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箭即中, 枝葉間蟄伏的那雙眼睛猛的一亮,很快, 搭弓引箭, 第二枝破風而來時,歸菀還只是攥緊了衣襟, 呆愣愣看著那汩汩冒出的鮮血,像極了會稽的白水泉,一刻也不停的。
晏清源一個打挺半起, 不顧痛入骨髓,手一伸,拽過歸菀的腰,軟嬌嬌的身體就傾伏下來,兩人滾做一團, 晏清源身軀陡得一側, 那枝箭, 就顫巍巍得打進了草叢,半邊不倒的,直晃悠。
“快!有刺客!”那羅延一聲高呼, 發覺了異常。
樹林裡,明顯過了一陣踩枝幹的嘩啦作響, 驚得人立即警醒, “噌”地拔了劍,幾個箭步就衝到這邊來,見晏清源和歸菀兩個雙雙倒在地上, 一對的衣衫凌亂,慌的避開眼,目不斜視,只盯著晏清源:
“世子爺,有刺客混進山了!”
晏清源蒼白如死,額頭上汗珠子直淌,順著眉峰,掉在長睫上,眼睛一下不眨,咬牙擠出幾字:
“留活口……”
一語剛落,又是三箭連發,離弦而來,那羅延身軀一遮,拿劍左揮右擋,心肺都要氣炸,一定神,分明看見個人影從亂顫的碧葉中閃過,又倏地消失了!
“劉響!分四隊!”那羅延怒吼一聲,翻身上馬,撥了馬頭,同劉響兩個一對視,頗有默契的,一夾馬肚,從四面八方包抄了上去。
“陸姑娘,快去山腳找人擡走世子爺!”那羅延遠遠丟下一句,人影眨眼不見了。
晏清源手底泄勁,眉頭攢得打結,堵在嗓子裡的那句話,知道微乎其微,那羅延聽不見的,就此作罷。
冷汗瞬間打透了半散不散的衣裳,眼前已經是一陣亮,一陣黑,摁住的胸口,根本止不住血流。
他低首看了一眼,再擡頭,目光定在了少女發間今日被他勸著戴出的金簪上,歸菀被他放開了身子,就這樣兩手往後撐地,也盯著那張從未見過的,沒了任何血色的嘴巴,她不知道的是,當初在壽春,她便是這個樣子。
金簪在日頭底下,遠勝驕陽,折射出的那一道光芒,簡直不能直視,如同人心。
晏清源目光下移,和歸菀對視上,不約而同都沒有說話,他喉頭輕輕滾動兩下,指頭不覺摳進地縫,用一種歸菀從來也沒聽過的虛弱語調命令她:
“衣裳穿好,下山找人。”
歸菀只胡亂遮了遮衣裳,卻沒有動。
殺了他!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這個念頭,腦子裡已經瘋狂叫了出來!
可是,他爲什麼要把自己護在懷裡,剛纔又是在看什麼?歸菀還略有迷茫,突如其來的鉅變,讓她不太能一下回神,只知道晏清源血窟窿流個不住,他的面色也那樣的難看,哦,對了,他也是凡胎,歸菀猛地一個激靈,手底無知無覺的,就攀上了那枝金簪。
四下裡突然就安靜了。
樹葉被風吹動,鳥兒追逐啼鳴,漳河水畔的人聲笑語,統統都不見了,唯獨晏清源粗重的喘息,宛如荒野中負傷的狼,一聲聲的,叩著歸菀的心頭。
晏清源雙眼定住,不錯目地凝視著歸菀,血還在流,腥氣隨風四散,纖縷入鼻,心照不宣的殺意就在兩人沉默的對峙中,交鋒的眼神中,被時間無限地拉長了。
歸菀手在抖,滿目的血,激得她熱淚盈上來,不知是懼是喜,腦子凝滯了,呼吸也跟著起伏不平,忽然就見晏清源衝她微微一笑,一張臉是鐫刻過度的白麪首:
“要麼殺了我,要麼下山找人,不要猶豫。”
一字一頓,他的嗓音早因劇痛而變形,豆大的汗滴子,蜿蜒而下,可那雙眼睛,還是如星光般明亮,亮得灼傷歸菀,她不覺退後一步,金簪子死死攥在手中,已經是潮溼一片。
那雙盈淚的妙目中,只是一直瀲瀲動著。
晏清源再不能說出一個字來,手底的血洞如注,可這個陸歸菀,先成了死人,一動不動,實在也讓他無言。
“小賤人!”但聽一聲厲斥,那羅延鷂子一樣不知從哪迅疾衝到了眼前,他一把抓住那正隨風輕柔翩飛的青絲,用力一搡,便把歸菀整個人輕而易舉地推出了數尺遠,歸菀一陣天旋地轉,摔向了草叢中,額角硌到碎石,頓時滲出了幾絲絲殷紅。
晏清源目中一沉,一記冷銳的眼風迎上撲到眼前來的那羅延,看的那羅延一陣心虛,卻也顧不得事後如何,彼時,他疾馳出去後,腦子忽的轉過彎來:
調虎離山!
四個大字從腦門前飄過,嚇得身子都僵了,當下調轉馬頭,帶著一道準備自西北包抄的騎奴,一路狂奔返程,就見陸歸菀攥緊的拳頭裡,閃露著半截子黃燦燦的簪根,離世子爺近在咫尺,想都沒再想,果斷出手,恨不能立即踢死了這天殺的南樑女人!
“世子爺,我,”那羅延咽嚥唾沫,飛快地稟報了事宜,“劉響他們追去了!騎奴,你守著世子爺,我這就把醫官弄上來!”
說罷猛地起身,一咬牙,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歸菀卷挾上馬,忽略身後晏清源那定是陰沉冷厲的目光,奔到山腳,四下裡一陣亂掃,眼睛一定,上前不動聲色地將隨行的御醫給悄悄拽帶上來。
御醫見到被血染透的晏清源,驚得嘴合不攏,那羅延不耐煩吼起他來:
“愣著做什麼,快!想法子給世子爺拔箭止血!”
嚇得御醫忙上前,先替晏清源檢查傷口,又是一驚,轉臉去看那羅延:“傷口極深,緊挨心房,大將軍兇險吶!必須立刻拔箭!”
荒郊野外的,要熱湯沒有,要手巾沒有,那羅延一陣焦躁,知道再折騰回府已是不可能,一時又不可驚動旁人,眼睛一轉,吩咐騎奴說:
“把那兩個丫頭找回來,順便帶些酒和酒器,準備劈柴燒熱水!”
說罷瞥了一眼說不上來是什麼神情的歸菀,嗤了一聲,看御醫在藥箱子裡一陣好找,問道:
“我說,陳御醫你到底在找什麼?”
倘不是礙於情面,看他這麼磨嘰,那羅延早上去踹一頓了。
御醫把剪刀藥包等物一一擺放出來,詢證地看著一直擰眉流汗卻沉默的晏清源:
“大將軍,下官沒帶麻沸散,忍著點。”
話說著,騎奴動作倒快,先疾步過來捧上了酒,一手輕扶晏清源,讓他喝了幾口,見世子氣息雖微弱,眼神卻還是堅毅得很,微微一頷首,示意御醫動作。
歸菀被排擠在外,人是木然的,額角上不覺疼,眼前人影浮動,人聲亂語,彷彿都跟自己沒了關係,而錯過的這一次機會,忽然前世一樣遙遠了。
“你到跟前來!”那羅延驀的轉過臉,沒好氣地瞪她一眼,歸菀情怯,那根簪子始終在手裡攥著沒鬆,方纔被那羅延那一掌,推得踉蹌跌倒,險些扎到自己眼睛,她好像也沒了時間去恨,此刻心頭,只是惘然。
晏清源就在眼前,胸膛仍是赤裸的,御醫拿剪刀把邊緣一併剪了,將個血肉模糊的一片,徹底暴露出來,歸菀看的猛地咬脣,忙別過臉去,不忍細看。
酒發散的快,一切準備就緒,晏清源一頭冷汗涔涔,強撐說道:
“箭。”
那羅延一怔,忙把剛纔打落利箭撿過來,仔細一瞧,只見倒叉的箭頭,中有尖刃,兩翼各凸出一部小刃,不禁倒吸了口冷氣,硬著頭皮道:“世子爺,是三叉箭。”
“把創口割開,再拔箭。”晏清源每說一字,都似要耗盡平生氣力,臉色愈白,氣息愈弱,一刻也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騎奴一旁燒火,御醫先折斷了箭羽,接過那羅延隨身攜帶的匕首,俯下身去,澆了酒,在火上來回烤半晌,直到滾燙髮紅,晏清源忽擡眸看了一眼歸菀,給那羅延丟個眼風,那羅延極不情願的,把歸菀扯到晏清源跟前來,逼著她看。
歸菀哪裡見過這種場景,喉頭哽得發疼,對上晏清源的眼睛,那裡頭,似乎還帶著淡淡的笑意,一時也愣著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御醫手裡的匕首在他胸膛上一比劃,毫不留情地劃開了第一道。
晏清源猛地鎖緊了眉頭,微微垂首,悶哼一聲,再沒了聲響,歸菀看得直眨眼,幾能聽到長睫上下交錯的動靜,眼見御醫手底翻綻出紅爛的肉來,歸菀一把捂住了嘴,好似捲進了一口的血腥。
箭鏃四下的血肉,割的差不多了,那羅延早捧過沸水浸燙過又擰乾的手巾侍立在旁,御醫頓了一頓,拭了拭也冒了一頭的冷汗:
“大將軍,要拔箭鏃了。”
說著給那羅延打了眼神,那羅延會意,趕緊往晏清源口中又灌了幾口酒:
“世子爺,箭鏃深的很,你,你可得撐住。”
世子爺自幼長於風波險惡,受傷不計其數,這麼兇險的時候,不是沒有,可這一回,這麼衣衫不整地被人射透了胸口,怎麼想,都是陸歸菀這個女人惹下的滔天大禍,那羅延想的胸悶氣短,一口氣幾乎提不上來,一擡眼,見她還是嬌滴滴地又捂嘴又蹙眉的,偏世子爺都這個樣子了,還是離不了她,真是惡氣難出!
沒頭沒腦亂想一氣,也是無用,那羅延深吸一口氣,把手巾備好了,等御醫握住箭身,眼睛再不敢眨一下。
狠狠一抽,血方飆出,就被那羅延拿手巾給堵了個結實,即便如此,還是有那麼幾點子,濺到歸菀面上,她一怔,摸了摸頰畔溫熱的血漬,瞬間,沾了一手的腥氣。
再看晏清源,身子如被長矛串起的白魚一般,彈挺了一下,隨即重重喘出一口氣來,格外的沉重,那張臉,早被汗水洗的如澆暴雨。
歸菀正看的驚心,他忽栽向了前方,一聲不吭地砸在草地上。
這一下,衆人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就去查探,歸菀覆被推擠開來,她惝恍若失地立在那,有些發暈:
晏清源死了麼?
眼睛裡忽一陣酸澀。
一陣馬蹄聲疾來,爲首的親衛劉響翻身下馬,還沒喘勻氣,奔到人羣跟前,那羅延便先抽身出來,兩人一陣竊竊私語,只見那羅延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拍拍劉響肩頭不知說了什麼,轉身吩咐人把晏清源送回東柏堂。
晏清源遇刺的消息暫時封鎖,無人知曉,御醫被騎奴帶下山去,一切如同未曾發生,衆人只管各忙各的,還是那羅延想起歸菀,雖恨不能把她一人扔這餵了野狼最好,想到世子,一頓足,走到歸菀跟前:
“要是世子有什麼差池,陸歸菀,你就是死一百回也不夠!”
恐嚇完了,猶不解恨,把歸菀五花大綁起來,往馬背上一扔,同親衛們從小路打道回府,東柏堂裡今日除了稀鬆幾個部吏忙事,都沐休去了,一時間,沒驚動任何人,那羅延和劉響兩個親自進房伺候。
歸菀渾身痠疼,被秋芙兩個帶回梅塢,腳底如踩棉花,空空蕩蕩,等秋芙打來清水,才蹲下身子,把澡豆化開,一遍又一遍地洗著手上臉上的血跡。
水裡洇開縷縷紅線的那一刻,她突然覺得這場景,分外熟悉,仔細一想,在壽春時,有一回,晏清源命她洗過盔甲,那上頭,正是朱八叔叔的血。
想到這,歸菀彷彿被定住,呆呆地看著水中倒影,百般滋味涌上心頭,一時間,也不知自己身處何方,等再回神時,秋芙走了進來,一臉的不安:
“陸姑娘,那羅延讓你過去。”
歸菀點了點頭,也不用手巾,隨便在身上揩了兩把,出來見那羅延,什麼也沒說,只跟著他走到晏清源的寢閣,聽他忿忿說道:
“世子爺讓你進去。”
前腳剛擡,就聽那羅延惡狠狠在身後補了一句:“陸歸菀,你要是敢再圖謀不軌,世子爺不殺你,我定要殺你!”
想起他罵自己的那話,眼中一熱,將淚水忍了忍,還是什麼都沒說,一側眸,血紅的夕陽,照到眼前,格外刺眼,歸菀覺得,連夕陽都帶著股血腥味兒了。
等見到半躺於榻的晏清源,那張臉,血色盡失,沒泛過來半點,像個紙片做的假人,可眼睛是睜開的,已經是醒著的了。
“你站在那裡做什麼,到我跟前來。”晏清源只是醒了而已,人依舊虛弱的很,嘴角卻已經噙住了絲笑意,從從容容地看著歸菀。
歸菀低頭往前行了兩步,仍是一句話也無,晏清源手一伸,不像往日那般輕巧就能把人勾到懷裡,這會,他懷裡確也再難能擁住美人,自嘲一笑:
“坐這罷,我有話跟你說。”
說著見她始終垂首不語,將下頜一擡,額角那道血口子赫然入目,因方纔盥洗,碎髮撩到兩邊,四周清洗的乾淨,傷口卻更顯清楚了。
晏清源似有所思,轉身把榻頭放的金瘡藥一拿,塞到她手裡:“讓你秋姊姊給塗上,幾日就好了。”
歸菀攥了攥瓷瓶,擡起眼來,想要說什麼,在他臉上轉了兩圈,卻是一個字也沒吐出。
“那羅延是粗人,他說什麼,你不必在意,就當過耳秋風,可不要因此再病一場。”晏清源等她片刻,見她不說,自己就先說了。說著,把她手指一擡,盯著指縫看了半日,才一笑放下。
目光停在她胸口,那裡有道圓圓的疤痕,日久漸淡,卻不會消逝,他是清楚的,每次儘量避開,再看她衣裳慌亂之中穿戴的,不大整齊,於是拉過歸菀,在她鬢角輕吻了一吻,低聲問她:
“簪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