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飄十里。
眼看著就要迎來了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 滿城的百姓都在爲即將來到的喜慶團圓而忙碌地張羅著。大街小巷,穿透著男女老少的歡聲笑語,喜氣洋洋。
然而在這個桂靄紛飛的曼妙時節, 我並沒有聞到月桂的綿綿飄香, 也沒有感到佳節將至的樂樂歡愉;只嗅到了滿塵的酒氣梅香, 還有惆悵的幽憂傷情。馥郁而濃烈, 在愁緒的秋夜裡浮揚曼延, 撲面而來。還未開飲人便似醉了三分,渾渾噩噩地彷彿是到了另外一個幻界。
暗香浮動月黃昏,酒不醉人人自醉。
在一株巨大的桂花樹下, 一襲飄揚的青衫隨著夜風起舞,皎皎月華散落在微潮的衣袂邊緣, 泛起了浮光掠影般的耀澤。頰上還帶著因勞作而留下的淡淡紅暈, 在夜幕的映照下顯現出暗紅奇詭的曖昧色彩。
“呼——”我拍拍雙手和衣衫, 鬆快地站了起來。轉身提起了擺放在身側地上的竹籃,用手將籃中的月桂花瓣徐徐散落在塵土之上。
滿目的瓣片黃白夾雜, 竟真的如百花碎了一地,暗自神傷。
香滿廬,酒滿壺,酒氣梅香隨風舞。幾捧黃土下地,掩埋了這幾翁佳釀“醉雪梅”。於是便決定要將它們永久地塵封於此, 今後再不會開飲。
“二哥、三哥, 小弟敬你們一杯。”拎起樹下所餘的最後一甕酒, 我將封口撬開, 向著地下緩緩倒去。酒液混合著花瓣, 在塵壤上浮起了一簇簇的小白泡沫兒,因爲月光的照耀而漾開了點點熒光, 繼而轉瞬即逝。
倒了剩有最後的一口,我舉壇仰首將其灌入腹中。殘留的液體順著我的脣角向下劃出了一道溼痕,而後徑直流入到了我的脖頸。冰冷的觸感,與喉中的灼燙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咳咳……”又是一陣不可抑止的重咳。我暗暗苦笑,不用法術的話連一杯酒都支持不住麼?我還真是軟弱啊……
身體無力地滑曳了下去。靠坐著月桂樹幹,我縱聲高吟:“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誦完之後便是沉默,仰首木滯地望著星空。半晌,我闔上雙目,自嘲地冷哼了一聲。
我到底是在幹什麼啊……
耳邊響起了輕碎的腳步聲,我沒有睜眼,依舊兀自低吟著那不成調的曲子。
“櫻若。”走近身旁的男子輕聲喚了我一句。
“是關於大哥的麼?”我搶先問出口。
“聖上病重駐於白帝城,亮明日便要前去探望,你……”
“櫻若當然是與先生同去。”我張開雙目站起身,溫婉地看著他,“不管如何,我都會跟隨著先生。”
諸葛亮深深凝睇著此時一身男裝的我。暗青色的服飾將我烘托出了幾分深沉與靜默。
“櫻若,你變了。”良久,孔明幽幽地開口。
“是麼……”我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淡淡道,“人總是要長大的,在歷經了那麼多事後倘若還如從前的那般倥侗無知,今後的路程,教我如何隨先生走下去?”
“唉……”孔明嘆了一口氣,“話雖如此,亮還是認爲汝之前的純直無憂最爲可貴。你不必因這亂世而強迫改變自己。”
“如果以後還能再回到從前那樣的話,櫻若或許能夠變回原來的自己。”說著我上前一步,注視著孔明,問,“那先生呢?先生又能否如曾經一般,臨溪而賦詩,撫琴而長吟?”
諸葛亮聞後微微一怔,他側頭看了看桂樹下的那一堆凸起,似笑非笑地開口:“亮也很希望能回到從前……”
此時突然一陣狂風襲來,將斜靠於樹旁的那個空酒罈吹得滾翻了出來。骨碌碌的聲響,就這樣湮沒了諸葛亮低低的話語。我沒有聽到他後面說了什麼。
“汝早些歇息吧。”諸葛亮用羽扇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之後便轉身離開了。
遙望著孔明漸遠的背影,回想著他方纔對我做的那個習慣性的舉動。心底不禁苦笑:先生,在你的心中,我是否依舊如同從前那個長不大的小女孩?
翌日,白帝城。
永安宮裡間內跪倒了一整屋子的人,個個都是悲哀沉重的顏色。
就如史中所述,昭烈帝一一喚人進去留話。當我看到諸葛亮滿眼通紅地步出房外時,不知爲何心底驀然對房中那人涌出一股怨恨。
臥於龍榻上的帝王此時已憔悴不堪,氣若游絲。見我進屋後眼光忽地閃了一下,顫顫巍巍地向我伸出手來。
我怔了怔,快步近前握住他的手跪於榻旁,屏息側耳傾聽。
“櫻若,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劉備欣慰地看著我微笑。那個笑容就如同我第一次遇見他,他收留我時的那般祥和慈愛。
我心下倏地一動,眼淚便奪眶而出。方纔對他的那種莫名的悻怨此時早便已煙消雲散。他是我在這個世間的兄長,當初多虧了他我才能順利地在這個逐鹿羣雄的亂世中生存立足。我應當感激他的。
“大哥……”我哽咽地開口,“對不起,哥哥們……”
“櫻若,二弟三弟之死不關你事,汝不必自責……”玄德虛弱地說道,“朕只願今後汝能全力輔佐丞相,克復中原,匡復漢室。令天下得以安定……”
“大哥……我會的,我會的!將來蜀漢一定會長存,漢室必定會興復!請大哥安心!”明明知道我在說一個天大的謊言,這是一個永遠也不可能實現的空想。但面對此刻的劉備,我不得不這樣說。
“唔……如此朕便放心了……”
而後,昭烈帝將所有的人都喚進了屋內,囑咐他最後的遺願,當時所有人都因爲內心的悲慟哀傷而飲泣垂淚。
終於,就在落日的餘暉灑落天地的剎那,劉備闔上了雙目,開始了永世的長眠。
那一刻的天空,如血染般的嫣紅,浸透了西邊的整個蒼穹,恍若染料打翻在了白絹上的那種心痛。
夕陽,世界都染上了鮮血。太陽的終結。我還能夠見到幾次啊,這種悲哀的色彩……
暴雨一連滂沱得下了好幾天,彷彿要把世間的醜惡全數沖刷掉的那般徹底。
我肅立在昭烈帝的靈柩旁,一襲孝服。明明已經站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然而我卻並沒有如以前那樣感到乏累抑或肌肉痠痛。我就這樣毫無任何表情地立在原地,沒有悲慟,沒有嚎啕,如同脫了線的木偶。
我只是感到寒冷,還有未知的迷茫。
克復中原,匡復漢室,蜀漢長存……將來真的會如此麼?
我是否能夠真正做到,這損我壽數、悖逆天命的不可彌補之事?
天上的滿月圓如盤,地上的人兒悲離傷。此時正是公元222年秋九月。劉備的逝去,竟比原史提前了近半年多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