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八年。

太和殿，一封燙金的奏摺悄然躺在身穿九龍蟒袍的皇帝葉鴻面前。奏摺每天都有，但這一封卻與尋常不同。

護軍統領林弦和大學士劉藍雲連夜快馬加鞭從安慶將這封奏摺呈到了燕京，憑藉著一個帝王強大的權利，楚帝即使不打開奏摺，他也知曉，那封奏摺上，是告訴自己...安慶有大事要發生了。

“安慶刺史楊風謀反，一路潛逃至鷓鴣口，陳衛將之斬於馬下。”

這便是奏摺上面的內容。

此事，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眼中似乎閃過什麼，沒有人能看懂。無奈、惋惜、憐憫…或者是其他的，更多的內容。帝王心術，在御案下面謹小慎微的兩位臣子不敢妄加揣測，只是在心底暗自想著，陛下後宮裡那位出生楊家的貴妃恐怕也會被牽連了。

第二日，皇帝的便旨意下來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楊家嫡女身爲貴妃，卻窩藏逆反，知情不報，本該處死，以儆效尤。但念在其伺候皇上期間盡心盡力，且誕下皇子。故功過相抵，從今日起，至死不得再出含歡宮一步。欽此。”

沒有出乎任何人的意料。

畢竟如今的後宮，除卻剛剛下土沒有多久的皇后之外，也僅僅餘下這一位妃子罷了。這位出生於楊家的岑貴妃，可是皇帝除卻一月前因病而亡的皇后外，最喜歡的妃子。這樣的處罰，倒還真顯出了皇帝對她的憐惜。只是...但令人憂心的是，岑貴妃所誕下的那位皇子…不知會被置於何處。畢竟，那可是楚國皇室唯一的男嗣。

＊＊＊＊＊＊

我是十歲那年成的太子。

那時我在邑清宮已經住了五年。

孃親去的那年，我也僅僅四歲罷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宮廷。也不知道...那把金色的椅子，到底代表了什麼。

我對孃親的印象極爲模糊，只是知道，她是一個很溫柔的人，總是不讓宮娥伺候我，而是親自在晚上抱著我，哼著不知名的曲子，哄我入睡。所以我在後來知道了天啓八年發生的那件事之後，怎麼也不肯相信。

那是一件在宮廷內隱秘流傳的事。

據說曾今那位顏傾天下，一曲動人的皇后娘娘，不是因病而亡的，而是......因毒殺而亡。兇手，便是我的孃親。

那個時候我在邑清宮已經住了一年，宮娥們見著我幾乎都只是繞道而走。除了我皇姐指派給我的貼身侍婢以外，幾乎沒有人肯親近我。其實我也知道，我的那些個貼身侍婢，對我也僅僅是出於宮廷的禮儀罷了，她們怎麼可能看重我這個罪妃之子呢。

而且那個時候父皇正值壯年，就算只有我這一個後嗣，也沒有什麼關係。畢竟想爬上那張牀的女子多了去了，不知道誰會得到父皇的青睞，給予她誕下皇子的恩賜。可是到了最後，父皇也沒有再納妃，只是會在晴朗的天氣裡，去皇后娘娘生前的宮殿走一走，瞧一瞧。

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爲什麼我的舅舅們會背上逆反的罪名而亡。

是因爲，我的父皇，正在用他的方式，給他的妻子報仇。

所以那個時候，我對皇姐和父皇都是有怨言的。雖然不知曉真相，但內心的孤獨…就像是永無止境的黑夜一般…狠狠地將我籠罩其中。我就像是一個獨孤的影子，飄蕩在邑清宮。後來，我在得知了真相之後，纔開始在思考，那位能讓父皇決心將孃親打入冷宮、將國戚安上逆反罪名的女子，到底是怎樣的人物。

皇后娘娘，她是世間千千萬萬個女子中的一個，出身平凡，據說是父皇偶然一次的微服私訪時，從一家酒樓裡帶回來的女子。她在說書人的嘴裡盡顯絕代風華，自從進了後宮之後，父皇幾乎是獨寵他一人。但是轉折，卻還是發生了...那便是我孃親的入宮。

都說最難捨棄帝王寵，可是我那位名義上的母后，見著我父皇將孃親封爲貴妃之後，竟是將父皇奉上來的寵愛置之門外，不眷念半分。但偏偏我的父皇卻負盡她的情深。在她生前獨寵我的母后，令整個江山折損了她的容顏。

我想不通，怎麼…也想不通。

她一個小小的酒樓歌女，怎的，就敢這般對待我的父皇……這個天下最有權勢的人。所以在後面天下的傳言之中，我那位母后…一直是揹負著不堪的名號的。說她的死，是因爲上天降怒，纔將之帶走。

在她生前，我似乎是見過她一面的，不過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不美，容貌只是清秀罷了，只是身上那股子淡然的氣質，竟是比孃親還要美上幾分，當真是不負說書人口中的絕代風華。就在在她死後沒多久…舅舅那邊，就因逆反給死。而孃親，也被禁足。沒過過久，我就被父皇從孃親的身邊搶了過來，生活在了邑清宮。和那個剛剛喪母的姐姐生活在一起。

在很久之後我才知道，我入住邑清宮，是那個僅僅比我大了半歲的姐姐向父皇求的。我這樣一個罪妃之子，雖然是皇室的血脈，但是在這宮裡，保不齊就會被哪個想要爬上龍牀的姨母們害死，因爲我一直都是父皇用來搪塞那幫腐朽大臣的藉口。若我死了，父皇也就沒有什麼理由拒絕施下恩澤了。這樣，她們纔可以名正言順地誕下皇子，入主後宮。

但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只是對我那位名義上的姐姐及其尊重，謹小慎微地生活在那個華麗的宮殿裡，做到一個弟弟的本分。

只是在某次月明星稀的夜晚，看到我那個姐姐…在宮殿裡暗自哭泣時。我才錯愕地想起，她，也是如我一般，失去了自己的生母。於是我那有些可笑的儒家情節就發作了，顧不得自己身是皇嗣的身份，莽撞地就上前去，抱住了自己的姐姐，但慌亂之中，竟是將姐姐撲倒在地。

卻沒想到...自己這樣的動作，竟然是被恰巧前來的父皇看見了，他那個時候，或許是想著我孃親的事，以爲我是要對他的女兒不利，所以就發了很大的火，對他身後的姚公公吩咐，說擬旨將我砭爲庶民。

那個時候我呆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讓父皇發了這麼大的火。只是呆呆地跌坐一旁，想著繼孃親之後，我也會死，會死在一直想要殺害我的人手裡。

皇姐見著父皇發了這般大的火，也停止了哭泣，於是跪著從牀上爬下來，走到父皇的腳邊，紅著眼角爲我解釋，爲我求情。不過那個時候我還是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只是隱隱地，對我這位皇姐有了隱約的好感罷了。

到了後來，在我偶然中聽到宮娥談論皇后娘娘的死因之後，我才明白，我那位姐姐。到底是怎樣一個良善的人。明明…我是她殺母仇人的兒子。她竟然這般保我，僅僅...是因爲我叫了她一句“姐姐”。

我沒有懷疑過宮娥話中的真實性。

這麼多年來，我那位至情至性的父皇，爲了緬懷我那位已故的母后，做的事情...已經太多。所以，他沒有在意後宮裡那些流言蜚語，反而會想著，讓這個隱秘的皇室秘密，讓天下人都知道，還我那位名義上的母后一個清名。所以，那些宮娥的話，不可能是假的。

所以，我那位姐姐的性情，當真是令人感懷。

知曉真相的我，對我那位姐姐，當真是佩服。從那以後，便將她當作我的親姐姐侍奉了。而那些掩埋在背後的骨和血，我已是不想理會。邑清宮的生活，委實太過安靜平和了，瞧不見歷朝皇室後宮裡那些齷齪的骯髒事。所以我不願離去，只是一直和姐姐生活在一起。

我的身份，是不可能成爲太子的，我一早就知道，所以我只想著等待後宮裡那些爭風吃醋的女子，再爲父皇產下一個弟弟後，便可輕鬆地做一個富貴閒人。尋一處山明水秀的封地，娶一個知書達理的妻子，再攜美漂泊於天地之間，逍遙一生。

故而，接到我入主東宮的旨意後，我整個人都懵了。那樣的位置…我一直不敢奢望。直到我開始以太子的身份在御書房聽取國事的時候，才相信了那一紙黃稠上面的話。

我葉煜...

真的成爲了楚國的儲君。

沒過多久，我纔想起，我那位姐姐有一次，竟然是問我，想不想要這天下。當時我記得，我說的...是“想”。我不知道父皇的心底到底是怎樣想的，他竟然因爲皇姐的幾句話，便將我推上了儲君的位置。

從確立了我的位置之後，父皇就沒有再近過女色，只是偶爾纔會被那幫大臣弄煩了，隨意臨幸了一個沒有後臺的女子，然後隨意封個尊位就不再前往。

我那個時候，才相信，我的太子之位…真的穩定了。

真的，只是因爲姐姐的幾句話就穩定了。

畢竟那個時候我還是不大的孩子，第一反應，只是驚喜。所以，我絲毫沒有察覺到父皇這個動作之外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