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屋裡出來, 是半個時辰以後,晏清源走回書房, 掌上燈, 把這數(shù)月來邙山的軍報整理半晌,外頭暴雨不住, 那羅延頂著個芭蕉葉跳腳進來,在檐下跺跺腳,揚手叩兩下門壁, 得了聲低沉溫和的應許,方抹一把臉上雨水踏進來,不知有沒有打擾到晏清源,期期艾艾的:
“世子爺,人還在雨裡站著呢!”
晏清源“哦”了一聲, 轉(zhuǎn)頭看那羅延:“讓他進屋。”
那羅延大喜過望, 忙迭聲道著“是!是!”, 撒腿就要跑,晏清源又把他叫?。?
“他進屋,你去站。”
“???!”那羅延一臉的歡喜登時變成了尷尬, 眼角一瞄,晏清源已經(jīng)背過身去繼續(xù)整理軍報, 只留個莫測背影, 腦子裡轉(zhuǎn)了幾圈,才大略猜出是個什麼緣故,看來世子還給他記著, 遂支支吾吾確定一下:
“世子爺,下次不敢了,屬下讓婆子再給陸姑娘多扯些布料做新衣裳?!贬崦娴脑捵杂X多餘,臉上便訕訕的。
半晌等不來晏清源表態(tài),兩步跨出門,把個芭蕉葉一丟,嘆口氣,鞋子一脫,褲腿一挽,下河摸魚似的,去院子中罰站了。
第二日新晴,一場雨洗的青山翠色逼人,聽的一夜狂風暴雨,十分掛心花園中的一草一木,歸菀起來後,梳洗用完了飯,就直奔花園,剛過石孔橋,迎上行色匆匆的晏清源,破天荒的頭一次,他只微微一笑,就這麼擦肩而過,什麼也沒過問,往書房方向去了。
歸菀樂的自在,也不多想,沒走幾步,身旁忽的多了個人,正是晏清源,嚇得她腳底一滑,險些坐到地上,腰身被人一把抱住,大白日的,又在外頭,歸菀羞的掙開站穩(wěn):
“大將軍不是去書房了嗎?”
晏清源“嗯”了聲,心不在焉地揉了揉她額角:“我見著你,倒想起了一件事,你那幅丹青,被溫子升拿給你盧伯伯品鑑,自此沒了音訊,我估計是不打算還了。”
聽他這麼說,歸菀心下一喜,睫毛微顫答道:“那我不要了,盧伯伯也見不著我的人,就當睹物思人罷?!?
晏清源這才折了根柳條在手中把玩,眼睛一動,含笑打量起她這件素白無花的高腰襦裙:
“你是不是要去園子裡?回頭把裙子弄髒了。”
歸菀避開他曖昧的目光,只是奇道:“大將軍怎麼知曉?”
“你昨天夜裡自言自語的,說園子裡的花怎麼辦,不是要去探看探看,還能做什麼?”晏清源哂笑,歸菀對上他那雙觀察入微的眼,頓時覺得意趣全無,把臉一垂,不吭聲了。
晏清源也未多作糾纏,勾了勾她腰間絹帶:“看完了,到我這裡來,我有事和你說?!?
等到歸菀探查完園子,看一地落紅狼藉,枝翻葉卷的,已經(jīng)有人在那清理,便不好多做逗留,趕到晏清源書房,聽到裡頭有人說話,腳尖一轉(zhuǎn),就要避嫌,裡頭晏清源那雙眼睛早看到?jīng)]遮住的一角白裙,又極快地縮回去了,便喊住歸菀:
“都看到你了,進來罷?!?
她甫一進來,入目的不是晏清源,反倒是個陌生女郎,穿著一身胡裝,青色箭袖一挽,英姿颯爽的很,那兩隻顧盼神飛的眼睛,也正落在自己身上,不挪眼地直打量。
歸菀不慣被人這麼注視,移了下目光,見晏清源無所事事地還在把玩著那根柳條,不知他這是何意,嬌怯怯喊了聲“大將軍”,卻惹的旁邊女郎譏誚一笑,歸菀轉(zhuǎn)頭看她一眼,頓時紅了臉。
“這位夫人,就是要教你騎馬的,你認一認,等晾晾地,就可以再去了?!标糖逶凑f完,也不再理她,一揮手,示意歸菀可以出去了。
突然間,這麼冷淡,歸菀不明就裡,暗道這個夫人生的也好,是不是喜歡上她了,正要長鬆一口氣,轉(zhuǎn)念又蹙起眉頭來,覺得不妙,神情怏怏的,他是膩了麼?
他膩了,自己還留在東柏堂裡有什麼用處呢?
屋裡就剩晏清源李文姜兩個,李文姜明眸一動,幽幽怨怨的:“大將軍原來喜歡這樣的啊,怕是毛都沒長齊吧?”話說的粗鄙不堪,跟軍中爺們沒甚區(qū)別,晏清源心頭陡然不快,擡頭就給了記警告的眼刀子:
“我是讓你辦事的,不是讓你品頭論足的?!?
李文姜卻莫名多了份信心,只道陸歸菀生的雖極美,嬌嬌弱弱的,能頂什麼事,即便在牀上也不怕撞散了身架子,男人能盡興嗎?如是一想,聽晏清源教訓幾句,毫不放在心上,先前的敵意去了幾分,爽快答應了。
地乾的快,莊子裡馬場兩日就可縱馬,經(jīng)了場雨,日頭沒那麼毒了,收斂幾分,出了三伏天,一早一晚,就是另個光景,先前被曬捲了邊的枝枝葉葉,連帶著看護的獵犬,都一下又有了精神。
那羅延帶了她倆人來,一路悶氣,此刻,沒什麼好臉面,搬來個杌凳往樹下一坐,丟個白眼:
“你們?nèi)ゾ毎?,累了這有瓜果蜜水?!?
李文姜顯然很懂門道,先踩了踩地一試軟硬,再到馬廄裡親自挑馬,任是高大的,威猛的,都不要,偏偏選中了匹看著又瘦又小,一副對誰都愛答不理的灰馬,遠遠一看,以爲是驢。
這麼一牽出來,那羅延都看傻了眼,開闊綠茵上出現(xiàn)那麼個身影,都覺得馬不配地,牧馬人卻笑著跟他解釋:
“這匹馬是從祁連山來的,還沒馴呢,性子烈的很,你可不要小瞧它!”
那羅延頓時興致勃勃:“是嗎?呦,那有好戲看了!”
既然李文姜有心炫技,牧馬人心下也是佩服,上前讚一句“夫人好眼力”便都停在樹下觀望了。
見李文姜今日特地還梳了個墜馬髻,露出個滿月般的額頭,雙目炯炯,把袖子高挽,神氣十足地執(zhí)鞭過去了,哪裡還是當日那個烏漆嘛黑的落魄罪婦,真?zhèn)€光彩奪目。
往馬脖子上一拍,灰馬果真反應極大,眼看就要扯脖子嘶鳴,李文姜見機倏地上馬,灰馬幾是直直立起,瘋狂地尥了蹶子,不住打著響鼻,看得歸菀心頭一滯,忙捂住了眼睛,極擔心李文姜被掀翻在地,等了片刻,從指縫間望去,那一騎身影竟已經(jīng)遠去了。
放下手,再一定睛,李文姜似乎毫不客氣,先是一番馬上左右賣弄,看得歸菀應接不暇,引得那羅延也伸長了脖頸子張望,見李文姜鞭子匕首齊上,把個馬抽刺的鮮血淋漓,卻終是貼服了,看得甚是暢快,似有所思地點點頭:
“這個女人,有點意思?!?
歸菀看得手心冒汗,等李文姜若無其事走來時,纔看見她身上盡是血點子,她毫不在乎地把鞭子一扔,問歸菀:
“你看清楚了嗎?陸姑娘,馬要是受了驚,不能怕,死命拽住繮繩,夾緊馬肚子,一定不能讓它把自己甩下來,甩下來,”她上下一掃歸菀,冷笑一聲,“摔死你無疑?!?
歸菀小臉慘白,瞥一眼那匹被牽走的灰馬,它身上鞭痕宛然,看得她都替它生痛,李文姜把她的個表情看透,嗤笑道:
“你捨不得啊,我告訴你,捨不得打它,死的就是你,”說著往後瞥一眼樹下的那羅延,距離不近,眉眼裡便只剩冷嘲:
“陸姑娘,你經(jīng)的事怕也不少,心腸怎麼還這般軟?難怪你一直困在東柏堂裡被他當鳥兒養(yǎng)?!?
說著一搖頭,似譏似憫地嘆息,“不過你飛出去,能去哪兒?倒不如在籠子裡,好吃好睡的,時間一久,也就習慣了?!?
歸菀默默聽著,既不承認,也不反駁,看著她那張姣好的容顏,忽輕輕問她:
“夫人,你爲什麼在東柏堂,你是不是想做東柏堂的鳥?”
看她寡言少語,安靜文弱的,一出口,卻也厲害,李文姜把鬢髮一掠,乜著歸菀:“於我而言,東柏堂是棲息之所,我就算是鳥兒,也能把它當成林子,而不是籠子?!?
歸菀沒用應答,心裡暗道那是你,卻並不是我,知道爭辯無益,這世上,誰也替不了誰,便微微一笑:
“夫人,你好好教我騎馬吧,我要是能得夫人三分魄力心願足矣。”
“陸姑娘,我來東柏堂,你知道是幹什麼的嗎?”李文姜忽撮脣拉了個口哨,把棗紅馬引來,看歸菀扯住了繮繩,有模有樣地上了馬,才衝自己淺淺一笑:
“那是夫人的事,和我無關(guān)?!?
李文姜“呵”地一聲被逗笑:“陸歸菀,你是真傻還是假蠢?我要是把你從東柏堂擠兌走了,你就不怕?”
風吹的歸菀微微瞇了瞇眼,陽光打在她長睫上,溶出個溫柔的剪影,歸菀伸手把一縷飛出的青絲掛在耳後,神情恬淡:
“東柏堂在夫人看來,是極樂世界,未必就不是他人的無間泥犁?!?
李文姜一聽,面上不知又是個什麼表情,不屑一顧似的,也不再多說什麼,同歸菀匯了匯目光,才撿起鞭子,翻身上馬,輕叱一聲,和歸菀兩個,幾是並肩馳了出去。
跑了半刻,歸菀坐下這匹似想要啃草,李文姜看出端倪,忙提點道:
“馬繮往後扯,讓馬頭仰起來,叫它繼續(xù)跑!”
歸菀照做,一踢馬腹,駿馬再次朝前奔去,迎風而動,也漸得策馬意趣,再看李文姜,更是興致昂揚,直到在一片樹蔭下停了,迎面而來一陣森森鬱氣,歸菀遮袖擦了擦汗,踩著茵茵綠草,徜徉了片刻,一回頭,見那羅延端著個托盤過來了。
因見兩人停在這歇息,害的他又跑腿,那羅延面上不滿,把個托盤上的新鮮蔬果一遞,話都懶得說了。
跑練幾圈下來,等到日頭偏西,山間陰涼,不待久留,這一回,歸菀終不再被人任何人所困,一徑沿著道路,往東柏堂趕回了。
到了城內(nèi),卻按晏清源吩咐,仍換馬車,駿馬被隨從還送回馬場,到府前一停,那羅延把簾子一打,歸菀俯身出來,踩著杌凳落地,一擡頭,就見晏清源正笑吟吟立在階上看著自己,正勉強應笑,忽瞥見個熟悉身影,就立在晏清源後頭,一身北朝官服,這時,連夕陽餘暉都快要散盡了,卻射的歸菀眸子狠狠一酸,再一低頭,自己也還穿著他們的騎裝,一時分不清是夢是真,人也呆了,呼吸變急,氣直翻涌,好半日,才哽咽說道:
“盧伯伯,你來看我了?”
盧靜同歸菀目光對上,眼眶子一熱,當著好些人的面,不便表露,便強笑點了點頭。
一行人進府,屏退了閒雜人等,晏清源只留那羅延一人相隨,這一回,和氣異常,對著盧靜那張冷麪也笑得滿臉霽色,慢條斯理地講起如何教歸菀騎馬,又特地請了善騎的婦人指點,聽得盧靜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應什麼話都覺得不妥當,索性閉口。
早恨他膩歪,眼見暮色都要下來,自己還沒能和歸菀說上幾句話,兩人暗自都有些心焦,卻不得不看晏清源臉色,直到他輕描淡寫負手往廊下一站,才笑對盧靜道:
“留在這陪陸姑娘吃飯再走罷,來人,把飯菜酒水送梅塢?!?
歸菀一陣暗喜,也松下口氣,朝他福身道了個謝,同盧靜一道往梅塢走了。
一樹的木槿花開的正繁,花朵又大又厚,張牙舞爪的成片,恰巧擋住了晏清源半張臉,他一伸手,撇開花枝,望著兩人遠去的背影,似有所思,一旁立在階下的那羅延也順著他那目光,瞧的出神,不禁喃喃問道:
“世子爺,怎麼突然把盧靜之那個死老頭子弄來了?他哪來那麼大的臉,也配吃東柏堂的飯?”
晏清源不置可否,捻了捻花枝,沉思半刻,忽靜靜吩咐道:
“把那兩個丫頭支開,你去聽一聽,盧靜都跟陸歸菀說了些什麼?!?
說罷手一鬆,花枝恰巧打在認真聆聽的那羅延臉上,疼的他“哎呦”一聲,齜牙咧嘴一番,雖是一怔,即刻反應過來,一面應下,一面悄聲問:
“那今天陸歸菀學騎馬的事……”
晏清源面上寡淡:“我問李文姜?!?
一提起這個女人,那羅延突然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深知不是時候,嚥了嚥唾液,溜溜達達的,若無其事的樣子,朝梅塢方向當探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