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diào)動的燭火將燈下的剪影變幻得明滅交映。
江月白看著面前坐在書案便寫信的葉楨，微微的嘆了一口氣，隨後看了一眼營帳的四周，確認(rèn)了並沒有什麼人之後，才朝著葉楨問道：“清九…方纔你說的...是真的嗎？”
葉楨並沒有將手中的動作停下，而是笑了笑，無奈的說道：“既然話已出口…不是真的，也會變成真的了。謝永筍可不是無腦之人，雖然如今他暫且是相信了你我，但是...我們也不可能就此脫身。想來…他定會暫時將你我扣押。等到方纔我所承諾的...三成軍需到了他的手中之後，纔會放任你我離開。”
江月白點點頭，這也是他此前意識到的，但是現(xiàn)在...他的疑問並不是在此，而是...葉楨方纔所言的，三成軍需。
“無妨…我在吳國還有一些舊部，不去找蘇家...那三成也是能夠湊齊的。”
江月白點點頭，接著，他便看見葉楨將停下手中的筆，將宣紙拿起來微微晾乾。隨後，葉楨即朝著外面喚了一聲，“來人。”
……
江月白見著她將一切事情安排穩(wěn)妥之後，才接著問道：“你我離去後…謝永筍…真的進軍邊疆又該是如何？”
聽到這句話，葉楨冷冷的笑了笑，反問道：“謝永筍此人當(dāng)是如何？”
江月白一愣，便回憶了方纔與謝永筍那些許的接觸，接著道：“略小智耳。”
下了這個結(jié)論之後，江月白似乎反應(yīng)過來了什麼…歎服道：“清九…還是你想的周全。”
謝永筍當(dāng)然是不會出兵的。
他如今擁有的雖然是吳國的最強兵種—騎兵。但是...他的人數(shù)，卻只有寥寥的五百餘人。或許其他地方，他還留著什麼忠心的舊部。但是...謝永筍此人...真的會遵守承諾嗎？蘇家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商行罷了。就算他的財富天下無雙，但是沒有武力保護...就如同最初葉楨對蘇家下的結(jié)論—
一頭待宰的豬。
他雖然落魄，但是不至於畏懼蘇家。
所以黑吃了蘇家送來的軍需，這也沒有什麼奇怪。況且...方纔葉楨在謝永筍面前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可是目空一切的自信。這一點，定是讓謝永筍認(rèn)爲(wèi)…蘇家有底氣，相信自己履行盟約。
可是謝永筍是什麼人？他可是敢與謝永暮爭天下的祁王殿下，所以…他不懼。所以…他在收到了軍需之後，定是不會動手。畢竟…他只有五百餘人。他沒有後備的軍源，所以…他損失不起。
……
第二日的時候，謝永筍的反映果然是是如同夜裡兩人的推測一般。
滿足兩人的一切需求...但是，只要兩人流露出想要外出的意思，謝永筍便會淡淡的將此事岔開，並不給兩人明確的迴應(yīng)。
……
……
半月後。
載滿了糧草的車隊從吳國那座王城出發(fā)，延綿了半里不絕。押運糧草的護衛(wèi)，也將初春的薄衫換作了冬日的夾襖，踏著漫天的風(fēng)雪，踏上了極北這片土地。
謝永筍得到了這批物資之後，果然是沒有爲(wèi)難兩人，毫不在意的將兩人放走了。
＊＊＊＊＊＊
上京。
謝永暮一手支著頭，一手敲打著龍椅的扶手，黑色的玉冕將他的面容襯得冷峻無比。斜靠在那把金色的椅子上，百無聊賴的看著坐下羣臣的爭吵。
心底想著…果然還是會這般麻煩。
心緒不由自主的，便想起了一個月之前，在城北酒肆遇到的那個年輕男子。
他其實已經(jīng)不大記得那個男子的長相了，但唯獨…對他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映像格外深刻。彷彿…什麼地方見過一般。
他笑著對自己說：“兄臺。雖然在下很是欽慕你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情意。但是你要知曉，就算你爲(wèi)了她孤獨終老，又有什麼用呢？既然斯人已逝，您既然在世，就不應(yīng)裹足不前。若是佳人知曉，她也不會希望看見您如今的樣子，您認(rèn)爲(wèi)...若是她泉下有知，亦是不會開心。”
……
其實這樣的話，謝永暮已經(jīng)聽過太多次，但是...唯獨那個男子說的時候，他聽進去了，真的，就如他勸自己的話一般—
“放下吧，斯人已逝...”
所以第二日，他纔會在羣臣的進諫之下，將幾個重臣之女給封了妃。
如今朝堂上所爭吵的，便是…由哪一位后妃，暫代中宮之職。
—若是她在...
他嘆了一口氣，看了一眼依舊吵鬧的朝堂，輕咳了一聲，羣臣便在此刻安靜了下來。謝永暮掃視了下方朝臣一眼，佯怒道：“吵吵鬧鬧的，成什麼樣子？這是朝堂，不是坊市！”說著他冷哼了一聲，“由俞家之女俞飛月、夏家之女夏枬共同執(zhí)印，暫代中宮。”
語罷，便再也沒有半份興趣看著朝堂上那羣各懷心機的朝臣了，在洪老太監(jiān)的退朝聲之下，大著步子，拂袖而去。
……
俞飛月是俞飛白的表親，算是俞家送進宮特意討謝永暮歡心的佳人。俞飛白一家在謝永暮登基之時算是明面上最大的功臣，所以謝永暮得將這個恩寵，賜予那俞飛月。
而夏枬，則是謝永暮的平衡之道。如今皇后不出，自己的母后貴爲(wèi)太后自然是不會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若是將中宮之責(zé)只賜給俞飛月，那麼夏家亦是會心生怨懟。畢竟謝永暮登基的時候，夏家也是擁護者。
這，便是身爲(wèi)帝王最重要的心術(shù)。
平衡。
…..
謝永暮沉著臉走過長長的迴廊，繞了一圈之後，纔到了御書房。早有宮人將泡得不溫不火的茶水奉在了御案上。
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位俊朗得讓人臉紅心跳的帝王每次上完朝之後，便會到御書房處理奏摺的習(xí)慣。所以早早的，便有宮人在謝永暮到達(dá)之前，將謝永暮喜歡的茶泡好，放到御書房內(nèi)。
謝永暮習(xí)慣性的皺著眉頭翻閱起御案上的奏章來。
蘸滿了硃砂的毛筆偶爾在奏章上落下些話語。
“永元知州貪墨…”
“斬！”
“科場舞弊…”
“刺配百里！”
“軍需不足…”
“準(zhǔn)！”
……
“陛下，紫衣衛(wèi)異動…十車糧草、萬支弓箭、七百副盔甲......自上京，運往極北…”
謝永暮手上的硃筆一頓，面色便開始異常了起來。
紫衣衛(wèi)...
這是九兒…此前送給自己的...登基賀禮。
他的眼睛瞇了瞇。
倒不是他不信任葉楨...只是，紫衣衛(wèi)此番的行動，太過招眼。逶迤半里有餘的車隊，擺明了車馬便從上京離開…就算是紫衣衛(wèi)，這樣的動作，也變得有些可疑了。況且…運送的地點，還是極北。那個...流放了祁王謝永筍的地方。
而且…自己並沒有下達(dá)這樣的命令...
除了自己，還能調(diào)動紫衣衛(wèi)的...
他身子一顫，便顧自鎮(zhèn)定了下來，沒有當(dāng)即遣左右去查探，而是仔細(xì)的，再次將那折不過三頁的奏摺再仔仔細(xì)細(xì)的看了一遍。
他確定了兩件事。
第一，極北定有異動。
第二，能調(diào)動紫衣衛(wèi)辦事的...一定是與她關(guān)心親近之人。
否則，怎麼可能知曉，這位楚國的長公主，當(dāng)年在吳國留下的最後底牌。
龍涎香奢靡的氣味從御書房內(nèi)的香爐中飄散而出，將整個御書房都薰得令人心安。謝永暮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便朝著身邊的小太監(jiān)道：“讓弄月過來。”
小太監(jiān)領(lǐng)命，快速的奔了出去。
……
沒有人知道年輕的帝王與自己的親信談了多久，但是有人看到，已經(jīng)是貴爲(wèi)大內(nèi)統(tǒng)領(lǐng)的弄月大人，從御書房出來的時候，臉色很不好。
—就差沒有提刀砍人了。
中午的時候，伺候謝永暮用膳的小太監(jiān)發(fā)現(xiàn)…今日的陛下，似乎與往常有些許的不同。
不過到底是什麼不同，他也沒能說出個大概...
就知道，陛下今日，傳了往日裡他最不喜的菜色。
……
＊＊＊＊＊＊
永元。碎湖長堤。
細(xì)碎的春雨飄飛在碎湖之上，將水平如鏡的碎湖打亂。兩岸剛剛抽芽的垂柳卻在這一場春雨之中舒展了身姿，樹樹青翠。有身穿白色衣衫的少年站在長堤的一頭，唱著不爲(wèi)人知的歌謠。薰醉的青苔也變得特別柔軟，踩在上面，有一種輕柔的觸感。
葉楨騎著一匹紅棗馬，奔到了碎湖最高的那處堤岸上面，將春雨之中微醺的碎湖盡納眼底。深吸了一口氣之後，讚歎道：“不愧是碎湖。”
碎湖是永元最爲(wèi)出名的地方，這裡不僅是有十里長堤，還有十里青柳。連著…酒家都是延綿開了十里。在春天的時候，微醺的春雨將冬日裡慘敗的垂柳再次拂綠的時候，便是整個碎湖最爲(wèi)醉人的時刻。
江月白笑了笑，便道：“清久，你看過…江寧的玄武湖嗎？”
葉楨一愣，隨即搖搖頭。
“玄武湖的風(fēng)景，比著碎湖，也是不遑多讓的。等我們回到了楚國...再去玄武湖看看吧。”說著，他也眺望了遠(yuǎn)方細(xì)雨朦朧之中，如粉黛一般的山巒，輕聲笑道：“你都在江寧住了這般久...怎麼就未曾去過玄武湖呢？”
葉楨怔住。
她突然間便想起了...
自己...似乎是與那個人去過玄武湖的。
只是...記憶還有些遙遠(yuǎn)，所以方纔，纔會對著江月白搖頭。
她還記得那日天空是金黃色和灰色共同染過的樣子，也還記得...那日薄雲(yún)被風(fēng)吹動微微搖動的樣子。她也還記得...那日的玄武湖，如夢的綠柳隨著水波盪漾的弧度...
可是，就是再也回憶不起，那時的自己，面對那人的時候...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