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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歲(14)

他的呼吸滾燙, 歸菀不由自主一縮:“收起來了?!?

晏清源笑了笑:“那就收好了?!鞭D(zhuǎn)而吩咐她說:“把衣襟撩開。”歸菀一臉的驚詫,以爲他是被射糊塗了:“大將軍……”

他揶揄一笑:“我這個樣子, 還是要命的, 你想到哪裡去了?”歸菀臉上跟著一熱,輕輕將衣襟一分, 又實在放不開,拿手半掩著寸寸雪膚,聲音低不可聞:

“大將軍要做什麼?”

晏清源推開她手, 找到那處舊疤,摩挲兩下,停著不動了:

“我都沒問過你,一到陰雨天氣,這裡是否生癢發(fā)痛?”

說完俯下身來, 嘴脣就要貼上, 歸菀下意識往後一掣, 把衣裳穿好,語氣有些慌亂:“我忘記了?!?

“忘記什麼了?”晏清源絲毫不覺得這話怪異,見她拒絕, 也不強求,緩緩擡起臉來。

歸菀一搖頭:“很多事, 我都忘記了, 也不想記得。”

“那再好不過?!标糖逶错槃菡f道,他重重喘了口氣,“今天是不是嚇到你?”

屋子裡光線黯淡下來, 歸菀輕輕搖首,起身把燈罩取下,問他一句“火摺子在哪兒”,晏清源手一指,須臾之間,眼前就是一片溫暖的橙色了。

燈光裡的人,眼睫陰翳出團團扇影,歸菀魂不守舍的,瞄一眼那箭鏃竟安放在晏清源觸手可及的榻頭,心頭又是一陣亂跳,再看看他蒼白麪色,胸口繃帶上隱約還滲著血,一雙眼睛卻始終落在自己身上,很不自在,憋了片刻,問出一句:

“大將軍你餓不餓?”

晏清源只一笑:“你餓了是不是?去罷,幫我把那羅延兩個喊進來?!彼裣牡目欤稽c元氣沒恢復,等歸菀踏出房門,晏清源喊住她:

“傻孩子,我經(jīng)的風浪比這大的,你想都想不到,只是拔箭而已,你都正眼不敢看,拿什麼勇氣……”

剩下的話,想了一想,沒有說盡,看歸菀絞著帕子還在等,揚了揚下巴:“去罷,等用完飯,也給我折兩枝梨花供在案頭?!?

那羅延劉響兩個就立在檐下,兩人進來時,見世子扶額沉思,一張臉,因失血過多,早沒了平日裡的光澤,棱角倒顯得越發(fā)分明瞭,可整個人,還在艱難撐著精神,那羅延擔憂到不行,上前就勸慰:

“世子爺,後廚正在備飯,吃了早些歇息,箭傷大意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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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響跟著和了兩句,杵在這,看看那羅延,兩人一時間也沒了話。

刺客追著追著就跟丟了,那人矯捷如飛,武藝極高,明明大略瞧見了身影的,一路緊隨,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人閃進一片濃翠華蓋之中,再難尋覓了。

對於劉響來說,可謂憋了一肚子火氣,自覺丟了份兒,此刻進來,有些無顏的意思,看晏清源精神也是不濟,心底倒盼著他早作休息。

“把匣子裡的箭拿出來?!标糖逶捶畔铝耸?,吩咐說。

那羅延忙走到裡間,抱出一柏木匣子,四尺長,兩尺闊,外面是一層竹絲,打開來,赫然躺著一枝利箭,除卻箭鏃,還留著半根箭羽。

上頭的血跡,早風乾發(fā)烏,那羅延瞧的滿腹狐疑,一擡頭,晏清源微微頷首:

“過來看看,和我今日中的比較一下。”

那羅延便將箭捧出,走過來,劉響則把今日取出的箭鏃攤在掌心,燈盞挪近了,兩人湊到一塊兒,片刻功夫,瞧出了端倪,那羅延忍不住脫口而出:

“世子爺,這兩枝箭一樣的!都是三叉箭!”

說著同劉響,情不自禁打了個對眼。

“說說看?!标糖逶磼吡藘扇艘谎邸?

“屬下記得世子爺以前說過,這樣的箭,出自於南樑吳縣所造,各棱角都極鋒銳,比兩翼箭更危險,一旦射中人體,很難取出,是南樑水師慣用的,因爲殺傷力極大,所以後來加大鍛造數(shù)量,騎兵也用,咱們重馬槊,箭上頭稀鬆平常,是不造這種箭的……怎麼會突然出現(xiàn)在鄴城呢!”那羅延一邊說,一邊琢磨,突然反應過來。

晏清源淡淡笑道:“匣子裡的,是陸士衡射中陸歸菀的那一枝。”

驚得那羅延一個措手不及,一下子愣住了,忽的脫口而出:

“陸士衡難不成詐屍了?!”

說罷自己也覺得自己可笑荒誕,忙嚥了嚥唾沫,腦子轉(zhuǎn)個圈,正色道:“這個刺客,很顯然,善用弓箭,而且善用的是南樑弓箭!能一發(fā)必中,將世子爺傷這麼重的,絕對是個不俗的武將!而非常人!”

晏清源點點頭:“不錯,你再想想?!?

“世子爺,當初打壽春時,這種三叉箭見的極多,今天這刺客,會不會和壽春有關?”一直悶聲不吭的劉響突然說道,那羅延心頭一震,眼珠子轉(zhuǎn)的快極了,一定眸,果斷看著晏清源:

“世子爺,我想起來了,後來連發(fā)的那三箭,不是衝世子爺?shù)模切n著屬下來的。”

晏清源拿起箭鏃,一陣心悸,等這陣暈眩過去,才輕聲說道:

“你用心了。”

“這個刺客肯定認得陸歸菀!”那羅延語氣猛地激動起來,篤定異常,兩眼灼灼地直盯著晏清源,似乎瞬間明白了爲何趕來時,世子爺偏要抱摟著陸歸菀,一時間,對晏清源又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原來那個時候的世子爺,也還是無比清醒的。

劉響也是被震了一下,猶猶豫豫地提了個醒:

“世子爺,會不會是當時逃出去什麼人,趕著來鄴城尋仇?這本事也大了些,能混進三月三的漳河……”

晏清源眉頭尚未舒展,一手無聲攥住了身下被褥,骨節(jié)泛白,眼中忽閃過一道乖戾的光,倏地散了,風平浪靜地說道:

“看來是等不及了,這樣的場合就敢出手,我們不急,他有機會還會再來,如果不來,就是被人養(yǎng)起來了,我再另做打算?!?

聽得那羅延卻急了:“世子爺還要以身犯險?!”一語間想起陸歸菀方纔出來時那個樣子,火蹭蹭竄頭,他聲音大的離譜,晏清源皺眉遞過來一記眼刀,那些埋怨的話也就沒敢出口,咽的甚是不爽。

晏清源不覺間又是一頭的冷汗,一臉的倦容,明顯體力要坍塌的徵兆,那羅延無措地搓著兩手:“世子爺,先歇下吧,有什麼事,等好些再吩咐屬下。”

“劉響,你先出去。”一滴汗珠,順著長睫溶進眼睛裡去了,晏清源輕揉了下,看那羅延已經(jīng)是重影,頓了一頓,才道:

“不許你再對陸歸菀出言不遜,也不許你再動她,總之,不要爲難她?!?

他已然力盡神危,可語氣依舊不容置喙。

那羅延聽得頓生委屈,把兩隻眼睛睜得極圓極大,不解地看著晏清源:

“世子爺,她今日,她今日手裡拿著個簪子,是要殺世子爺??!若不是屬下及時趕回,她,她可就要動手了!”

晏清源不耐打斷他:“一枝箭,死不了我,你以爲她倒能殺得了我?我早說過,留她殺她,在我一人?!?

看晏清源已是不悅,怕扯著傷口,那羅延不敢再辯,不得已,悶悶答聲“是”,怏怏不樂地退出來,等再端著飯菜進來時,見晏清源已經(jīng)臥倒,眉頭擰著的那股勁兒,還是沒舒展開來,知道這一刻,世子爺是真的疲累到極致了,便又悄悄掩上了門。

廊下,那羅延和劉響兩個,守夜的看家狗一樣,眼皮子都不帶眨的,那邊嫋嫋走近個身影,隱隱綽綽,那羅延十分警覺,低喝一聲“什麼人”,歸菀步子一收,見眼前劍光一閃,就要朝自己逼來,忙答道:

“是我。”

細細的一聲,那羅延“蹭”地一下,利劍入鞘,全然忘記了晏清源囑託似的,還是沒有好聲氣兒:

“你來幹什麼?”

“大將軍讓我折兩枝梨花,給插在案頭。”歸菀連個青釉梅花瓷瓶都給抱來了,兩枝梨花,就在燈籠的光影裡,風姿綽約。

“進去吧?!蹦橇_延一聽是晏清源的吩咐,雖覺匪夷所思,都什麼時候了,還插見鬼的梨花,只能悻悻讓歸菀進了屋子,卻不放心,探頭探腦,跟進了幾步。

歸菀進來,將花瓶擺好,就著燈光一看,晏清源呼吸急促,眉頭緊蹙,雖是睡著的,也像是極爲痛苦,旁邊案頭是半碗未盡的蛋羹,想必是等著隨時給他加餐用的。

目光這麼轉(zhuǎn)了一圈,下意識去尋那個箭鏃,卻已經(jīng)不見了,她略覺失望,四顧相尋時,手底一熱,有人捉住了她,嚇得歸菀低呼一聲,轉(zhuǎn)身就瞧見了一雙亮的驚人的眸子,熱辣辣地看著自己。

晏清源不知幾時睜的眼,此刻,正起著高熱,蒼白的面上染上了病態(tài)的嫣紅,而那兩隻眼也被燒得比平日更爲灼人,他柔聲問歸菀:

“你來了?”

歸菀勉強一笑,目光落到梨花上:“大將軍好些了麼?是不是嗅到了梨花的清香?我給大將軍折了最好的兩枝?!?

晏清源低笑鬆手,垂落下來:“不,是聞到了你身上的香甜?!?

目光頗迷離地打量過來,歸菀不想他還有心打趣自己,臉微微一紅,轉(zhuǎn)身去水盆裡擰一把手巾,給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手底無意觸到額間那片燙意,一下縮回了手:

“大將軍,你起高燒了!”

說著趕緊喊進那羅延,那羅延奔到眼前時,只聽晏清源鼻息沉沉,嘴脣焦乾,一轉(zhuǎn)身,歸菀已經(jīng)把茶盞捧來,蹲伏在他身側(cè),靜靜看向晏清源。

那羅延見狀立馬伸手搶下,示意歸菀靠邊:

“陸姑娘先回去吧,這有我們照顧世子爺?!?

她遲疑了下,轉(zhuǎn)身的剎那,衣裙被晏清源伸出的手拽住了,可這道力氣,幾乎可以不計,毫無機會的,輕薄的衣衫就在他手間滑去了,徒留一股似有若無的清香。

歸菀走出房門,花香順著暖融融的夜風撲面而來,多情又纏綿。心口還是跳,彷彿指尖上還殘留著那股灼燙。她扶著遊廊,躲在那片藤蔓的影子裡,穩(wěn)了穩(wěn)心神,將情緒安定下來,把今日發(fā)生的事情想了個前前後後,良久良久,回眸一看:

窗子那透出的一點燈暈,恍恍地化作片雲(yún)霧似的,裡頭人喁喁低語,恐怕是那羅延和劉響在商議著什麼,並不能聽得清楚。

她沒有再猶豫,徑自回了梅塢,告訴秋芙自己要見藍將軍,等秋芙出去,才慢慢抱膝坐到了榻上。

春夜地氣暖,有蟲鳴透過新糊的綠窗紗透上來,更襯的夜靜人深。歸菀聽得外頭一陣動靜,渾身顫抖地迎了上去,和秋芙一個眼神交匯,什麼也沒說,把屋裡的燈一吹,像剛出窩的兔子一樣,豎起耳朵,留心著四下,一襲身影溶進了夜色之中。

如要蹚過冰河一般謹慎,歸菀提裙悄無聲息地行走於她已不再陌生的東柏堂裡,直到同藍泰碰面,她深呼吸幾次,才聽著自己仍是用發(fā)抖的聲音啓口:

“藍大哥,晏清源他,他受了重傷,他被人用三叉箭射傷的,是三叉箭,藍大哥……”

話未盡,淚來的滂沱,歸菀不知自己是怎麼了,眼前交替出現(xiàn)著零零碎碎的無數(shù)場景,她也認出了三叉箭,在壽春,見過無數(shù)回的三叉箭,晏清源血肉模糊的一團,和小六的,和她曾想象過的破城後的壽春,都是一樣的血肉模糊,讓人乾嘔痙攣,而他的手,也彷彿還在攥緊了自己的腕子。

藍泰聽得眼皮直跳,一把扶穩(wěn)了搖搖欲墜的歸菀,輕拍她後背,溫聲撫慰:

“陸姑娘,你不要害怕,慢慢告訴我。”

歸菀擡起淚眼,用力點了點頭,十指拂去淚水:“晏清源今日突然遇刺,就在安陵山上,傷他的是爹爹軍中一直習用的三叉箭,藍大哥應當也不陌生,爹爹手底下能把三叉箭用的出神入化的,也就三五人,再者,”歸菀深深提氣,思路突然無比清晰,緩了一緩,繼續(xù)道:

“北朝是不用三叉箭的,爹爹說過,來人目標極爲明確,就是欲要置他於死地,他抱著我滾了兩番,那些箭便都射向了他的下屬,我疑心,刺客認得我,藍大哥,你說,刺客會不會也是我認得的故人?同我有舊?他是不是來救我的?”

她迫不及待地看向藍泰,眼中不知是淚,還是希冀,點點閃著,藍泰不語,只是凝神思忖,半晌,才告訴歸菀:

“我知道這件事了陸姑娘,你不要妄動,等我想法子查清楚,若是故人,那便是天意助我。”

歸菀一陣失神,喃喃道:“我今日本想拿簪子殺了他,可我實在沒把握,他能單槍匹馬殺了朱八叔叔那樣的悍將,我是真的怕,他中箭也能輕而易舉掐死了我,倘是我死了,藍大哥,你跟姊姊也就都跟著白死了……”

“你沒有輕舉妄動是對的,陸姑娘,先回去,出來久了,別惹人注意,你自己多保重?!彼{泰言簡意賅地囑託了歸菀,憂心忡忡看她兩眼,歸菀便不再多言,回到梅塢,一人又兀自出神,盥洗後,對著鏡子,秋芙正欲給她取下明月耳璫,那是晏清源送來的東西,今日,她也是裝扮到他滿意了纔去的漳河,歸菀忽握住秋芙的手:

“秋姊姊,別爲我忙活了,我去照顧他。”

說著毫不遲疑起身,不顧秋芙詫異的眼神,往晏清源的寢閣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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