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精心計算好了服用安眠藥的時間,早上7點6分,我頭腦清爽地醒了過來。
羅茜在回酒店的地鐵上就睡著了。我打算暫時向她隱瞞地下室談話,也不提我在艾薩克家餐具櫃上的發(fā)現(xiàn)。那是一張很大的照片,是在朱迪和艾薩克的婚禮上拍的。艾薩克旁邊站著衣著正式的伴郎,是傑弗裡·凱斯,那個只剩下370天生命的可憐人。他微笑著。
我仍然在思考著艾薩克的話,只有我自己,因爲我擔心羅茜會情緒崩潰,毀掉整個紐約之旅。羅茜對我刮目相看,不僅因爲我順利拿到了樣本,更因爲我在幫忙收拾盤子的時候表現(xiàn)得十分自然,神不知鬼不覺。
“你可能要被社交技能攻陷了。”
酒店非常舒適。入住後,羅茜坦言她曾擔憂我會要求跟她同住一間房,以此抵消旅行費用。像妓女一樣!我感受到了強烈的羞辱。她似乎對我的反應很滿意。
我在酒店的健身房好好鍛鍊了一會兒,回到房間後,發(fā)現(xiàn)留言機的指示燈在閃。是羅茜。
“你在哪兒?”她問。
“健身房。鍛鍊對降低時差影響很有幫助,還有陽光,所以我打算在陽光下走上29個街區(qū)。”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事情?今天要聽我的,還有明天。週一午夜之前,你都得聽我的。所以,現(xiàn)在你給我坐下。我要出去吃早餐。”
“穿著鍛鍊的衣服?”
“不,唐,不能穿那種衣服。去洗澡,換身衣服。10分鐘之內完成。”
“我都會先吃早飯,再洗澡。”
“你纔多大?”羅茜有點咄咄逼人,她甚至都不願聽我的回答,“你像個老頭子一樣——我吃完早餐纔會洗澡。別坐在我的椅子上,只有我才能坐……別惹我,唐·蒂爾曼。”最後一句話她說得很慢,我決定最好還是別惹她。明天午夜之後,一切就都過去了。在這之前,我可以調節(jié)到看牙醫(yī)模式。
就當我是在做根管填充了。我剛走到樓下,羅茜就開始挑剔我的著裝。
“這件襯衣你穿了多久了?”
“14年。”我說,“它是速乾的,特別適合旅行。”實際上,這是一件專業(yè)的徒步襯衫,儘管14年來,面料科技有了跨越式發(fā)展。
“很好,”羅茜說,“它什麼都不欠你的了。上樓,換一件。”
“那件還溼著呢。”
“我是說克勞迪婭送你的那件,還有那條牛仔褲。我絕對不會跟一個流浪漢一起逛紐約。”
第二次換裝過後,羅茜露出了滿意的微笑。“你知道嗎,其實你根本沒有那麼難看。”她頓了頓,看著我,“唐,這讓你覺得不舒服,是嗎?你還是更願意自己去博物館,對吧?”她的感知力實在是太敏銳了。“我明白。但你已經爲我做了一切,你帶我來紐約,而且我還在花你的錢,所以我想爲你做點什麼。”
我本想跟她講清楚,她想爲我做點什麼實際上等同於完全按照她的意思行事,但這恐怕會引起她更多的“別惹我”的反應。我最好還是算了。
“你正待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穿著完全不同的衣服。那些中世紀的朝聖者跋涉幾百公里到達聖地亞哥之後,都會把衣服燒掉,表示他們已經不一樣了。我當然不是讓你也把衣服燒掉——暫時不是。你可以週二再穿上。我只是想讓你對不一樣的事物保持開放的心態(tài)。就給我兩天時間,我?guī)憧纯次业氖澜纭脑绮烷_始。全世界最好吃的早餐可就在這座城市啊。”
她一定是看出我在拒絕。
“嘿,你規(guī)劃好時間,就不會造成浪費了,對嗎?”
“沒錯。”
“所以,你已經許諾給我兩天時間。如果你拒不服從,你就會浪費掉這兩天時間,即便有人正費盡心力讓你度過好玩兒、高效的兩天。我要去——”她停了下來,“我把旅行指南落在房間了。等我下來,咱們一塊兒去吃早餐。”她轉身朝電梯走去。
我被羅茜的邏輯搞亂了。我一貫認爲提高效率正是我規(guī)劃日程的合理性所在,但真正讓我執(zhí)著的是更高的效率還是日程表本身呢?我真的在變得跟我爸爸一樣,每晚都堅持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嗎?我從未跟羅茜說起過,我確實有自己專屬的椅子。
還有一件事她不知道,所以她沒有提及。我成年以來經歷的最快樂的三件事,有兩件發(fā)生在過去的八週裡,如果參觀自然歷史博物館
不能累計,只算一件事的話。而這兩件事裡都有羅茜。這之間有什麼聯(lián)繫嗎?我得好好研究一下。
羅茜回來前,我重啓了大腦,這需要有很強的意志力。但此時我新增了適應能力。
“準備好了嗎?”她問。
“我們要怎麼找到世界上最好的早餐?”
我們在街角找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早餐,也可能是我吃過的最不健康的早餐。不過,只吃兩天應該不會讓我增重太多,也不會影響我的健康、大腦敏銳度或是武術技能。這就是我的大腦目前的運行模式。
“你竟然全吃完了。”羅茜說。
“很好吃啊。”
“那別吃午飯了,晚飯也要推後。”她說。
“我們什麼時候吃都行。”
服務生朝我們走過來,羅茜指了指空咖啡杯:“真棒,我們得再來點。”
“嗯?”服務生有點疑惑。看來她沒聽懂羅茜在說什麼。羅茜顯然喝不出咖啡的好壞——或者她跟我一樣忽略了“咖啡”的名號,完全把它當作一種沒喝過的飲料。這種方法很有效果。
“給我兩杯咖啡,一杯加奶,一杯不加……請!”我說。
“沒問題。”
在這裡,人們說話直來直往。這纔是屬於我的地方。我喜歡說美式英語,牛奶叫cream,而不是milk;電梯叫elevator,而不是lift;賬單叫check,而不是bill。在我第一次去美國之前,我記下了一張關於美式英語和澳式英語用法區(qū)別的單子。我的大腦這麼快就能自覺地轉換爲美語模式,也讓我有些吃驚。
我們朝上城走去。羅茜一直在看一本叫《遊客勿讀》(Not for Tourists)的旅行指南,看來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我們去哪兒?”我問。
“我們哪兒也不去,就是這兒。”
我們站在一家服裝店門口,羅茜問我願不願意進去。
“不用問我,”我告訴她,“全聽你的。”
“我是想進去逛逛,女孩子都喜歡。我會說‘我猜你已經去過第五大道了吧’,但你,我可說不準了。”
現(xiàn)在的狀況很和諧。我認識到不應該對羅茜做出任何假設,否則我會驚異於她把自己歸類爲“女孩子”的事實。因爲據(jù)我所知,把這個詞用在成年女性身上是女權主義者根本不能接受的。
羅茜卻似乎越來越瞭解我了。我從未去過博物館和會議中心以外的任何地方,但大腦的全新設定讓我對一切都感到新鮮。一家只賣雪茄的商店、珠寶的價格、熨斗大廈、性博物館,羅茜看了看最後一個,決定不進去。這可能是個極好的決定——那兒也許會很有意思,但失禮的風險極高。
“你想買點什麼嗎?”羅茜問。
“不。”
幾分鐘後,我突然想到了一點:“有什麼賣男士襯衫的地方嗎?”
羅茜笑了起來:“在紐約市的第五大道上,也許我們能找到一家吧。”我感受到了諷刺的氣息,但是友善的嘲諷。我們找到了跟克勞迪婭送給我的那件類型相同的襯衫,是在一家名叫博洛茗(Bloomingdale's)的大型百貨公司裡,實際上,它並不在第五大道上。我們在兩件襯衫間拿不定主意,所以乾脆全買了。我的衣櫃可能要關不上門了!
我們來到中央公園。
“我們不吃午餐了,但我想吃個冰激凌。”羅茜說。公園裡有個小攤販,既賣圓筒冰激凌,也賣糖果。
我突然感到了一陣強烈的恐懼。我立刻就知道我在害怕什麼了,但我必須面對。“口味很重要嗎?”
“來點加花生的,我們可是在美國。”
“所有的冰激凌嚐起來都一樣。”
“胡扯。”
我解釋了味蕾的變化。
“打個賭嗎?”羅茜問,“我肯定能嚐出花生味和香草味的區(qū)別,賭兩張《蜘蛛俠》的電影票。今天晚上,在百老匯。”
“材質是不一樣的,因爲有花生。”
“那就隨便找兩種。你來挑。”
我點了一個杏子冰激凌和一個果冰激凌。“閉上眼睛。”我說。這真的很困難:它們的顏色幾乎一樣,但我不想讓她看到我通過扔硬幣決定先給她嘗哪個,因爲我擔心她在心理學方面的專長可能會讓她猜出我的順序。
“果。”羅茜說。答對了。再扔,又是正面。“還是果。”她連續(xù)三次猜中了果,接著是杏子,又是杏子。她胡亂蒙中的概率爲三十二分之一。我有97%的把握相信她確實能嚐出冰激凌口味的區(qū)別。難以置信。
“那麼,今晚去看《蜘蛛俠》?”
“不。你猜錯了一次。”
羅茜看著我,仔細地看著我,突然大笑起來。
“你在逗我,對嗎?我不相信,你在開玩笑。”
她遞給我一個冰激凌:“既然你不在乎口味,那杏味的就歸你了。”
我看了看手中的冰激凌。怎麼說呢?她已經舔過了。
再一次,她讀懂了我的意思:“如果你連和她分享冰激凌都不願意,你要怎麼和女孩子接吻呀?”
有那麼幾分鐘,我沉浸在一種沒來由的巨大喜悅中,因爲我所講的成功的笑話,還有對接吻那句話的分析——和女孩子接吻,分享她的冰激凌——雖然是第三人稱,但絕對不可能與她無關,就是那個在陽光和煦的週日下午,與穿著新襯衣與牛仔褲的唐·蒂爾曼共同漫步在中央公園的樹蔭中,分享同一個冰激凌的女孩子。
儘管我很享受這一天的活動,但回到酒店之後,我還是需要114分鐘的休息時間。洗澡,寫郵件,做伸展放鬆練習。我給吉恩寫了郵件,抄送給克勞迪婭,總結了一下我倆的活動。
晚上7點在大廳的碰面,羅茜又遲到了三分鐘。當她穿著今天新買的衣服——白色牛仔褲,藍色T恤衫——還有前天晚上穿過的夾克出現(xiàn)時,我剛要往她的房間打電話。我突然想起了吉恩的金句,我聽他對克勞迪婭說過。“你看起來真優(yōu)雅。”我說。這是著兒險棋,但她的反應很積極。她確實看起來很優(yōu)雅。
我們在擁有世界上最長酒單的酒吧喝了幾杯雞尾酒,有好多酒我都沒有聽說過,接著我們去看了《蜘蛛俠》。散場後,羅茜覺得故事有點老套,而我卻被迷住了,被深深地迷住了。長大以後,我就再也沒去過電影院。我完全沒在意劇情,眼裡全是那些飛行器。真是太棒了。
我們搭地鐵回到下東區(qū)。我覺得餓了,但也不想打破規(guī)矩,由我提議吃點東西。但羅茜想到了這一點。晚上10點,在一家名爲桃福子(Momofuku Ko)的餐廳訂了位。我們又回到羅茜時間了。
“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謝謝你帶我來這兒。”她說。
我們坐到一個可以容納12個人的櫃檯前,還能看到主廚們的操作。在這裡,也沒有任何讓餐廳變得使人壓力重重的繁文縟節(jié)。
“有什麼偏好或是忌口嗎?”主廚問道。
“我吃素,但可以吃環(huán)保海鮮。”羅茜答道,“他什麼都吃——真的是什麼都吃。”
我不記得上了多少道菜。我吃了雜碎、鵝肝醬(第一次吃!),還有海膽醬。我們喝了一瓶玫瑰香檳。我可以跟主廚們對話,他們會告訴我菜的食材和烹製工序。我吃到了有生以來最棒的食物,而且我也不用爲了能吃上飯而西服革履。實際上,坐在我旁邊的食客,即便是在昆斯伯裡侯爵酒吧,也算是穿著出位的,臉上還穿了好幾個洞。他聽到我和主廚的對話,便問我是從哪裡來的。我告訴了他。
“你覺得紐約怎麼樣?”
我告訴他這座城市特別有意思,還給他講了我們今天的日程。但我突然意識到,在與陌生人對話的重壓下,我的舉止已經發(fā)生了改變——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反轉了——迴歸了我慣常的方式。整整一天,與羅茜在一起,我感到放鬆,說話和行動都變得不一樣了,而這種趨勢也延續(xù)到了與主廚的對話上,雖然這對話更像是一種專業(yè)信息的交流。但是,與另外一個人進行非正式的社交互動讓我回歸了自我。而我很清楚,我習慣的舉止言行在別人眼中是很怪異的。這個面部穿環(huán)的男人一定也注意到了。
“你知道我爲什麼喜歡紐約嗎?”他說,“因爲這裡有太多怪人了,人們都已經見怪不怪了。我們恰恰很適合這裡。”
“你覺得怎麼樣?”回酒店的路上,羅茜問我。
“成年後最棒的一天。”我說。羅茜看起來很高興,因爲我沒有繼續(xù)說下去:“除了自然歷史博物館。”
“睡覺吧。”她說,“9點半集合,我們再去吃個早午餐,怎麼樣?”
此刻倘若再要爭辯,就真的是不可理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