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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子(17)

世子回晉陽的消息, 傳遍軍中,一干將領(lǐng)就在相國府恭候, 此刻聽說人來了, 紛紛起身,剛打簾出來, 一眼瞧見個熟悉的身影正撩襟提步而上,不由喜上眉梢,將他迎了上來。

晏清源先不急問玉璧戰(zhàn)況, 純粹只是一番寒暄,諸將趁機把世子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眼角眉梢,一如往昔般,尤其那一管鼻峰, 襯的這張臉又出奇的磊落俊朗, 對上那雙溫和含笑的眼睛, 諸將雖覺親切如故,一想到暖閣中的大相國,不免低落, 情緒被晏清源捕捉到,他略莞爾, 擡腳進了屋子。

榻上的晏垂, 蒼老了許多。

諸將本要上前一一施禮告退,見晏垂呼吸放勻,似已睡去, 不便打擾,轉(zhuǎn)頭朝晏清源辭別,晏清源親自出來相送,幾人勸他回去,他還是一路送到了大門,等人翻身上馬,就立於階下相望。

六鎮(zhèn)的將軍們,是他晏家父子起家真正倚靠,晏清源目送人馬遠去,眉頭不經(jīng)意蹙了一蹙,提步再進來,婢子正給大相國擦拭嘴角無意間漏下的涎液。

他看到這一幕,心頭猛地被什麼一撞,英雄美人,從來都是人間不許見白頭,他似乎從來沒有意識到過,大相國也會老。

揮退婢子,晏清源往榻頭一坐,倒不願沉浸在唏噓感慨的虛境中,隨手取過本《妙法蓮華經(jīng)》,翻了幾頁,沉心靜氣看半晌,不見人醒,卻聽外頭有些微的動靜,心道定是母親,起身出來探看,一時稍覺詫異:

是茹茹公主。

她今年十九歲了,一張俊臉上似乎永遠罩著薄怒,也不知哪來那麼大火氣,晏清源看她一臉的不耐,無奈之下,微微一笑見了禮,聲音壓的很低:

“公主還沒歇息?大相國……”

話沒說完,公主就要衝進去,晏清源伸手一擋:“大相國好不易睡一會,公主稍安勿躁。”

茹茹公主便操著一口鮮卑語,手嘴並用,嘰裡呱啦說一堆,聲音尖利,聽得晏清源著實頭痛,把人一扯,給拽到了門外。

顯然,這樣的失禮,茹茹公主一下難能接受,要知道大相國抱病,都會驅(qū)車來公主府探望她,她也總有自己纔是晉陽宮主人的錯覺,此刻,恨恨瞪晏清源一眼,趾高氣揚冷笑:

“你不要總跟我說漢話。”

她的鮮卑語,其實也不怎麼樣,聲調(diào)七拐八拐,不專注去聽,壓根不知她那紅脣飛快地上下一翻,說的什麼,晏清源同她交道打的少,疑心她根本不會好好說話,此刻,同賀賴新敗,北面柔然暫不能輕易得罪,即便公主驕縱無比,也只得忍下不提,又嫌棄她一身的羶氣味兒,不知冬天爲(wèi)何也壓不住,面上便露出個溫文假笑,用鮮卑語回道:

“公主不愛聽,就請先回,等大相國好轉(zhuǎn),會到公主那裡請罪。”

公主府是單爲(wèi)她敕造,晏清源的母親在相府的主室也早騰讓出來,兩處宿所,公主來去自如,比草原上的雄鷹還要自由。

晏清源見她一跺腳,甩著兩根大辮子,揚長而去,不知大晚上來騷擾這麼一出算什麼,苦惱一笑,搖了搖頭,聽婢子來報:

“夫人從佛堂出來了。”

晏清源不急著去給母親請安問好,來到暖閣一看,考慮大相國一時半刻沒有要醒的跡象,才朝隔壁走來。

婢子簇擁出個素衣簡妝的中年美婦,晏清源便在一衆(zhòng)施禮聲中踱步穿行到她跟前,作揖用鮮卑語喊道:“家家。”

穆氏命他擡頭站好,偏頭上下打量了,又讓晏清源背過身去,把人從頭到腳拿目光撫摸了個幾遍,開了話匣子:

“子惠,你是不是又長高了?”

說的晏清源噗嗤一笑:“家家看錯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能一直長?”

穆氏臉色一整:“你知道自己不是小孩子就好,這個時候,還帶個漢女回來,你把軍國大事放哪裡去了?”

話音剛落,身後的年輕婢女不由自主就往後縮了下,不敢看晏清源,晏清源知道自己一回家中,一舉一動早已彙報到母親這裡來了,見怪不怪,微笑道:

“我?guī)嘶貋恚谊P(guān)心軍國大政,沒什麼衝突,家家就爲(wèi)這擺臉子?我看沒必要。”

穆氏觀他神情,顏色稍稍緩和下來:“家中以往常被女人弄的雞飛狗跳,我糾纏半輩子,實在是厭倦,如今,事態(tài)緊迫,我自然不希望你因爲(wèi)女人分心。”

相府後宅,晏清源一不好插手,二也懶得過問,只得寬慰穆氏:“兒的家裡沒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家家放心好了。”

這一點,穆氏由衷讚許兒子,大將軍府的後宅比相府不知平靜到哪裡去,雖厭煩他帶回來個漢女,一時間,警告點到爲(wèi)止,轉(zhuǎn)而說起正事:

“你還沉得住氣嗎?”

晏清源蹙眉一笑,是穆氏熟稔的那個表情,她這個兒子,做什麼事向來都是自信十足,再難也笑的出,未免覺得略微酸澀,將心事一掩,就等著他回答了。

也果如她所料,晏清源撩袍坐下來,一手無賴啪嗒啪嗒叩起案幾:“我沉不住也得沉啊,家家不妨先告訴我,玉璧到底折了多少將士。”

一說到玉璧,穆氏素沉穩(wěn)有度的一張面孔,也染上一抹傷懷:

“你既然平安到了,我給你說句實話,玉璧,死了勇士七萬,屍骨未還,全都埋在平龍鎮(zhèn)附近的大坑裡了。”

手指一停,晏清源聽得腦子裡轟然作響,眸子裡頓時覆上層薄霜,臉色也跟著微微一變,一闔雙目,輕撫起額眉來,良久,才重重煞出口氣:

“晉陽加上鄴城可調(diào)二十萬大軍,一個玉璧,死了七萬,家家能不能告訴我,這一仗到底是怎麼打的?”

他沒有埋怨的意思,只有難言的悲哀,把那道不出的震驚,在母親跟前,不動聲色壓下去了,換上個讓她安心的表情,才放下手,同她對視。

穆氏搖頭:“這一戰(zhàn),說來話長,你最該去問李元之,將軍們也自會跟你詳稟,今日晚了,你去相國那裡守夜罷。”

見晏清源起身告辭,喊住他,神色肅然:“在幾個將軍跟前,收起你鄴城那套文縐縐做派,這裡是晉陽,你今日穿的這身衣裳,我看就很好。”

穆氏對晏清源在鄴城重用漢族官員,並不認同,她是六鎮(zhèn)勇士心中的主母,見晏清源回晉陽,還知道換上鮮卑服飾,大體滿意,起身把他衣襬的褶皺抖了兩下,看那雙馬靴上,盡是風(fēng)塵僕僕之氣,忍不住道:

“靴子髒了,脫下來我給你擦一擦。”

知道母親喜歡事必躬親,待六鎮(zhèn)勇士尚如此,更何況家人,晏清源垂眸一笑,靴尖微微動了動:“怎麼還敢勞煩家家,我不是帶個女人回來了嗎?她能做,家家就不要操這個心了。”

“嬌滴滴的一個漢家小姐,能做些什麼?”穆氏頓時不滿,乜他一眼,晏清源只當(dāng)未見,知道母親對漢人偏見頗深,笑著回道:

“自然不能跟家家比,不過兒子會教她,她人還算聰明,不能一日千里,也可徐徐圖之,我們這一次回來,她就是單人單馬。”

說罷把靴子輕跺兩下,不打算繼續(xù)這個話題,袖子一展,施禮走人。

見世子替歸菀說話,穆氏對著他離去的方向沉吟,少頃,吩咐一個也有些年歲的婢子:“讓人回來吧,不用盯著了。”

婢子是她做姑娘時的貼身丫頭,兩人明爲(wèi)主僕,形同姊妹,趁勢笑答:“主母信不過世子?什麼人能帶回來,他心裡有數(shù)。”

穆氏把頭一搖,憂心忡忡:“相國難能熬這個冬天,子惠這個時候,還帶個外人回來,我怎能安心?”

“主母要是擔(dān)心他沉溺女色,我看不必,”婢子認真說道,“眼下世子身上承受壓力可知,當(dāng)初主母跟隨相國,不也是鼎力相扶,豈不是相國的安慰?這個漢女,自然是對世子有益的。”

穆氏哼笑:“你一個獨處的老姑娘,對男女之事頭頭是道。”

婢子臉不紅心不跳,自嘲一笑:“這些年,奴婢看的還少嗎?”

別院裡歸菀被安置下來後,爲(wèi)照顧她聽不懂鮮卑語,特意找來個漢人婢子服侍,此間陳設(shè)質(zhì)樸,除卻必備之物,並無多餘珍玩一類,歸菀本覺東柏堂布置,已算得上素淨(jìng),與江左豪門世家,乃有云泥之判,來到這,心底更是驚訝,暗道晏垂是一國丞相,實際掌權(quán)者,家中寒素至此,一時心緒複雜。

外頭冷風(fēng)呼嘯,歸菀躲進暖閣,把兩人隨身帶的包裹一一整理了,抱著一沓衣裳要塞箱子,心底幽嘆,估摸著是要住一段時日了。

忽瞥見那件晏清源特意提到的,翻出來,手底慢慢撫過細密針腳,出了片刻的神,慢慢的,臉上微熱,忙又給放回去,啪嗒一聲猛地合上了銅釦。

等坐在榻邊發(fā)了不知多久的呆,一琢磨時辰,起來問婢子:

“世子還在大相國那裡說話?”

話音一落,外頭進來個丫頭,同這位低聲交付幾句,擡腳就走,婢子這纔回歸菀的話:

“世子讓陸姑娘先歇息,不必等了,他要在大相國那裡守夜。”

“大相國還未見起色麼?”歸菀心底疑雲(yún)密佈,卻是這樣發(fā)問。

婢子一面招呼人把熱水?dāng)E進來,一面把兩件氅衣?lián)Q地方掛起,行事極爲(wèi)爽利,對歸菀溫和一笑:“陸姑娘既然知道,奴婢先侍候姑娘沐浴,早些安置。”

沒想到被她歪打正著,歸菀心口急急一跳,原來晏垂真的病了,而且病的不輕,難怪晏清源往晉陽回趕的如此匆忙。再想問一句玉璧的事情,但覺不妥,腦子裡一時紛亂無常,卻也清楚晏垂一旦撐不下去,他父子二人勢必要有權(quán)力交接……歸菀又發(fā)起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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