神明那般無所不知了。
我忍住了自身流淚的衝動,眉眼輕笑,溫婉地凝睇著今生於我最重要男子。彷彿是下了莫大的決心一般,我淡然地開口:“不是的。一切都是櫻若心甘情願,我自願嫁給吳王,與吳蜀聯合並無任何關聯。”
“你休要瞞我,櫻若。”諸葛亮走近我,凝重地說道,“你隨了我如此長的時月,亮豈會不曉汝之本性?我曾告誡你多次,萬萬不可應允孫權所提的任何不公之事,爲何你卻要欺騙我?就算我蜀不與東吳和盟又能怎樣?你何苦如此毀了自身幸福?!”
“櫻若早便說過,我因先生樂而樂。櫻若絕不會做任何不利於西蜀之事,更加不會加害於先生。”見到諸葛亮眼中所隱含的傷痛之色,心中竟有些莫名的歡愉。我平靜地說,“如今即使懊悔也毫無意義了,我已然嫁至了東吳,從此之後吳蜀便是聯姻盟好之友,二國可以共伐曹魏,安定天下。只因我一人便換來了兩軍的和睦,這不是很好麼……就讓這一切隨波逐流吧……”我的腳步漸漸後退著,我想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櫻若!”諸葛亮略微慌忙地上前拉住了我,面色複雜地盯著我,“亮絕不會讓你就此離開西蜀!”
沒想到素來平靜淡然的智者也會有驚措的一刻,因爲我而擾了他一直以來的鎮定。果然,我是特別的麼……
此時的我真的想緊緊擁住他再也不與他分開,但這是不可能的。路已至此我惟有硬著頭皮地走下去,哪怕是荊棘密佈,哪怕已傷痕累累,我已然沒有回頭路可行。
“請丞相想想先帝託孤之重任,萬事應以國事爲重!”我漠漠地撥開了拉住我臂腕的那隻手,“丞相早便教導與我,要想在此亂世中生存就不能夠感情用事……莫非先生還不懂我的苦心麼?”
諸葛亮怔怔地看著我,神色悽哀而無奈。
“我只想請先生記住,即使櫻若身在江東遙遠之處,但於先生的那顆心是永生不變的!縱使時光匆忙,亂世成殤,我永遠都不會將你忘懷!”
說完這最後的一句話,我含淚飛快地狂奔而出。就這樣徑直地跑到府外,沒有回頭,因爲我怕在回首之後看到那人的面容,將會無法舍心離開。
沒有人來追我,我知道孔明的最終抉擇是他的蜀漢。
意料之中,但心卻很痛。
“哎呀娘娘,您的手臂流血了!!”車廂中,阿茵尖聲叫了起來,手忙腳亂地和其他婢女一同幫我重新包紮傷口。
而我猶如脫了線的木偶那樣任她們擺佈著,身體上的傷痛早已被我忽視。
遙望著車外漸漸遠去的城市,我的眼淚毫無徵兆地決堤而出,冰冷的液體於瞬間便潤溼了我的面頰。
此朝悲怨一別離,不知相逢是何夕。
或許這一次,將會是真正的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