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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子(12)

那羅延聽了這話, 臉上倒不算驚訝,只是心裡對李文姜這個女人, 有些複雜看法, 論美貌,也是拔尖, 論才具,能寫能畫會騎術,馬背上的英姿, 那羅延還記得清清楚楚,世子爺身邊真留個這樣的女人,哪裡不好嗎?他的心事,在晏清源面前從來藏不住,那個糾結的表情, 落到晏清源眼裡, 一笑而已:

“怎麼, 你捨不得?你要是捨不得,我就把她賞你,左僕射問我要, 我都沒答應。”

先是一陣難爲情慌的那羅延要解釋,後半句, 明顯又化作了錯愕, 於是,只剩個茫然疑問:

“二公子開口跟世子爺要了這個女人?”

“所以我要你殺了她,一個晏慎就夠了, 留她,是個禍害。”晏清源簡明扼要,邙山一戰雖有損傷,可晏慎的鄉黨一衆殺了不服氣的,留下膽小怕事的,部曲有五六千之衆,也不是沒有所得,又有封氏出面安撫,晏慎兄弟四人這一支,除卻個袖手旁觀不問事的老三,再無他人,羣龍無首,也便沒路可選。

河北大地,晏慎一族的勢力,徹底剔除。

這筆利害,那羅延自然也盤算的一清二楚,他伴世子多年,不會這點眼力勁沒有,深知他殺人用意,可心底還是好奇,嘴皮子不覺抽搐一下:

“世子爺是擔心二公子也被李文姜迷住?”

晏清源沉默片刻,泠然一笑,模棱兩可:“或許罷。”說著目光放遠,望向漆黑黑的隱然山峰,蟄伏的巨龍般,盤踞在夜色裡頭,“若在平時,我還有心再陪她多走兩局,當下前方戰事未卜,鄴城我不能節外生枝。”

既說到玉璧,那羅延神色愀然,見世子那模樣,也非平日的灑然無謂,這倒是頭一遭,他把目光從晏清源身上移開,乾乾道:“那屬下去了。”

提劍走到李文姜住的那處又偏又破的小院,揮退了侍衛,門是關著的,昏黃的一點燈光從窗子那透出,在這冷冷的夜,倒顯得溫馨而親切了,有幾分故人遠歸的錯覺。

那羅延看兩眼,暗道雖說這個女人毒辣,又有心機,可陡然就這麼香消玉殞在自己手裡,的確有點可惜,一把推開了門,就見李文姜和小丫頭在那玩石子棋,正是個不亦樂乎。

“世子要見我?還是他答應了二公子?”李文姜見他進來,霍然起身,急切切的,目中忽然把光一放,弄得那羅延都有些不好意思叫那光黯淡下去,丟個眼色給丫鬟,等人出去了,才反手把門一合,清清嗓音:

“不是,世子以後都不會再見你了,或者說,你以後也都不會再見到世子了。”

她是聰明人,不會不清楚自己說的什麼意思,果不其然,李文姜臉上的表情慢慢凝滯住,那雙桃花美目裡有震驚,也有憤恨,更多的則是不甘,怔了片刻後,忽的上前攥緊那羅延的胳臂:

“讓我再見他一次!”

那羅延搖搖頭:“世子爺不會見你的,他正在值房忙事,誰也不見。”

劍一解,擲給她:“夫人,這是世子爺的意思,你自己動手吧,要怪就怪夫人太聰明瞭,實在讓人不省心。”

李文姜猛地睜大了眼睛,往後趔趄兩步,先是喃喃,也聽不清在嘟囔著什麼,那雙漂亮的眼睛一定,整個人像被攝住了,那羅延下意識往後一避,以爲她要歇斯底里鬧起來,已經打定主意,她要是敢鬧,他就不得不上前動手給個痛快了。

沒想到李文姜卻忽朝他悽悽一笑,目中壓根沒有淚,也沒有半分恐懼:

“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這語氣,從來沒這麼柔和過,大浪淘沙過後的柔和,那羅延不習慣,卻也不得不點頭:“你說。”

“勞煩你把我埋在對著鄴城西土坡的北角。”李文姜的要求提的那羅延滿腹狐疑,“那是你家祖墳吶?”一想不對,再一想也不對,更不能是晏慎的祖墳。

李文姜徐徐搖首:“我是出過的嫁的女兒,怎麼能入祖墳,再者,我也沒有顏面去見我爹孃祖父,只是北角地勢高,正對著我家鄉方向。”

那羅延恍然大悟,一時心中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看李文姜朝妝奩走去,竟一屁股坐下來,他看到她是要梳妝的意思,更覺得詫異,李文姜一面偏頭取下唯一的木簪,一面拿起木梳重新一下下梳起如墨長髮,透過鏡子像是自語:

“他既然主意定了,無人能改,我自幼便常被人贊,這副皮囊是母親給的,即便是死,我也要死的體面,可嘆我花透心思,也無生門。”

說著驀地把頭一擡,透過鏡子對那羅延稀鬆一笑:“你出去罷,放心,我不讓你爲難。”

那羅延心道女人真是麻煩,門門道道的,卻又實在佩服李文姜這份氣度,百年艱難唯一死,便發善心勸了句:“夫人這個容貌,要生門本是件容易事,還是祈求下輩子別再生個玲瓏心肝了,投胎個好人家吧。”

走出房門,反手又是一合,那羅延不大放心,怕這個女人別耍花樣,正猶豫是不是湊窗偷瞧一眼,只聽裡頭忽爆出一聲嚎啕,緊跟便是驚天地泣鬼神一樣的哭聲,不斷續地響了起來,連珠炮似的。

他這輩子,沒聽過人這樣哭過,比喪殯還要淒厲,也還要絕望,大晚上的,聽得那羅延罕有的感覺滲人異常,暗道這麼個哭法,整個東柏堂都要聽見了,不知道的,以爲鬧鬼哩!

猶豫一瞬,破門而入,那哭聲戛然而止,緊跟著,就見李文姜軟軟一倒,銅鏽味的血腥又冷又幹的,慢慢瀰漫開來。

那羅延走上前來,看她兩隻眼還沒閉上,裡頭瞳光漸散,空空如也,那羅延蹲下身,給她撫平了,暗自給唸了兩句超度經,叫過來兩人,把人拿葦蓆一卷,清水一衝,開窗散味,這個叫李文姜的女人,就徹底從世界上消失了。

“給送到西土坡的北角去。”

侍衛沒有多問一句,照吩咐帶著屍身出去,走到院門口,對上個聽見哭聲想來一探究竟的小丫頭,小丫頭隱約看出個什麼,還沒細看,見暴露了,嚇得雙腿一軟就要逃,被人一把揪了領子,提到眼前,喝道:

“大晚上你瞎跑什麼?還不滾去睡覺!”

小丫頭人都嚇的神志不清了,唯唯諾諾帶著哭腔應下,被侍衛往牆上一搡,才順著牆根抓住一叢衰草,跌坐了下去。

藝圃裡歸菀本在晏清源身畔描花樣子,聽得一聲似哭似叫,微微一怔,去看晏清源,他平靜無波地翻著書,一點異樣也無。

“大將軍聽到什麼了嗎?”歸菀把花樣子一放,起身走過去,拿起銅箸子撥了撥炭盆,晏清源還是巋然不動,又翻了頁書,隨口一應:

“野貓子罷。”

歸菀半信半疑,伸手在火盆上搓了兩下,她一張臉被暖閣薰的有些發燙,兩頰比胭脂還豔,就這麼呆呆坐在胡牀上,傾著身子也沒了話。

“啊!”歸菀忽一聲驚呼,把頭一低,原來是火星子濺到指上了,頓時凸起個水泡,晏清源循聲看過來,把書一丟,湊到眼前,忍不住又給了她額上一記爆栗子:

“你要是不想刺繡寫字的就直說,好了,這下都不用做了。”

歸菀很是委屈:“我沒有。”

“除了這句你也不會什麼了。”晏清源調侃一句,把金瘡藥取出,給她細細塗抹了,才活動下肩頭:

“正想讓你捶幾下,你真有先見之明。”

歸菀臉一紅,輕嗔道:“我不知道大將軍也會累,還當是鐵打的。”火光映著她眉眼如畫的臉,越發嬌羞可人,晏清源把人從胡牀上拉起,抱到懷裡,讓歸菀坐到腿上,一手直接探進胸前,捏弄起來:

“看來上次教訓不夠。”

歸菀羞的不能擡頭,推不動,又擋不了,不一會就軟著腰身伏在了他胸膛前,乍著膽子問道:

“大將軍這會比白日高興些了麼?”

晏清源嗤的一笑,手底動作不停,俯下脣來,找到歸菀的,兩人交融正在濃時,那羅延趕過來回話,在門上叩了兩下,嚇的歸菀身子一僵,不小心咬了晏清源的舌頭,疼的他直蹙眉,晏清源無奈把人一鬆,卻也不生氣,嘴角一彎,給她個警告的眼神,歸菀捂住發燙的臉,從他腿上下來,避嫌到稍間去了。

等她一走,那羅延得了應許進來,把個探究的目光朝裡頭一看,晏清源顯然知道他意圖,道一句“無妨”,那羅延還是湊近了耳畔低語:

“人給送出去了,她最後提了個要求,要對著她家鄉的方向,屬下沒來請示,還請世子爺恕罪。”

晏清源眼前掠過美人的面龐身段,也依稀覺得似乎可惜,很快,搖頭無謂一笑:“狐死必首丘,更何況人呢?”

“屬下還以爲,還以爲世子爺那一回用了,一時半刻的,捨不得丟開手呢。”那羅延訕訕陪著笑,往案邊退兩步,話裡莫名酸測測的,不知是在替誰,晏清源雙臂一展,便又是慣常的那副風流自賞情態了,眉眼猶帶春、情:

“她麼,有幾分好處,我也想留一段時日,是她自己太不安分,這種女人,早晚是個麻煩。”

那羅延卻不能認同,忍不住道:“那,”眼睛下意識往裡一瞥,“陸歸菀跟世子爺可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世子爺還留在身邊,”越說越是忿忿,“住梅塢就罷了,世子爺怎麼能讓她……”

“我說過,”晏清源似笑非笑看著那羅延,“不準你再拿陸歸菀說事。”

那羅延一看世子那神情,腦中警鈴大振,閉口不提,轉而苦著個臉:

“屬下剛想起來,陛下都下了旨意赦免家眷,李文姜來了東柏堂,好些人是知道的,這可怎麼辦?”

“什麼時候,這樣的事情都把你難倒了?”晏清源臉色一沉,那羅延也只是爲了換個話鋒,隨口這麼一說,眼見惹得他不豫,連忙改口重新說話。

因隔了幾道屏風花架,他主僕兩個說話聲又低,歸菀聽得並不真切,再怎麼努力去辨,除了一片人語,竟是一個字也沒落到耳朵裡去,她難免沮喪,眨了眨眼,等聽見晏清源喊一聲“菀兒”,慢吞吞走了出來。

燈花該剪了,歸菀一人走到跟前,把繡著蘭草的燈罩子取下,正要弄,晏清源把人一推,笑道:

“當你的大小姐去罷。”

歸菀一時倔意上來,偏不肯,把剪刀重新奪回來,蹭到水泡上,五官跟著一擠,變了形,整張小臉可愛又可笑極了,晏清源兩隻眼睛裡,盡是揶揄的笑意,分明一副看著你陸歸菀逞能又出醜的表情。

對上他這雙含笑的眼,歸菀手中剪刀一滯,她真該就這麼給他一記,戳出兩個血窟窿來,可他的笑容偏又是這樣柔情四溢,春風都不如,歸菀瞧著他,呆了片刻,不覺中,已被晏清源接過,屋子裡猛地一亮,眼睛先回的神。

歸菀一時心亂,轉身注了盞茶,默不作聲在榻邊坐著獨飲了。

外頭野風又刮起來,怒號不止,直撞門窗,這樣的風,沒個拘束,從山上下來,席捲過東柏堂,再往長街上去,一夜之間,就把整個鄴城都刮的乾燥透亮。

歸菀覺得嗓子眼已經跟著發乾了,索性多啜幾口,晏清源冷眼看了半晌,這才笑著打趣她:

“臨睡了,你喝那麼多茶做什麼?一來睡不著,二來多起夜,又擾的人也跟著睡不好。”

被他說的臉上又是一陣難堪,歸菀把茶碗一擱,抿了抿髮:“那我回梅塢去。”

擡腳就要走,早被晏清源眼疾手快,攔腰給截了回來,直接送到牀上,歸菀知道他興頭上來了,一雙手已經開始扒扯自己衣裳,她無力說道:

“你輕些。”

說完擡手把眼睛一捂,不願意再去瞧他的眼睛,沒想到,被晏清源一根根掰開,被迫對著他:

“害羞是麼?要麼還用玉帶?”

歸菀臉上燒的難耐,應不是,不應也不是,晏清源就當她默許了,把個玉帶朝她眼上一繞,打了個結,將人推倒在褥上。

可後續卻沒了動作,歸菀只覺那低沉笑意遠了,等半日,都不再聞聲,終於忍不住把玉帶解下,定睛一瞧,眼前哪裡還有人,她把玉帶往地上一擲,不解氣似的,又下來踩了兩腳,透過碧紗櫥往外一看,晏清源不知幾時坐到案幾前頭去的,手裡正在提筆舔墨。

原是故意戲弄自己,歸菀懊惱,可到底覺得蹊蹺,這不像他,幾時有過興致上來還肯放過她的?歸菀躲在碧紗櫥後,一雙霧沉沉的眼睛打量著晏清源,陷入了沉思。

直到那扇門,忽的一聲巨響,簡直是有人在外頭把誰給舉起砸了進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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