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小說

東柏堂(3)

一扭頭, 藍泰斫刀一擱,目光極快地把來人打量個遍, 疾步走上前去, 神色微斂:“重言,你怎麼這個時候來了!”心頭是十分愕然。

光天化日的, 程信突然出現在東柏堂,一臉的神色安然,在其餘一干人的目光裡, 無所謂笑道:“我來探探路,反正,我早晚要來的。”

旁人都道他定是得了太原公的許可,纔會冷不丁出現,可這麼大模大樣出入東柏堂的後院, 也著實是膽大, 一時間, 摸不準他是來替太原公傳話,還是別有任務,便都把目光定在他身上, 等他開口。

程信一瞇眼,衝他們微笑一下, 甚是和氣, 卻什麼也沒說,反倒是給藍泰丟個眼神,兩人碰了目光, 程信看著他手上沾著水漬,四下一看,朝石條走來。

他倒沒事人一樣,神色自若。這會兒,把藍泰驚的一頭冷汗,十分警覺跟著,見程信撈起斫刀,在石條上打蹭起來,不由發急:

“重言,你怎麼回事?”

程信呵呵笑道:“玄伯,你這刀子可還不夠快呀!”

藍泰聽得心念百轉千回,眼睛不動,盯著程信,一面把白瓷大碗移近,一面壓低聲音:

“重言,你不是來給我磨刀的吧?”

程信頭一偏,趁著伸手去點碗裡水的空隙,快速私語了一句,藍泰心底一動,霎時間,腦子裡不知閃過多少個念頭,面上卻不露異樣,瞧他一眼,程信大有深意地笑了笑,頭一點,把刀還他:

“一頭狼,一條蛇,都不是好東西,咱們誰都不信。”

這麼說著,慢慢起了身,對那幾個目光始終在自己身上轉悠不去的倉頭說:“太原公讓諸位一定要能沉得住氣。”說著,一抱拳,客客氣氣的。

都是死士,這樣的話交待的多餘,領頭的丟斧,撲打撲打柴堆裡沾的碎屑,對他一個來路不明卻又好似深受太原公器重的沒什麼好感,敷衍一笑:

“那是自然。”

程信也自一笑,把四下裡一打量,又大模大樣從角門那出了東柏堂。

一離人場,那個表情就變得又晦暗又警覺,身形極快一掠,沒有回雙堂,而是跨馬直奔了坊裡。

鄴城十月的天,一點暖和氣盡在晌午頭上,晏府門前照例臥著幾條懶洋洋的黃犬,躺在牆根下打呼嚕,聽馬蹄聲一近,有人來了,只是半睜眼瞧瞧,轉頭又睡得香甜。好似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跟它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倒讓人羨慕。

整個大宅,冷冷清清的。

侍衛照例把人一攔,暗道此人生的也太過醜陋了,但一瞧樹下拴著的坐騎,倒是不俗,遂把嘴角一撇:“有名刺嗎?”

程信微笑道:“沒有,你只需告訴小晏將軍,張五求見,他自會見我。”

呦呵,好大的口氣!侍衛不以爲然,但見他這般篤定,遲疑了下,也不敢搪塞,扭頭就奔到了內院,見小晏正毫不講究地躺在茅草堆上愣愣地盯著西天,雪白的臉,被太陽光一打,都瞧不清神色了,只是,那下巴,青白一片,冒出了稀疏的鬍渣子,也懶得修管了。

話剛學出口,晏九雲蹭的一下從草堆裡跳起,一個箭步衝出,來到門口,就見一抹熟悉的身影正在階下瞧著自己,波瀾不驚。那臉上的疤,那高大的身形,不是張五又是誰!

一時間,惱恨、羞憤、驚愕的情緒交雜著劈頭蓋臉打過來,晏九雲恨不能立刻揪住他問一問當日的潁川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往昔明媚如今頹廢的一張臉上,頓了頓,不過壓下怒火,哼出聲冷笑:

“哦,原來是舊相識。”

說著,放人進來。

剛離了侍衛的眼,程信便覺耳邊風聲大振,他一個錯避,躲掉了晏九雲虎虎有生氣的這一掌,很快,第二掌緊跟而來,程信不想跟他交手,連退幾步,跌進了草堆。

這下,再逃不開,兩人悶哼著扭打作一團。論武力,程信本勝他一籌,無奈小晏豁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勢就是不肯放手,他再不反擊,就要被卡在喉嚨間的手掐死了。

膝頭一頂,撞在晏九雲肚子上,疼的他一皺眉,手底就泄了幾分勁兒,程信趁勢起開,斷喝道:

“小晏將軍,我爲阿媛而來!”

那已經揚起的拳頭,滯在半空,程信見晏九雲的臉上頓時化作了個不設防的痛苦表情,拳頭頹然一鬆,一隻手,攥起的血色,又散成絕望的白。

一個怔神,他像是頓悟過來,兩眼通紅地盯著程信:

“你根本不叫張五,說,是不是你害死了慕容大行臺和劉將軍!”

一雙眼睛裡,早凝出股森寒,程信回望著他略顯猙獰的俊臉,坦蕩地承認了:

“不錯,當日是我割斷的纜繩,可那也是他兩人的命實在不好,沒有那陣邪風,我怎麼有本事把赫赫有名的慕容紹送到高景玉那裡?”

說完,不等小晏反應,緊跟說道,“真正殺他的,是高景玉,但高景玉現在呢?還不是晏清源座上客?小晏將軍,你怎麼不怪晏清源不給慕容紹報仇呢?”

聽他連名帶姓地稱呼小叔叔,不避名諱,心中著惱,晏九雲卻沒工夫跟他計較這個,一時又無從反駁,他不善跟人鬥嘴找理,只剩一雙又恨又怒的眼睛裡燒著火。

“你到底是什麼人!”

程信鎮定答道:“我是陸將軍的裨將,姓程,單名信,阿媛和菀兒都是我看著長大的。當初,壽春城外,你們殺了三十五個不願受降的將領,少了一人,便是我。”

晏九雲嘴巴一張,腦子裡轟的炸開,不願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窒息似的,磕磕巴巴問他:

“你是阿媛送到我身邊來的?你,你們早就想害慕容大行臺了?”

程信毫無隱瞞:“是,但我到你身邊,也只是找機會而已,天要亡他,我不過順勢而爲。”

晏九雲一顆心,瞬間大亂,被人利用欺騙的真相打他個措手不及,想要發癲,可腳下一動,只是跌坐到了草堆裡,剛纔兩人廝打時無意間沾上的草根還掛在發間,配著他那張失魂落魄的臉,顯得又滑稽,又可悲。

彷彿知道他痛心在哪兒似的,程信往他臉上一瞧,目光動了動,語調放得和緩了:

“當日,如果你跟著來,我會勸下你的,因爲這是阿媛交待過的,她不忍心害你。”

聽程信這麼一說,晏九源兩隻眼倏地一亮,心跳頓停,急切的,想要渴求印證的,一出口,就帶了絲委屈的哽咽難耐:

“她真的在乎我嗎?”

程信冷笑一聲:“你把她當什麼了?她生於詩禮之家,最是寧折不彎的好姑娘,你待她,她心裡有數,晏九雲,你當我又爲何來找你?當初,雖有壽春一事,但你這個人,天性純良,我們都清楚,所以,今日我就是冒著風險也要來找你。”

他一下說的太多,晏九雲尚不能消化,眨了眨眼,在程信那兩道直視自己的目光裡,僵硬地問道:

“你爲什麼來找我?”

引到正路上了,程信更是坦率:“不錯,我跟阿媛是爲了壞晏清源大計纔有潁川之行,我也知,甚不光彩,身爲武將,我寧肯跟慕容紹痛痛快快地在戰場上一決勝負!”

程信一臉神色複雜,聽得晏九雲心中不免感慨:他倒怕是說的真話!

“陸將軍對我,有知遇之恩,晏清源殺他不說,又把陸將軍遺孤當禁臠且霸佔著陸家幾代人苦心孤詣傳承的典籍,此仇不報,非大丈夫也!”程信面色陡然變作沉毅,一雙眼裡,頓時被仇恨的光芒罩滿了。

“那你來找我做什麼?”晏九雲目光幽幽,反問道,“你難道不怕我把你的行蹤告訴大將軍!”

程信哈哈一笑:“小晏將軍,你現在應該知道他爲何殺阿媛了吧?嗯?他爲了能殺阿媛,不惜把你母親連帶著也一道犧牲了,這樣的心狠手黑,你覺得你的大將軍能不能做的出來?我告訴你,爲了他要的目的,除了他自己,他誰都能犧牲!別說你母親,日後,也包括你!”

一席話,震得晏九雲頭皮發麻,心底直痛,喃喃著把腦袋一晃,兩片薄脣,唧唧噥噥不知在自語什麼。程信欺身上前一步,眸子緊盯住他:

“晏清河跟你走那麼近,想要做什麼,你不會不知道,小晏將軍,你以爲他是真心待你?”

他呵呵一笑,笑得滲人:“你一還京,手裡握著的還是禁軍大權,你說他看中的你什麼?”

晏九雲心神再被一刺,經他剖析,腦子亂如瘋長雜草,情不自禁地復又問他:

“你到底找我做什麼?”

程信忽伸出手,像個慈愛的長輩一般幫他把頭上枯草拈下,晏九雲下意識一躲,就要出手,見是這個意思,又慢慢鬆弛下來。

“小晏將軍,建康我是回不去了,昏主無道,引豺狼入室,多少百姓蒙難?這樣的朝廷,不值得我再賣命,但要我在晏清源兄弟任何一人手下做事,我也不肯,兩人一樣,一旦篡權,不過暴君,嗜殺濫殺,”他目光一轉,落到晏九雲臉上。“唯有你,仁愛胸懷,若能得天時地利,未必不能做一代明君,我倒願意擇良木而棲!”

第一回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晏九雲聞所未聞,這也是他從未想過的,除卻媛華曾勸他大丈夫當立大志,此刻,驀地想起,倒有種奇異的不謀而合之感了。

可天下,是大將軍的天下啊,這個念頭,很快重據心頭,晏九雲無意識地把腦袋一搖:“我不是帝王之命,我知道。”

程信嗤地笑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晏垂不過六鎮小卒起家,你的大將軍幼時也不過一個泥腿子跟著晏垂疲於奔命,難道你要一輩子都仰人鼻息?這樣的日子,你還沒過夠?!”

說的晏九雲一愣,程信耐心跟他解釋道:“晏清源殺了你母親,此仇不共戴天。晏清河則要利用你,你想想,如果他一旦得手,你再無利用價值,而又是暗害晏清源的知情人,到時,他又會如何待你?!阿媛爲何會死,你的母親爲何會死?倘若你大權在握,誰還敢再加害於你?!”

連珠炮的陳詞,聽得晏九雲兩處太陽突突直跳,他忍不住摸了摸腰間匕首,只覺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一時間,腦子裡亂如飛蓬,薄脣緊閉,久久不發一言。

見他神情不定,程信伸手搭上他肩頭,鄭重其事道:

“你好好想一想我的話,你母親的死,不需要我再多言,至於晏清河,你若不信,我大可以替你一試。”

晏九雲忽的擡首:“不必了。”

程信拿不準他這個不必了是指什麼,好在,晏九雲很快問道:

“你說吧,你想怎麼樣?”

東柏堂(4)  程信眸光一閃, 猶似獵物已壓到爪底的猛獸一般快慰笑了:“小晏將軍,看來我沒看錯你, ”說著, 朝四下裡一探,上前兩步, 坦率說道:

“眼下,晏清源封無可封,你怕是不太懂這裡關竅, 他走的,卻是江左宋齊權臣的路子,不過又簡省些,封爵加九錫殊禮是一步到位,很快, 你等著看, 就輪到逼你們的皇帝禪位了。”

這些, 對於晏九雲來說,聽著毫無波動,在他看來, 大將軍理所當然應該如此。於是,反問程信:

“大將軍的功勳,都是自己一刀一槍,從沙場上掙的, 他做皇帝,也是自然, 我憑什麼做皇帝?誰又服我?”

程信微訝,暗道你果然也不是個傻的:“不錯,這也正是你的良機,你可知爲何柏宮八百人就能過江打進臺城?原因也在此,他若是八萬大軍,必引得建康嚴陣以待不敢掉以輕心,恰是他勢弱,所以纔有機可乘。你也是,無論是兄是弟,都不曾真正把你放在眼裡,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難道就不想做一回漁翁?”

晏九雲聽得迷惘:“阿媛和母親都不在了,我做皇帝,又有什麼意思?”

程信一怔,好不失望,把他這個院子這麼一瞧,人煙杳然,四下冷寂,果然是沒什麼氣象可言,他重重嘆口氣,盯著晏九雲道:

“如果阿媛沒死呢?你願不願意爲她賭一把?你若不出頭,可就永遠不能真正地護住了她!”

晏九雲表情頓時凝滯,好半晌,眼珠子才一轉:“你說什麼?!”

程信道:“我自潁川回來,一直留心她,又怎麼能袖手旁觀,我只問你,肯不肯聽我一勸?”

眼見他要發急,程信如何不知他關心的是什麼,遂用無比慈愛的語氣說道:“你若是能成,我自然什麼都告訴你,若是不能,我告訴你又有何用?還不是要仰人鼻息,不知哪一刻,就淪爲棄子?”

晏九雲徹底愣住,良久,把頭慢慢一點:“我想見她。”

寒衣節祭掃後,不過幾日,巴蜀傳來蕭逸同江陵蕭鐸混戰的消息,晏清源只是哂笑,借小皇帝之名,在宮中設宴,衆人醉眼朦朧中,看見的是齊王晏清源腰間明晃晃佩劍。

酒過三巡,晏清源毫無醉意,頭一轉,問縣公元暉業:“中書監最近都讀什麼書?”

元暉業大口飲酒,眼睛盯著江左傳來的白紵舞,彷彿心神全被曼妙舞姿吸引,狷狂道:

“數尋伊、霍之傳,不讀曹、馬之書。”

大袖一遮,又一杯酒下肚,繼而,重斟一盞,神色自若,做出要給晏清源敬酒的模樣:

“來,與齊王飲!”

晏清源嘴角含住一絲微笑,舉杯遙接,薄脣碰到玉釀的那一刻,沒人看見他眸子裡掠過的那道光芒是何等的陰沉。

因筵席略顯嘈雜,除了就近幾人,餘者沒有聽見的,李元之離他最近,視線一直沒離開晏清源的臉,果然,見他毫無異色,那風雅帶笑的模樣,看起來,依舊倜儻,便隻字不提,默默飲酒。

玉繩低轉,一點明月窺人,篩下無數銀霜。

百官各自散了,晏清源出了宮門,翻身上馬,同李元之一前一後疾馳大道,不多時,一入街市,便恍若又回到了昔年鼎盛的洛陽舊都。 道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月色亮的清透,可那股熱鬧勁兒卻一如白晝:

紅光光的火爐子旁,胡餅打得正旺,更有胡炮肉香氣飄出裡把路遠,攤子前人頭攢動,擠了不少哈喇子直咽的稚童,一雙雙眼,直勾勾粘在肉上不動了。

晏清源一路含笑,一路走,路過餛飩攤子時,把手一負,笑道:

“參軍,吃碗餛飩再走。”

見他頗有興致,李元之下馬,兩人走近熱氣騰騰的一片香霧之中,撩袍一坐,李元之搖頭苦笑:

“世子,方纔滿案的珍饈佳餚你不用,偏要吃碗餛飩?”

晏清源已經一取雙箸,敲著案面,笑吟吟對賣餛飩的老嫗說:“兩碗。”

呼哈的白氣一潤,晏清源那副眉眼倒更顯柔和秀雅,餛飩端上來,他深嗅一把,讚了兩句,一面吃,一面慢條斯理跟老嫗問起今年秋收,老嫗一人兩頭忙,哪裡顧得上跟他閒聊,也就東一句西一句回得敷衍。

李元之見他心情甚佳,似早把酒席上那一幕的不快拋擲到了腦後,於是,也笑呵呵地把熱餛飩送下肚,一解荷包,擲出幾枚永安五銖,叮叮噹轉悠地亂響,晏清源“啪”地一聲給定住,捏起一枚,對著燭光,凝神看了看,忽的一笑:

“武定三年,別鑄此錢,一晃好幾載過去了。”

這說的是當時貨幣盜鑄彌衆,晏清源果斷令百爐重鑄新錢的舊事,李元之一愣,緊跟著忍不住發一句興慨,話音剛落,晏清源已經變了臉色,冷笑一聲:

“沒有大相國與我,鄴城安得今日?高景玉說大相國是國賊,元暉業也自認我不過亂臣賊子,他們不但眼瞎,心也瞎。”

言辭間的不滿,矛頭顯然是對準了今晚筵席上的那句明目張膽的挖苦,李元之遂勸一句:

“世子何必跟他計較?”

晏清源哼哼一聲,冷酷道:“他是活得不耐煩了,找死。”

“世子,也許眼下,還不是時候。”李元之靜默半晌,才說出心中所慮,晏清源蔑然一笑:

“在他們眼裡,永遠都不是時候,”把銅錢一放,他利落起身,“我主意已定,參軍不必瞻前顧後,隨我來,我有樣東西給你看。”

兩人剛上了馬,不知從哪個巷口忽跑出一羣垂髫小兒,嘚嘚騎著竹馬,撒歡過來了,又是唱又是跳,撞上李元之的馬,李元之笑著一扯繮繩,趕起人來:

“嗨,小子們,躲遠點兒!”

領頭的那個,膽子怪大,衝李元之吐舌頭扮個鬼臉,帶著他的小卒子們,又一蹦一跳地換個方向唱去了:

“東城西風,南奴北主,磊磊落落秋果垂,不堪仲子盡折枝……”

清亮亮的童音,順著風,飄送到耳朵裡來,晏清源本都調轉了馬頭要走,忽靜心聆聽,眸光動了動,眼中很快露出了玩味的一抹笑,堪堪一頓,欣賞著李元之正也在琢磨著的個表情:

“參軍,你聽到了麼?”

李元之心裡正愕然得緊,含含糊糊的:“聽,是聽到了,世子,這幾句,大有深意呀?你看,我要不要去查一查,看是從哪放出來的?”

晏清源目視頑童遠去的方向,微微一笑:

“不必,唱的不夠明白麼,這是開始造勢了,我就看他還有什麼路數!不過,我這個人,向來不信什麼讖語妄言,”他把倨傲的下巴一揚,“我只信我自己,走!”

等到東柏堂,也沒閒著,一路定下天下大赦的日程,臨到了聽政殿,朝後一拐,就進到了晏清源住的鳴鶴軒。

“世子,柏宮式微,我怕他撐不了多久,你看蕭器,是不是差不多該送回去了?”李元之接過新送的線報,直截了當提了建議。

聽政殿後頭的內宅裡,連個丫鬟也無,自從晏清源這次回來,下人都屏得遠了,就歸菀一個,見他兩人一前一後進來,給衝了兩碗茶,便避嫌到次間去了。

晏清源走到水盆前,自己浸了把熱手巾,不緊不慢抹了兩下,把鄴城的這股乾冷風塵給擦乾淨了,目如寒星,卻依然挑著三分笑意:

“我得好好一謝柏宮,沒有他,蕭樑老兒不能死這麼快,建康也不能亂這麼透,不錯,時候差不多了,王僧辯那頭我已經命人給傳了話,把蕭器送回去,我來扶植他。”

他笑吟吟把手巾一丟,走到稍間,暖香襲人,見案上一字排開了宣紙、松煙墨、鬃刷等器物,正中央,擺著那件青銅酒樽。歸菀全神貫注的,眼睛盯著酒樽,似乎壓根沒留意他進來。

晏清源不由莞爾:“做什麼呢?”

歸菀擡眸,強壓著亂跳不止的心:

“想做拓片。”

晏清源把眉頭一蹙,若有所思:“拓片?唔,一個人多無趣,等著我,咱們一起弄。”他徑自走過去,將裝玉璽的匣盒帶出,復回明間,放在案頭,目視李元之,示意他去解開看。

這又什麼名堂?李元之納罕,起了身,小心翼翼打開,待定睛,上下左右這麼一考據,那雙素來沉著的臉上也是又驚又喜了,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世子,你幾時得了傳國玉璽?”

饒是他見過世面,這麼一細究,認出了玉璽,也是平生頭一遭,翻來覆去的,眼珠子轉了幾遭仍捨不得挪開。

晏清源便輕描淡寫地把事情來龍去脈一說,李元之暗歎,他倒這麼沉得住氣,一想方纔自己對他下一步欲要禪讓之事舉棋不定,不免搖頭嘆息一笑:

“世子既承天命,屬下無話可說。”

說完,把玉璽送到他眼前,晏清源一伸手,不住愛撫起上頭螭龍,兩隻眼睛裡,毫不掩飾那磅礴而出的野心慾望。而觸感,彷彿整個天下都在手底鮮活跳動起來了,從江南到塞北,無處不美,他哈哈一笑:

“師出有名,踏平江東指日可待!”

他這一聲,明顯調子高了,聽得裡頭歸菀手中又是一顫,慢慢退回榻邊,外頭喁喁議事的聲音還在繼續,她不由攥了攥掌心。

猶自出神間,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眼前身影一閃,晏清源人已經到了眼前,手一伸,勾起她下頜,目視而笑:

“我這幾日忙,不在府裡,你就忙著做拓片?”

歸菀無意識地把腦袋搖了搖:“我能做什麼,不過打發時間。”說著,眼睛無意間瞥見他腰間的佩囊,一時驚詫,竟還是自己給做的那隻,不倫不類的,像個狗頭,顏色都陳舊了。

彈指間,三載如白駒過隙。

她心頭一跳,穩了穩神,忍不住伸手一撫,半是笑道:

“世子,你這就要榮登大寶了,還戴這個,不怕文武百官笑話你?”

晏清源自上而下把目光在她身上轉了兩圈,沒有說話,只是愛憐地捏了捏她下頜,一垂眸,去看已經覆出的一張拓片:

墨色均勻,字如刀刻。

歸菀卻把東西一收,輕飄飄的,一張宣紙就從晏清源眼底抽走了,他略覺可惜,擡眼睨她:

“怎麼,多看兩眼能少你什麼不成?”

說著,興致盎然地把紙搶回來,歸菀怕弄壞了,“哎呀”一聲,只能鬆手。

他得意的衝她戲謔一笑,分明在說,就知道她爭不過自己勢必要鬆手的意思,歸菀只覺他無賴,毫無心思應付,轉過身,走到香爐前,揭開蓋兒,拿銀釵撥了撥快要燒盡的骨炭,重新添了塊梅花香餅。

這一串動作,行雲流水,尋常又溫馨,歸菀做的熟極而流。末了,把熏籠取來,在底下塞個金鴨小香爐,嫋嫋香氣一升,歸菀俯身輕嗅,覺得差不多了,才走向牀頭,想把被衾抱起,晏清源原本心思還在拓片上頭,見她忙碌,那噙笑的目光便一直追隨不停了。

“這是幹什麼?”

歸菀微紅著臉,費力把被衾朝熏籠上一攤,眼看險險要掉個角,晏清源一伸手,就給托住了,聽她解釋:

“夜裡寒,我把被子薰一薰,暖和了不說,香氣也浸裡邊去了。”

晏清源也把身子一俯,果然,這股香氣凜冽,猶似梅開,清幽幽直撲鼻端,他蹙眉笑問道:

“這什麼香?”

平日裡,一干丫頭做的粗,晏清源也不甚在意,除卻十分鐘愛歸菀給他薰衣,不知被子也是這樣薰出來的,歸菀一面仔細鋪開被衾,一面道:

“叫雪中春信,去潁川前,我教秋姊姊做的,正好留冬天用。倒也簡單,不過是尋常的桃花、細辛、丁香等物,本該加龍腦香的,北地沒有,其實江南也罕見,所以,我讓秋姊姊用青桂皮和茉莉花替代了。”

她娓娓道來,溫言軟語,一室內,此刻香風細細氤氳如夢,晏清源只覺骨醉如酥,跌入雲叢一般輕盈微醺,再去看她,花斜霧下,眉目如畫,便看進那雙烏黑光亮的眸子裡,笑道:

“好別緻的名字,你的確是富貴生活養出來的女郎。”

歸菀默了默,低聲道:“我在會稽時,閒來無事,跟姊姊們在一處琢磨合香消遣罷了。”

晏清源把拓片丟開,走過來,同她一道再翻了翻被衾,曖昧一笑:

“難怪你身上總是幽香不斷。”

歸菀走神,神思早飄回往會稽的那段舊日光陰裡去了。一想媛華,眼圈倏地一紅,極快地忍住,手底摸了摸,察覺出被衾蓬鬆起來,便給抱回,正彎腰鋪牀,晏清源從身後把人纖腰一攬,將歸菀的臉別過來,盯著那嫣紅的脣瓣,忽而一笑,極霸道地重重吮在口中,不顧她掙扎,擁著人,倒在被褥之間。

帳中,衾暖香熱,釵橫鬢亂,目之所遇,無不催情,晏清源捏著她小小的下頜,看到了眼角閃爍的水光,只作不見:

“溫柔鄉,英雄冢,好菀兒我真的是在你手裡領教了。”

他輕輕一笑,手跟著探進衣襟裡,歸菀沒有拒絕,只是微微蹙起了眉頭:“世子,把燈吹了好不好?”

晏清源以爲她是害羞,從善如流,起身把燈吹滅,重回這一方繾綣天地,再難忍耐,只覺她今晚異常乖順,任由他如何在深處肆意開疆闢土,始終咬脣不吭。

他知道她又在強忍,把人一撞,仍是不容置喙的語氣:

“出聲,我想聽。”

東柏堂(5)

歸菀一聲哽咽, 憋久的那口氣是從心尖透上來的:“你慢些……”

晏清源哼笑,一頓, 按在她肩頭, 忽一陣孟浪,極其放縱, 歸菀終於失聲尖叫出來,攀緊了他腰肢。

日映紗窗,陽光撲到臉上, 光暈暈一片微微射眼,歸菀猛地驚醒,榻頭香爐嫋嫋,屏風上的青山綠水彷彿是停在春日遲遲,晏清源幾時不見的, 她照例不知道。

穿戴洗漱好, 歸菀走到櫥櫃前, 對著裡頭的東西好一陣發呆,不知立了多久,忽轉身走出來, 舉目一望,深秋的天,越發高遠,點綴的幾縷纖雲緩行南移, 歸菀露出孩子一樣的神氣,突發奇想, 她若是能御風乘雲,也就能回到茂林修竹的故鄉了。

秋芙提著裙子上階來,才一定睛,見她孤孤單單一個人站在那看雲,略停了一停,等歸菀目光動了,喊道:

“陸姑娘。”

歸菀伸手掐了朵半凋的芙蓉花,淺淺一笑:“秋姊姊,外頭有風,進來說話吧。”

進了暖閣,把新做的海棠酥擱下,秋芙道:“我說給陸姑娘送點心,劉響才肯讓我進來,得虧是他,換作那羅延倒不好說話了。”

這些,對於歸菀來說,似乎早都毫不重要,笑著道了謝,倒似也有心情拈起一塊來,放入口中,細嚼慢嚥著,秋芙看四下無人,湊上來,貼著她耳朵就是一番密語,歸菀眉心微動,嘴巴卻停了,將未吃完的海棠酥放下,秋芙支吾看著她:

“藍將軍擔心姑娘你不認得他們,陸姑娘,你認得嗎?”

“認得兩個。”歸菀答道,李元之她見的多,崔儼卻也知道形容,她面上露出奇怪的神情來,秀眉一蹙,復歸平靜,端起茶碗,啜了一口潤嗓子:

“我知道了,秋姊姊,勞煩你告訴藍大哥,我會留心的。”

秋芙卻一臉的不自在,剩下的話,猶猶豫豫的,待歸菀疑惑的眼神一投過來,不得已,說道:

“藍將軍說了,要走,也就是這天走,他讓陸姑娘別怕,我跟田曹這一路會照料好姑娘的。”

見歸菀一下變了臉色,趕緊描補道,“藍將軍就怕你不肯,他說了,陸將軍的衣冠要緊,你留下,徒勞無益,別管他,他只是耽擱些,會追上咱們的。”

歸菀臉上血色全無,僵在那,半晌沒動一下。

外頭,晏清源從漳河大相國墓冢回來,那羅延跟在後頭,捧著馬鞭,亦步亦趨跟到鳴鶴軒,見晏清源露面,劉響眼尖,忙上前迎兩步:

“世子爺,剛纔東西送來了,人還在前廳等著世子爺過目,看看哪裡有不好的,拿去改。”

晏清源只是一笑,目光越過他,朝後頭看去,道:

“她人呢?有沒有什麼動靜?”

劉響回道:“那個丫頭端著新做的點心要送進去,屬下準了,這會兒,還沒出來。”

晏清源點點頭,腳尖一調,朝前廳走來,內府的人一見他忙不迭上前見禮,接著,把一頂金燦燦的十二樹花冠捧到他眼皮子底下,畢恭畢敬,又滿含期待地望著他,晏清源端坐如常,目光落下,意味深長地凝住了:

寶鈿珍珠,流光溢彩,照的滿室生輝,明豔無匹,衆人的臉經此折射彷彿也跟著增添了別樣光彩,看不出晏清源的態度,幾人越發侷促,瞥來瞟去,沒想到,晏清源忽和氣一笑:

“極好,無須再改。”

說著,把人屏退,親自裝了描金匣盒,那羅延在一旁看半天,也琢磨許久,忍不住半問半試探:

“世子爺,要送回府裡先給公主過目嗎?”

晏清源莫測笑笑,乜他一眼,對他那點心思看得透透的,卻不點破,徑自朝寢閣走去。

這麼突兀地擡腳進來,悄無聲息,歸菀正和秋芙低聲交談,話說間,秋芙忽霍然起身,對著不知幾時出現的晏清源慌里慌張見了個禮,訕訕喊了聲:

“齊王。”

鳴鶴軒裡,最近戒嚴,沒晏清源的許可本連侍奉的小丫頭都要慎進慎出,此刻,晏清源好脾氣一笑:

“出去罷。”

她戰戰兢兢應了個“是”,飛快地把歸菀一掠,低著頭,默默退了出去。

歸菀也自慌亂,被秋芙這麼一打岔遮掩,鎮定些許,見晏清源走過來,把海棠酥拈起:

“世子,你要不要嚐嚐這款點心?”

歸菀嗜甜,晏清源則毫無興趣,卻也賞臉,嘴巴一張,示意她遞進來,咀嚼幾下,頗爲讚賞地笑了:

“酥軟香甜,不錯。”

說完,走到妝臺前,手一揮,把她口脂玉盒、犀牛角梳子等姑娘家閨閣器物掃到一旁,單把銅鏡擺正,人被他一牽,給按到了鏡前:

“陸姑娘出身江左名門,聘禮麼,我總得弄點能拿得出手的東西,這個,你看行不行?”晏清源含笑取出花冠,顫巍巍替她戴上,雙手一搭,停在她肩頭,兩隻眼裡,柔波盪漾,卻是對著鏡中人說的。

眼前遽然一亮,歸菀怔怔看著鏡中那團耀目光華,被花枝如雲般簇托出的臉,更是鮮妍嫵媚,不過須臾,她動了下,把花冠取下,一不留神,纏住了她一縷青絲,晏清源看著,無動於衷,並未如往常一般施加援手。

等歸菀自己解開,輕輕擱在一旁,也從鏡子裡回望於他:

“世子,這個太重了,我命蹇,怕是壓不住這樣的福氣,世子該往誰頭上戴就送給誰吧。”

晏清源同她對視盯著那雙含情春目,忽的一笑:“我愛給誰,就給誰,沒有該不該,只有我想不想。”

他話說的尤爲跋扈,那個神情,也是一臉的不屑與譏諷,歸菀的視線從他臉上移到花冠上,一陣噁心,突然毫無預兆地翻涌上來,她忍了忍,不由掩口,別過臉來,起身從他跟前走了回去:

“世子,這個時候,恐怕也由不得你想或是不想,名不正,則言不順,世子難道不該比我清楚?”

晏清源見她毫不遮掩那股嫌惡,目光便在她背影上逗留片刻,笑容隱去,沉默有時,才冷漠頷首道:

“你提醒的好,不錯,名正言順,這樣也好。”

這個也好,到底指什麼,歸菀沒心思去細想,見他竟不堅持也不勉強,目光再一動,落在榻邊刺繡上,一晃,彷彿就看到了自己同姊姊挨擠在一處給小娃娃做肚兜的情形,她胸脯立刻有了起伏,人又呆住了。

再回頭,妝奩旁的花冠不見了,一同不見的,還有晏清源。

他的確是忙得很,一眨眼的功夫,人又不知去了哪裡。

晏清源攢眉而出,目光放遠,和遠處連綿起伏的羣山揉到一處,形單影隻地站了少頃,冷風拂面,凜凜冽冽,他忽深深吐出一口鬱結之氣,把匣盒朝那羅延懷裡一丟,吩咐說:

“送府庫裡去。”

“啊?”那羅延十分意外,方纔見晏清源攜花冠而入,在這鬼頭鬼腦嘀咕了半天,沒弄個所以然出來,這麼一聽,更是滿頭的霧水,情不自禁同劉響碰了下目光,劉響無言,把腦袋一搖,什麼也沒說。

磨蹭片刻,見晏清源也沒打算解釋,那羅延失望,小心翼翼捧著這頂十二樹皇后規制的花冠一點也沒覺得逾矩,倒滿腦子的雜七雜八。

再一回來,晏清源已經正和不知幾時造訪的晏清河等人在說話了。這些時日,鄴城新脩金鳳臺,名爲文士宴遊,興文學之事,實際上,不過充作受禪臺。晏清河負責督工,每日雙堂金鳳臺兩頭奔忙,也自是焦頭爛額,此時,該回稟的說盡,才說起廷尉已經元暉業下獄的事,晏清源一撫額頭:

“其餘諸王呢?”

晏清河的目光始終沒離他的臉,回道:“元暉業下獄,其他的人,自然不敢出聲了。”

等了些許功夫,晏清源方冷哼把頭一點,不再談公務,而是閒庭信步起來,在一干人的簇擁下,蹙眉笑問李元之:

“參軍,你昨日說替我占卜,得了什麼卦象?”

幾人過了水榭,繞過假山,在水池前站定,晏清源一展袖袍,含笑擲出一把魚食,餌出魚躍,瞬間,引得一羣紅鯉擺尾,哄搶不斷,一食盡了,又作鳥獸散。

李元之也是忽得他命令,同極善易理的兩名館客,一宿沒睡,盡作占卜事宜。此刻,蒙他發問,上前回道:

“回齊王,屬下昨夜得澤火革卦。”

“怎麼說?”

“革,己日乃孚,元亨,利貞,悔亡,澤中有火,於凡夫俗子,自然是兇卦,可對於王來說,卻取‘湯武革命,應天順民’的卦辭,王乃真龍天子,得此卦,應當明定時令,重立乾坤,因此,非兇卦,而大吉。”

一席話說完,晏清源哈的一笑,欣然大悅,漫掃左右,目光不易覺察地在晏清河身上微妙一停,極快的,掠過去了:

“參軍妙語,逢兇化吉,可見天命非人力所爲,若不順勢而爲,逆流而上,不過徒增笑柄而已。”

他這麼一說,自然是引得人紛紛稱是,附和不斷,晏清源似乎心情大好,一臉得意神采,領著一衆人行至東南角,聞到後廚飄香四溢的煙火氣息,不再朝前走,而是一掉頭,同一幹人折回來,說起送蕭淵明過江大事。

一路相跟,此刻,那羅延得了晏清源回眸的一記眼神,便神出鬼沒地突然進了後廚。

恰逢有人送來一板車新鮮蔬菜,那羅延望向角門,轉了一圈,索性翹起二郎腿坐在石凳子上,不管衆人忙得火熱朝天,只管亂敲一氣,要起肥腸,立下有一瘦臉漢子堆了滿臉的笑意過來搭訕。

這幾日,天天來後廚強求給自己開小竈,生臉也變作熟臉了,那羅延眼皮一耷拉,瞧見他搓在圍兜上的手,青筋爆出,遒勁有力,便不耐煩地把人罵了一通,埋怨人動作太慢,等抹了一嘴的油光,一面剔牙,一面又打著飽嗝溜溜達達哼著不大著調的鮮卑民歌走了出去。

等再跟晏清源回話時,一衆幕僚重臣已經沒了人影,他一張嘴,臭烘烘的全是蔥蒜味兒,晏清源下意識避開,聽他說完,兩道長眉不由得一動,微微一笑:

“你去拿青鹽水好好漱漱口。”

那羅延頗爲尷尬,聽出世子爺嫌棄的意思,嘿嘿乾笑,卻無暇他顧,眼見十一月的天了,一手心的汗:

“世子爺……”

晏清源的目光把整個東柏堂略略一掃:“你放心,我心裡有數。”

當下時令,黃昏極短,一眨眼的功夫,就等來了暮色,歸菀草草用過飯,將拓片放好,人剛躺到榻上,晏清源就裹著一身寒氣進來了。

撩開帳子,把紅浪中的人一扯,拉到懷裡來,晏清源只是抵著她額發輕笑:“也不等我,沒良心的小東西。”

彷彿絲毫沒把白日那一幕放在心上,撇下徹底不提了。

歸菀被他身上寒氣所激,一個瑟縮,眼見他要拱上來,連忙一推:“世子,我今天不大舒服,胸口老跳的厲害。”

晏清源聞言一頓,一雙眼睛,迷迷離離望著她:“哦?跳的厲害?是不是做什麼虧心事了?”他嘴角噙住一絲絲笑意,把人鬆開,不再動作,朝她嫣紅的脣上點了點,似乎還有話沒說完,卻兀自搖了搖頭,揉娑一把纖細的肩頭,“我也累了,睡罷。”

這一夜,歸菀睡的極是煎熬,半夜猛地一醒,枕邊卻沒了人,屋裡不知幾時掌的燈,她一看,晏清源坐在榻邊,背對著自己,不知低首在做什麼。

歸菀摸索過件衣裳,披著下來,輕輕往他身邊一站,晏清源背後生眼,扭頭一看,毫不意外似的:

“怎麼,我吵醒你了?”

歸菀搖首,目光一落,他膝頭攤開的是自己補的那件衣袍,那雙手,正停在已經不起眼的針腳上,她勉強一笑:

“世子,你不睡覺,在做什麼?”

晏清源把衣裳一折,推到榻頭,順勢倒了盞茶,茶杯在手裡這麼轉了兩圈,才蹙眉笑言:

“我這兩天,總是在做同一個夢,醒了後,就很難再睡的著。”

“哦”歸菀心不在焉應了句,隨口問道,“世子做的是噩夢嗎?”

晏清源聞言一笑,突然賣起關子來,衝她把頭一搖:“我不告訴你。”

歸菀見他小孩子似的,忍不住輕撲一聲,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檀口輕盈,睡意不清的臉猶如海棠初綻,本燕懶鶯慵,一下被春風吹醒了一般,晏清源凝視她許久,捏住小小的下頜,命她擡臉:

“菀兒,你真是仙姿。”

見歸菀臉上又露出略靦腆模樣,他指腹一動,沉默有時,摩挲著輕輕笑了:

“可惜,可惜。”

連道兩聲,歸菀不由反問:“世子,可惜什麼?”

晏清源笑而不答,只是看著她,忽然,手一滑,直接觸到光滑平坦的小腹間,逗弄她一句:“可惜,不會生孩子呀!”

說的歸菀要惱,晏清源忙捉住她手,捏捏她臉頰:“好了,不鬧了,明日我還有早朝。”

正要擁著人臥下,歸菀忽道:

“其實,我近來也多夢。”

“哦?”晏清源英挺的眉一挑,別有興味地看著她,一副耐心恭候下文的意思。

瓶中插著新菊,被薰香的氣味一混,十分特別,歸菀輕輕透口氣,把烏髮一抿,笑道:

“我的夢太雜,一會夢見在會稽,一會在壽春,不知怎的,又跑到了晉陽,那座大佛,一直對著我微笑不語,我問了他許多問題,他也不回答,就那麼笑著看我。”

晏清源以手支頤,另隻手,順勢拈下一朵菊花,撮起花瓣,彈到她臉上:“唔,你都在神佛跟前問了什麼呢?”

歸菀把腦袋一垂,搖了搖頭:“我忘記了,興許,這世上,許多問題本也就是無解的。”

晏清源淡淡一笑,把殘花丟開,一眼瞥見案頭放得整齊的一沓拓片,唯恐被風吹亂似的,特意拿他一枚印章壓著。他眼波一轉,撫住歸菀肩頭:

“既然你忘了,等想起來,再告訴我,也許,我能給你答疑解惑呢?”

燭光裡,他笑吟吟的模樣也同樣溫柔可親極了,深邃的眼,裡頭盡是星光,眸子在他臉上駐足片刻,歸菀不由出神,等見他要脫衣裳,忙扯住阻了:

“世子,你再唱一遍《敕勒歌》行嗎?用鮮卑語再給我唱一遍。”

不必費力,晏清源就把袖子從她手裡掙脫出來了,哂笑:“不唱,大半夜的我發什麼瘋?”

歸菀怔怔收回手,寂寥一笑,晏清源睨她笑:“又沒到你生辰,聽話,睡吧,明日下朝後我回來還有許多要事。”

“世子明日下朝回東柏堂嗎?”歸菀心神漸定,狀似無意問道,晏清源“嗯”一聲,脫的只剩中單,這一夜,卻沒再折騰她,兩人不過相依而眠,歸菀兩隻眼,在夜色裡浮浮沉沉,聽著他熟睡平穩的呼吸,忍不住的,擡眸又多看他兩眼,月色清透,隱約勾勒出他不變的輪廓,她愣了愣神,慢慢闔上了雙眼。

東柏堂(6)

夜色初初從深沉的墨藍裡掙出來, 天河隱去,歸菀起的絕早, 帳子裡卻已經獨剩她一個, 晏清源早朝去了。

盥洗穿戴完了,歸菀不急著用飯, 把拓片一收,拾掇清楚,目光自然而然落到夜裡未收起的那件袍子上。

她走過去, 捧在掌心,端詳了起來:

它變得多陳舊呀,跟著照夜白一道,陪著他經歷了無數兇險與荊棘,到頭來, 照夜白都不在了……歸菀把臉頰輕輕貼在了上頭, 在針腳裡, 彷彿又嗅到了縫進去的馬革、汗氣、血腥交織出的複雜氣息,那上面,無論如何清洗, 似乎依舊覆滿了風塵無數。

良久,收回滑笏的目光,把袍子重新疊了一遍,給他塞進櫃中, 中間擱上她春日裡做的蕓草香袋,默默又看幾眼, 歸菀去打開了書架旁的梨木小櫃:

她凝視片刻,手底微微一抖,把東西取出,遲疑的目光在上頭久久流連來去。終於,下定決心,也只是輕輕最後一撫,露出個似釋然似惘然的神情來,不待收起,彎腰又是一陣乾嘔,忙拿帕子掩了口跑出來,扶著闌干,卻又什麼都沒吐出來。

一陣暈眩,歸菀蹙了蹙眉,慢慢直起了腰。

“陸姊姊,你怎麼了?”晏清澤從鳴鶴軒次舍來,遠遠的,就瞧見歸菀一副不太好的樣子,連忙踩著馬靴,蹬蹬兩下,跨上階來。

歸菀移開了帕子,溫柔一笑:“許是受了風寒,不打緊,小郎君你怎麼來了?”說著,眼睛下意識朝門口瞧瞧,“侍衛怎麼讓你進來的?”

晏清澤關心她,隨口答道:“就劉響那羅延兩個,他們誰敢攔我?”這個當口,見歸菀臉色不佳,左右一顧,連個丫頭的人影也不見,晏清澤咕嘟兩句,對歸菀說:

“陸姊姊,外頭涼,你先進屋去,我這就去給你找人瞧瞧。”

東邊,稀薄的日頭正醞釀破雲,歸菀把他一攔:“不必了,我飲兩盞熱茶出出汗便好。”

晏清澤無法,先把她送回暖閣,看她坐著了,煞是殷勤地給斟來杯熱茶,等歸菀接到手裡,守著她喝下,才暗自鬆口氣,眼珠子骨碌一轉,還是想擡腳出去給尋醫官。

一起身,目光無意瞥落,見著櫃門大開,他好奇看了兩眼,扭頭問道:

“陸姊姊,那是什麼?”

歸菀這才覺得自己腦子渾了,把這茬忘記,既被他看到,乾脆也不隱瞞,將人引過來,說:

“這是傳國玉璽。”

“呀!”晏清澤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詫,這麼一聽,腳底下動了,探著腦袋就去張望,他雖年紀不大,也知道傳國玉璽是個什麼東西,脫口而出:

“我聽人說,玉璽不是在蕭樑老兒手裡嗎?”

無意間,顯然冒犯到歸菀,知道這是他們素來蔑稱慣的,卻又沒辦法跟他計較這些,歸菀勉強點了頭:

“是,衣冠正朔,本就在建康。”

正不正朔的,晏清澤心底嗤之以鼻,不過,分明後知後覺意識到了方纔措辭不大妥當,那個表情,不覺有點尷尬,接連“哦”了兩聲,趕緊給自己找個臺階:

“陸姊姊,你歇著,我去給你請個大夫。”

一面說,一面朝外走,卻暗道玉璽都在阿兄這了,正朔自然也在我們這,腦子裡亂轉,心想玉璽看起來倒真是威風呢。

待晏清澤一走,歸菀便不耽擱,把收拾好的東西抱在懷中,提裙走出,見到持刀而立的劉響,把呼吸一調,略羞澀笑笑:

“我回梅塢,整理些物件。”

本不必說的,晏清源也沒有要禁足的指令,這麼一提,好像自己心虛欲蓋彌彰,歸菀不大自在地緊了緊懷中的東西,在劉響客氣的一聲“陸姑娘,請”中疾步朝梅塢方向去了。

劉響目視歸菀遠去的背影,心底一盤算,世子爺快該到了下朝的時辰。

如他所料,彼時,百官陸續而出,晏清源同李元之一對上目光,那邊,李元之心領神會,轉身去找崔儼李季舒去了。

“你也來吧,”晏清源不緊不慢開了腔,這話,是跟晏清河說的,“到鳴鶴軒來議事,看看名簿,一起斟酌斟酌。”

寒風吹在臉上,即便是在明光光的日頭底下,也是清冷地讓人一醒,晏清河面露難色:“響堂山有一處坍陷了,前日就來報,我一直沒得空去,要不這樣,阿兄,我也擬了份單子,命人先給你送去,等我回來,再去東柏堂。”

“好,大相國的佛龕要緊,耽誤不得,你先去吧。”晏清源沉吟片刻,目光一投,示意李元之幾個跟上。

司馬門前,兄弟兩人一個朝北城去了,一個帶著心腹重臣徑自直接回的東柏堂。

下馬後,晏清源不急著進去,馬鞭子捏在手裡,掂量著,輕叩幾下,視線在四下裡走了兩圈,濃長的眼睫一眨,才走過去,對爲首的荷刀侍衛低語了幾句。

這人腰桿筆直,渾身盡是凜凜煞氣,鄭重答了個是,眼皮子都沒動一下。晏清源略一頷首,笑著轉頭:

“走,去議事。”

幾人彼此客氣禮讓一番,一臉整肅的,踱著公府步,跟晏清源進來了。今日事宜機密,東柏堂裡,親衛們皆被安排得甚遠,屏在了聽政殿外頭,到溫室附近,晏清源忽把步子一收,視線裡,七郎正歪坐在遊廊的欄桿上,兩條腿亂蕩,手裡無聊把玩著小弓,心不在焉的。

“七郎,你課業都完成了?”晏清源負手問他,晏清澤一愣,見是晏清源回來了,頭一偏,呵,後頭還跟著李元之三人,個個面無表情,繃的嚴肅極了,晏清澤趕緊跳下來,幾步來到晏清源眼皮子跟前,怕挨訓,先神秘地左顧言它:

“阿兄,我今天見著你的傳國玉璽了。”

說到玉璽,晏清源眉心乍皺,兩隻眼裡頓起警覺:“你怎麼見著的?”

晏清澤撓了撓頭,不大敢看他的眼,訕訕的:“我不小心把那本《戰國策》弄掉水池子裡去了,就去鳴鶴軒,想再找一本,你不在,但櫃門開著,我就瞧見了,不過,本來不認識,陸姊姊告訴的我,阿兄,玉璽不是在建康嗎?”

一語既了,極關切地看著晏清源,心裡邊,委實想問一問阿兄你是不是要當皇帝了,想到這,一雙眼睛裡,多少有點興奮的光掩飾不住。

“櫃門開著?”晏清源留心的是這句,重複了遍,忽然諷刺一笑,問道,“你陸姊姊人呢?”

問到歸菀,晏清澤才猛地一拍腦門,趕緊道:“我去時,陸姊姊好像病了,我就出來給她找大夫去了,結果,這一回來,陸姊姊不在鳴鶴軒了,劉響說她回了梅塢,我沒敢去打擾。”

“病了?”晏清源眉頭一挑,沒再多問,只吩咐晏清澤:

“你不要在園子裡亂逛了,一寸光陰不可輕,回次捨去,難道除了《戰國策》就沒有能讀的書了?”

自回東柏堂,晏清澤便成了籠中鳥,再無雙堂的自在,他哪裡敢忤逆,悶悶應了聲,垂頭喪氣地剛走兩步,忽又轉過頭,提醒晏清源:

“阿兄,我看陸姊姊嘔吐呢,估計是受了寒涼。”

這個時候,晏清源滿腦子要事,不耐煩跟他囉嗦,下巴一揚,晏清澤識相趕緊溜了。

鳴鶴軒門口,就立了個劉響,見他一行人露面,趕緊迎上來,附在晏清源耳畔私語一番,晏清源只是微微頷首,一撩袍子,腳剛落地,就見個嫋嫋娜娜的纖細身影突兀地進了視線裡頭,兩人頂頭迎上,人險些撞進懷裡,歸菀一愣,臉上那個表情瞬間凝滯了,很快的,晏清源嘴角慢慢噙住一縷笑意:

“你慌什麼?看著路。”

歸菀口中發乾,目光一掠,瞧見了後頭的李元之跟崔儼,另一個,卻是從未見過的,但那品服,歸菀認出來了,黃門侍郎的身份,她不由得一想這人應該是皇帝的近臣纔對。

靈秀的眸子這麼微微一轉,便立刻收回來了,歸菀靦腆笑道:“世子,天冷,我回梅塢多拿幾件衣裳。”

話說完,耳朵根都紅透了,晏清源笑著頷首,不顧這幾人在,手一伸,把她沒戴正的白玉小簪給扶了扶。歸菀仰頭,同他目光對上,心頭忽酸楚難忍,彷彿一刻也不能再多逗留,臉色發白,她幾是哽著喉嚨:

“世子,那我去了。”

方一轉身,聽晏清源道:“慢著。”

歸菀腳步一停,頓了頓,回眸徵詢地看著他,晏清源捏了捏她小手,把髮絲朝她耳朵後掛了掛,眼睛裡,分明似有話要說,半晌卻等不來一字,這一幕,看得那幾人只覺尷尬,紛紛別過臉去,意在避嫌。

心中卻暗自焦急,什麼時候不好,齊王非要此刻在這裡跟個女人拉拉扯扯糾纏不清的。

“你,”晏清源忽而一笑,手指滑到她領口處,停在玉雕般的一抹頸子上,他忽然記起,第一次見她時,她一低首,就露出了後頸子的這一段雪白,刀身一樣。

“在梅塢等著吧,我有事情要談,等忙完,我過去找你。”

歸菀點頭,表示會意,一雙眼睛欲說還休回望著他,彷彿也在等他再說些什麼,晏清源卻什麼也沒說,愛憐地輕推她一把,笑道:

“去罷。”

放開後,不知從哪冒出的一名貼身侍衛,幽靈一般,來到了晏清源眼前,他把眼色一丟,微揚下頜:

“盯緊了。”

說完,立了片刻,目視那個嬌柔身影在瞳孔裡走散了,才一回神,對李元之等笑道:

“進去說話。”

甫一離開,歸菀提著顆心,越走越快,腳下不受控制似的,奔到梅塢來,一把抓住疊放衣物的秋芙,按著她的手臂:

“秋姊姊,你那日跟我說的事記得嗎,我見著李元之和崔儼了,另一個,我不認得,他們跟著他進了鳴鶴軒。”

秋芙“啊”了聲,不知是驚是喜,把包裹一丟,裡頭衣裳頓時散了一地:

“是不是隻大門口站著劉響跟那羅延?”

歸菀略微茫然,腦袋跟生了鏽的機樞一般,艱難一搖:“我只看見了劉響。”

秋芙聽了,果斷把人按下,極快地說道:“陸姑娘,你看清楚了?”

歸菀無意識地把頭一點:“我看清楚了。”

“陸姑娘,快收拾明甲,今天八成就能走了!”

歸菀臉色遽變,下意識地朝後退了一步。

秋芙知道對她來說,太過突然,卻沒工夫消磨在解釋上,蹲下來,把衣裳胡亂一裹,塞到歸菀懷裡,裝拓片的匣盒也一併拿下來,見她恍惚,忍不住掐了一把歸菀的臉頰:

“陸姑娘,別發呆呀,快,裝在明甲裡,按咱們商量好的做,我去去就來,你等著我!”

歸菀一個激靈,回過神來,拖著個直顫的身子,將爹爹的明甲卸下,把要緊的物件一股腦地塞進了明甲裡頭,她們帶的東西不多,連件換洗衣裳都沒打算拿,不過細軟和拓片。

一件明甲,卻派上了用場。

一陣手忙腳亂後,歸菀渾身都被抽光了力氣,一個趔趄,跌坐到了榻上,她一顆心,縮成了小小的核桃仁一般,風吹的門框吱呀一響,都要把她嚇得忍不住想叫出來。

這個地方,她住了三年。

可她眼皮子極沉,再多看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不知過了幾時,門框再一次被撞得一響,跳進個身影來,歸菀一個哆嗦,眼睛閃了閃,急切的目光投過去,卻一個字都不敢問出來。

直到秋芙大喘著氣貼到她臉前:“姑娘,走,我們這就走!”

歸菀渾身驟然鬆弛下來,哽咽著把頭一點,毫不遲疑的,兩人搬抱著明甲走出梅塢朝後廚方向來了,這一路,竟一個侍衛也無,人都在聽政殿前頭把守,這一帶,隸屬後宅,侍衛是叫晏清源屏退乾淨了。

臨到桂樹附近,歸菀瞳孔猛地一收縮,幾乎要哭出來,彷彿舊景重現似的,恍惚間,噠噠的馬蹄子聲直踩耳膜。

那個身影,分明是那羅延呀,他忽然的出現,一扭頭,就瞧見了合力抱著明甲的兩人。

“陸姑娘,你這是?”那羅延走來,半瞇起了眼。

歸菀狠狠一掐掌心,壓住打戰的牙齒:“我爹爹的明甲,該塗油了,我想送後廚讓藍大哥幫我弄弄,他會這個。”

這個理由,說的過去。

那羅延淡淡地瞄她一眼,竟無異議,似乎懶得多管,就此放行,歸菀幾不能信,半天挪不開腳,還是秋芙輕聲提醒她:

“陸姑娘,快去快回,你那塊帕子沒繡完呢。”

話音落時,那羅延已經一抖佩劍,快步朝鳴鶴軒方向去了。

歸菀著魔了一般,轉過頭,目光跟著他的身影也朝鳴鶴軒投去了一瞥:

那個人在裡頭。

“姑娘,快走呀!”秋芙催促她。

半道上,兩個端著食盤的身影,繞過一叢鳳尾,和從長廊疾走匆匆趕路的她們,錯開了去。

歸菀似有察覺,猛地回首,一個人影也無,這才疑心是自己眼花。

她們剛沾後廚的邊,便有田曹躥出來接應了,一見她兩人,極爲迅速地把人搡向了後門。

繞開人眼目的一瞬間,歸菀餘光一瞥,這回,她沒有看錯:有幾人敏捷若兔地從眼前一閃便倏地沒了蹤跡,這樣的身手,哪裡會是膳奴呢?

“陸姑娘,跟我從後門出去!”

歸菀被他引著,忽扯住他衣袖問道:“藍大哥呢?”

田曹一面替她兜起明甲,一面飛速答道:

“他和程將軍會追上來的,陸姑娘,你別擔心!”

歸菀心裡一慌,不肯動了:“哪個程將軍?”

田曹方纔是心急,一下順帶了出來,不過,這個時候,也自覺沒有隱瞞的必要,三言兩語給歸菀一氣說清楚了:

“陸姑娘,你一直不知道,你爹爹有個叫程信的裨將當初沒死,早來了鄴城,就等著這一天,替陸將軍報仇,把你救走!”

歸菀如墜冰窖,雙足定在地上生了根一般動彈不得,她茫茫然醒來,一個寒噤,立下帶了哭腔哀求道:

“不,別去殺他,沒用的,我們一起走吧,你告訴程叔叔藍大哥我們一起走行不行?我不要他們再枉送性命!”

她忽然孩子一樣扯著田曹的衣袖晃起來:“晏清源正在商議要事,無暇顧及的,我們一起走一起走……”

田曹見她亂了方寸,把人一提溜,道一句“唐突你了陸姑娘”,架著她朝角門那裡去,手底發勁,又急又低地勸道:

“陸姑娘,晚了,兩位將軍不去鳴鶴軒,你以爲我們走的掉?你放心,程將軍有法子全身而退的!”

歸菀頓時全部明白過來,人也木了,眼神也滯了,耳畔交錯著田曹和秋芙兩人或沉或柔的勸導聲,那聲音,偏又時遠時近,一點也不真切。

等出了後門,行出百餘步,拐角那視線裡出現一輛馬車,歸菀眸光才微微一動,落到了實處。

田曹跟著大鬆口氣,四下一瞧,情不自禁地越過高牆那露出一角的離離松柏,投去最後一眼,神色也不由得變作複雜,把歸菀鬆開,等秋芙順勢給她撲展了下裙子,接過明甲,走上前來,對那兩個趕車的自己人說道:

“令牌拿出來,走西門,那兒晏九雲的人會放行的。”

說完,聽其中一人應了聲“好”,田曹方要退回,只覺眼前一道亮光逼來,他甚至沒有出聲,身子一歪,頓時倒地。

熱辣辣的鮮血從他身子底下淌出,汩汩如注。

他被一劍封喉。

兩隻眼,錯愕地定格在了深秋蒼蒼的天幕之上。

歸菀甚至沒有看清楚這一幕是如何發生的,只聽一聲響動,兩扇車門被人一腳踢開,那裡頭,八風不動地坐著個秀拔的身影,他輕輕一笑,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嗓音,溫柔如蜜:

“好孩子,我等你很久了。”

東柏堂(7)

多少次, 午夜夢迴裡,分明也是這一句“好孩子”。

歸菀呼吸一窒, 臉色失舊, 手中陸士衡的明甲頹然墜地,整個天地都急遽地在瞳仁裡瘋狂地倒置了起來。

晏清源巋然不動, 手底摩娑著坐褥中的一對青玉嵌寶石臥兔,那是她的閨房舊物。一借光影,如雪剔透的臉上, 在鬢角處,有些許絨毛折出霏霏粉金,依然可憐可愛極了,他欣賞夠歸菀剎那之間的神情遽變,方微微一笑:

“吳宮已火, 歸燕何巢, 好孩子, 天地雖闊,可你能去哪裡呢?”

歸菀腳下虛軟,晃了一晃, 此刻卻不願再露半分怯意,彎下身,把爹爹的明甲重新置於懷中,緊貼己身, 眉宇間爬上清露凝愁:

“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晏清源,你早布好局等著程叔叔和藍大哥了?”

聽得晏清源不由蹙眉笑了, 一抖袍角,施施然從車廂裡頭下來,走到歸菀眼前,一如當初,手指極輕佻地從她臉上滑了一下:

“我算算,哦,你很久沒這麼連名帶姓很沒教養地喊過我了,陸歸菀,看來,你也是什麼都清楚,這麼想我死,看完戲再走呀?”

那兩道柔情蜜意的目光,從她娟娟蛾眉,掠過嬌波刀剪的眸子,停在失色的脣上,手指一落,揉了兩下:

“這麼蒼白,塗些口脂會好些?”

歸菀忍無可忍,一把打落他的手:“你既然什麼都知道,爲什麼不直接殺了他們,晏清源,這樣的把戲,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個舉動,他分毫不以爲忤,只把含笑的一記眼神投向鳴鶴軒方向,毫無保留地對她說道:

“這麼一場大戲,準備了那麼久,我麼,要是不捧個場對不起這一番良苦用心,你說是不是?”

說完,他溫柔地笑了,“有一件事,我想,雖三番五次提醒過你,可惜你始終沒聽進去勸。”

話雖如此,他卻沒有說完,只是微微一嘆,搖了搖頭,後門忽急匆匆奔來一名親衛,手裡,拎出團半死不活的灰光,朝晏清源腳下一丟:

“那羅延命屬下來傳話,刺客全部擒拿,但中尉幾人受了傷,這個,是按我王吩咐,單提溜出的一個活口!”

晏清源冷漠地把眼眸一垂,袍角上的紋路,映在了□□不止兩隻痛苦的眼睛裡,這人,抖索成一團子,半張臉,分明早被削掉,血肉稀爛的一片,本已崩潰失色的歸菀,無意瞥見,直接“哇”地一聲又吐了出來。

“沒用。”晏清源回頭,不悅地睨她一眼,轉而吩咐道,“送走,去放消息,把人立刻給我引過來。”

侍衛領命而去,四周,只剩冷風在嗚嗚咽咽的吹,地上旋起幾枚枯葉,嘩啦啦直作響。

晏清源眸光微轉,略作沉思,忽一撩袍子,打了個眼神,一名侍衛便走上前來,扯過秋芙,麻溜地拿馬鞭在她頸子上一套,在歸菀遽然而起的哀叫聲中,猛得勒緊,那兩隻腳亂蹬幾下,身子一泄,便毫無意外地從侍衛手裡滑墮到了地上。

“把她給我拖進來。”晏清源不管身後歸菀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充滿了何等的滔天恨意,丟下一句,頭也不回地邁進了後門。

彼時,聽那羅延囑咐,由薛豐洛打頭,帶著藍泰程信到鳴鶴軒送飯,這兩人,早盤算的十分清楚:

今日一戰,一擊不中,立刻抽身而退。因爲不管得手與否,後頭都還有晏清河的死士,兩人只管趁亂自後門逃出,引來晏清河晏九雲,自有兄弟殘殺,叔侄反目,而他們,大可從容打馬而去追上歸菀,鄴城的洪水滔天,誰還管得了?

正值晌午,鳴鶴軒後宅一帶除卻肅殺的風把枝葉吹得搖颯,斑鳩落在牆頭,來回踱起碎步,咕咕叫起幾聲,四下裡顯得越發靜謐了。

那羅延劉響兩個見薛豐洛過來,後頭跟著的是低眉順眼的兩人,其中一人,突騎帽壓的極低,那羅延偏頭去瞟兩人,走過來,把食盒一掀,瞄幾眼菜品,笑罵薛豐洛一句,薛豐洛習以爲常,同他玩笑慣的,忙不迭把人帶了進去。

明間裡頭,設一大牀,一眼掃過去,卻無主次之分,盡是陌生的臉孔,背對門的這一個,分明是晏清源的衣冠身影,這副打扮,是他平日裡最愛的斯文儒士派頭,藍泰同程信一打眼神,彎腰上前,在端碗的一剎間,像忽然出洞的金蛇,掀開食盤,一抽斫刀,對準眼皮子底下的這人惡狠狠砍了下去。

果然,席間大亂,李元之等叫著跳起,連鞋也不及穿,紛紛跳下牀來,各自逃命。唯獨薛豐洛一個,毫不知情,怔了一瞬,立下撲上前去護主。

程信哪會跟他糾纏這個,一刀反劈,將人跺開去,薛豐洛是個胖子,卻不敵程信的腳力,“咣”得一聲巨響,撞上了門,便像一攤死豬肉一樣滑了下來,頭一歪,半邊腦漿子白花花開了一片。

“不對,重言,這不是晏清源!”藍泰同刀下的一雙眼,陡然對上,他一個驚詫,喊了出來,心下暗道糟糕,這是上了晏清源的當了!難怪李元之幾個躥的飛快,當機立斷,大吼一聲,“重言,走!”

這替身,不過與晏清源身形極像,生的四肢修長,個頭挺拔,卻是典型的鮮卑人樣貌,半分漢人輪廓也無,哪裡是晏清源?

他身中數刀,卻毫無畏色,見兩人要退,外頭又忽的連闖進來五六人,便一掀牀底,刷地抽出兩道雪龍來,舞成一線白熾光幕衝進了衆人的圍攻之中。

一時間,情勢極亂,這幾人壓根沒有功夫辨認這一身文士打扮的年輕人到底是誰,倒是藍泰程信兩人趁亂而出,順帶揪著一人後領,給拖曳出來,命令道:

“走,給太原公報信,就說我們已經殺了晏清源!”

裡頭混戰不歇,這人滿臉血光,來不及思考,剛應聲好,同他兩個要奪門而出,迎面頂上的,便是黑壓壓的一排箭鏃,寒光閃閃,嚴陣以待地對準了自己。

本該或死或傷的那羅延和劉響,卻是並肩而立,站在持箭的一隊侍衛身邊,笑臉可掬,開口的是那羅延:

“不必了,諸位,齊王已經替你們通知了太原公。”

說完,見那一臉血的漢子,嘴角一陣抽動,應聲倒地,顯然是咬破了口中毒囊。藍泰程信兩個,反倒不復方纔的乍驚,一眼瞧去,知道出逃無望,兩人對視一眼,忽仰天哈哈大笑,聽程信說:

“大丈夫生死有命,如今放手一搏,也算痛快!”

說罷,兩人也似早有準備一般,刀一架,就要朝自己脖子抹去,那羅延忙大喝一聲:

“慢著!”

程信眸光一頓,冷笑道:“你還有何指教?”

那羅延嘻嘻笑了,痞裡痞氣:“別急呀,程將軍,有個故人,你們不想再見見?”

兩人皆是一怔,程信腮上因刀疤生出來的橫肉禁不住直抖,不及開口,親衛們持械一擁而上,將他兩個縛下,又衝進明間,拖出來幾具屍首,領頭的那個,跑回那羅延跟前,道:

“薛豐洛死了,刺客也死了兩個。”

那羅延皺眉不語,手一揮:“等著,世子爺馬上就來了。”

血腥味兒在乾冷的空氣裡頭,又冽又衝,地上東倒西歪一干人,連哼唧的機會都給斷了,塞了滿嘴的糠,待宰的畜生一樣扔到了一處。

被侍衛簇擁進來的一襲身影,近了,兩下里視線一接,藍泰猛地睜大了眼,再朝後看,程信卻是掙扎一躍而起,五花大綁著就想衝過來,被人從身後一踢,正中膝後窩,撲通一聲,又跪了下來。

“重言……”藍泰也看見了歸菀,眼眶一熱,當年救下的那個小姑娘,到底不過多續了三年的命而已呀!

“世子爺!”那羅延激動上前見禮,眼睛一瞟,根本不在意陸歸菀的存在了。

晏清源點點頭:“受傷了嗎?”

那羅延一揉胸口,這才把癟了一塊的護心鏡掏出丟開:“一點輕傷,沒事,劉響也是。”

晏清源讚許地向兩人目光致意,隨即,一掉頭,兩隻眼連看都不看藍泰一眼,只停在程信臉上,這麼一碰,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犀利了起來。

他朝前幾步,近了程信的身,將眼前人上下一通打量,微微笑了笑:“果然是一員虎將,陸士衡眼光不錯,很好,能殺得了慕容紹,自然不是俗人。”

程信也自微微一笑:“晏清源,一別三載,你禽獸風姿依舊?”

晏清源哈哈大笑:“不錯,我風姿依舊,你那舊主同袍卻早是累累白骨,程信,你不辱其名,我敬你是大丈夫。不過,我要告訴大丈夫的是,就憑你,也想殺我?”他輕蔑至極,眸光冷酷,“一羣烏合之衆,今天,我讓你們死也死的心服口服。”

程信聽得立時咬牙切齒,一雙眼睛,赤紅似火,彷彿要燒了眼前人才解心頭之恨,渾身都要爆裂了一樣。

歸菀早愣在當場,立在那,一動不動看著晏清源走過去,跟程信說起了話,她腦中一片轟然,揉了兩把眼睛,極力地想從那張陌生而醜陋的面孔上辨認出記憶裡的一絲慈愛可親,卻半點也尋不到,她嘴一抿,像小孩子一樣,忽的撲到眼前來,侍衛要攔,被那羅延用眼神阻了。

“程叔叔!”她抱著明甲,跌跌撞撞到了眼前,程信被反捆,無法像她幼年時那樣張開懷抱逗剛學會走路的小姑娘,那個時候,他還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菀兒,我對不起陸將軍,也對不起你呀!”程信熱淚滾滾,一聲長嘆,淚水順著高聳起皺的顴骨出蜿蜒而下,他一個魁梧漢子,半生戎馬,此刻,卻也第一回把臉哭揉出個極沮喪又極痛苦的表情來。

歸菀渾身直顫,摸索出帕子,將明甲先放一邊,像給爹爹擦眼淚一般,玉筍一樣的手指,拿住帕子,一下下替程信揩去了滿臉的淚痕,喃喃道:

“程叔叔,你說,爹爹和孃親,還會認我嗎?”

程信噙淚看著她,心頭悲愴至極,硬是擠出一絲安撫的笑來:

“傻孩子,你爹爹和孃親怎麼會不認你?無論到幾時,你都是會稽陸家也是咱們壽春城將士心裡最好的孩子,誰也比不上你。”

他粗糙的手,沒辦法給陸將軍唯一的遺孤,擦去洶涌的淚水。

歸菀則慢慢在清淚中綻開了絲淺淺笑意,羞赧的模樣,像幼時被人讚賞疼惜時那般,她還是陸氏夫婦的愛女,顧尚書最聰慧的女學生,純淨如初。

周圍人的目光,奇異地凝合在了這兩人身上,無人出聲,晏清源也不再打擾他二人,徑自走到廊下,袍角一撩,坐在了劉響早搬過來的燈掛椅上,馬靴翹在另一膝頭,悠遊從容,這坐姿,完全和當年壽春城外的初遇別無二致了。

人羣裡擠進來個半高不高的身影,是晏清澤,他本在讀書,聽到隱約的廝殺聲,大叫一聲“不好”,便奪路奔來,見到此情此景,一臉錯愕,見晏清源神情寡淡地坐在廊下,身後是森嚴守衛,便不敢擅自上前了。

“世子爺,這幾個南樑餘孽,現在殺嗎?”那羅延上前道,晏清源沉吟不語,心底默算,兩手交叉在一處,半晌,目光定在歸菀身上,見她只默默抱緊明甲,依偎在程信身邊,十分安靜了,便輕籲出一口氣來:

“程信和藍泰這兩人,還有點用處,無須我動手。”

說著,扭頭衝劉響示意個眼神,慢慢起身,走下階來,仍到歸菀眼前,手一伸,歸菀便警惕又厭惡地避開了,盈盈眼波里,殘淚沒有褪盡,她烏髮如雲,此刻蓬亂了許多,是在剛纔的拉扯之中散下來的。

晏清源只得作罷,蹙眉搖首:“好孩子,看來,你的程叔叔藍大哥不能如你所願了,不過,跟他們一道走,我想你會高興的。”

他向她露出個頗爲遺憾無奈的笑容,“我說過,你留在梅塢,我自會去找你。”

說完,手勢一打,立即有人把藍泰程信給提溜起推搡出去,歸菀這才一驚,趔趄著要追,晏清源把她一攔,溫柔地按住她肩膀,頓了頓,目光落在她懷裡死死不丟手的明甲,淡淡一笑,把人鬆開,走回廊下,見親衛匆忙奔來,急回道:

“太原公和小晏將軍率人馬到了東柏堂!”

“知道了,按計劃行事。”晏清源說完,接過劉響遞來的弓箭,對著那個毫不猶豫要往外去的纖弱身影,把弓拉滿,搭上箭,兩人依然心有靈犀似的,歸菀忽把步子停下,一回眸,她最後看了看他的神情,緊跟著,聽到了呼嘯而來的風聲。

“阿兄!”晏清澤急呼一聲,瞳孔裡的那個人,連帶著一副明甲救無可救地倒在了一片血污之中。

她的衣裙還是那麼美,一抹芳草色,蕩曳出最後一道綽約弧線,如雲朵一般,輕盈的,無辜的,跌落了下來。

和她爹爹的衣冠,是一起的。

晏清澤呆呆看著眼前一幕,手足無措,再擡眸,見晏清源把弓箭一丟,大踏步下來,一腳踢開具死屍,從她身邊過時,看都沒再看一眼。他聽見兄長在吩咐劉響:

“去聽政殿。”

地上,走出了長長一串沾血的腳印,晏清澤眨了眨眼,眶裡微紅,他不知道這裡有沒有陸姊姊流出的血。

那抹箭羽,高高翹起,在深秋的風裡微微顫著個翎頭。

牆頭上的斑鳩,早沒了蹤影,唯獨一聲聲大雁灑下的悽鳴,落到了耳中,晏清澤擡頭去看,它們正朝南方去,排成了個“一”字,揮翅遠去,漸成黑點,像是被火焰捲去的紙張,燃透了,飛散在空中的餘燼。

臨到聽政殿,晏清源止步,他也聽到了雁鳴,於是,瞇起眼睛,遠遠一目,出神的看著它們不斷地朝南飛去,風又裹著枚黃葉,飄搖下來,打在他的馬靴尖上,順帶捲起一陣繚亂的薄塵。

“世子爺?”劉響見他不動了,輕聲試探一句,晏清源依舊沒有反應,只是沉默,步子卻又繼續邁開朝前去了。

殿前,被牽出來的藍泰程信等人,一股腦地給拎到了晏清河的眼前,侍衛拉起個哭腔,跪地不起:

“太原公,就是他們殺了我王!屬下無能,趕到鳴鶴軒時沒有救成……”

悽悶的哭聲,迴盪在東柏堂裡,聽得人心有餘悸。寒光閃閃的兵器,則在侍衛手裡靜默得死寂,晏清河二話不說,眼神一動,便有心腹親兵一躍上前持劍跳了出來,程信忽梗著脖子一喊:

“是太原公欲殺齊王!我有信物!”

話音剛落,慘叫聲頓起,親兵沒再給他說話的機會,一陣狂砍下來,頃刻間,這幾人漸作肉醬,殘肢爛骸,同血肉混在一起,再不能分清。

晏九雲看著,皺了皺眉,待人都死透了,忽而發難:

“太原公,既是刺客,自然應該送由大理寺廷尉署經審問查出背後主使,再殺不遲,太原公爲何如此心急?”

“小晏將軍,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也信了剛纔刺客那兩句渾話?這麼顯而易見的挑撥將軍聽不出來?”有人立刻替晏清河回擊,目含挑釁,分明是沒將晏九雲放在眼裡。

晏九雲擰眉愈深,不覺朝後退出兩步,按劍說道: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太原公,我們先進鳴鶴軒看看。”

晏清河蒼白的臉上毫無異樣,似乎並不著急,只對晏九雲解釋說:

“齊王遇險,我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讓刺客伏法,剛纔確實是思慮欠周。”

話音剛落,忽有人出列,指著晏九雲鼻子厲聲道:

“小晏將軍!好一個倒打一耙,剛纔亂叫的那人是不是叫做張五?”

晏九雲一愣,不由得脫口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不待答話,這人已經叫囂開來,對著身後一干禁軍說道:

“看看,小晏將軍分明認得刺客!這個張五,是南樑陸士衡舊部,也便是當初跟著小晏將軍打潁川的親隨,慕容大行臺的死,就是此人所爲,”義正言辭說完,矛頭一指,冷笑看著晏九雲:

“小晏將軍,你早跟南樑餘孽勾結,今日之事,焉能撇清干係?”

一時間,局勢急轉直下,晏九雲同晏清河的目光一交錯,便知著了他的道,原來,趁此機會,他便是連自己也要殺的,一時怒火四起,噌的拔劍:

“放屁!太原公,你纔是好一招借刀殺人!我今日便要替小叔叔先拿下你!”

他這一動作,立刻引得兩下譁變,一邊是禁軍,一邊是晏清河私人部曲扈從,劍拔弩張下,晏清河慢慢笑了:

“小晏,看來你果真早就心懷不軌,除掉我兄弟二人,你是不是覺得,這天下,就是你的了?”說著,忽疾聲厲色道,“聽我命令,凡能拿下晏九雲,必有重賞!”

東柏堂(8)

他這麼振臂一呼, 禁軍果然騷動不安,按親疏, 自然太原公纔是齊王一家血脈, 但觀這半日,只覺疑雲叢生, 猶布迷障,一時半刻也難能判斷誰是誰非,人心的缺口一開, 局勢也便在瞬息間風雲莫測。

眼見禁軍裡蠢蠢欲動,反水在即,人羣間忽炸開一聲:

“齊王來了!”

人羣自動分作兩邊,閃出條道路來,晏九雲不由得松下口氣, 劍柄上, 十一月的時令裡, 滿手的津津冷汗。

晏清河的兩隻眼睛,先是一驚,隨即, 黯淡下來:

上蒼不公,自己哪裡不如他?他面上也只是變了一瞬,極快的,又變作往昔那個淡漠麻木的神情。

晏清源一身燕服, 被人簇著,閒庭信步似的走了過來, 蹙眉一笑:

“好熱鬧的場子,我是不是來晚了?”

脣角是彎的,一雙眼睛,卻早淬上了毒。

晏九雲同晏清源打了個照面,視線一觸,心底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身後本箭在弦上的一干人,此刻,弦鬆箭斷,見晏清源忽然詐屍出現,是又驚又怕,微起騷動,一雙雙眼,都狗皮膏藥似的粘在他身上不動了。

他們本就是奉命來擒拿刺客,眼下,刺客伏法,齊王復活,一切詭異至極,到底太原公和禁軍將軍晏九雲兩人打的什麼主意,誰也難能判定,不過,好在齊王現身,一下又有了主心骨,沒有也不成了,東柏堂的裡裡外外,全是晏清源的人馬了。

那羅延擠眉弄眼地對晏九雲已經使了無數個眼色,晏九雲把脣一抿,頓了頓,上前拱手施禮:

“太原公勾連南樑餘孽,欲要謀害齊王,人,已經被太原公滅口了。”

晏清源淡淡一瞥骨肉兄弟,平靜無波的臉,依舊是過分的蒼白。

“太原公,你有沒有要說的?”他問的輕飄飄。

晏清河忽而微微笑道:

“我技不如人,阿兄,恭喜你了。”

晏清源頷首:“好,不失氣度,願賭服輸,仍不失爲我晏家兒郎。”

聽他這語氣,似乎並無怪罪,把個一羣人弄得摸不著半點頭腦,晏清河的幕僚,見此情狀,本還要破釜沉舟和齊王來個魚死網破,見主人竟輕易繳了械,萬分不甘,暗罵一句“豎子,不足與謀”,忽一躍而出,拔劍就朝晏清源逼刺過去!

親衛們本凝神聽他兄弟兩人對話,哪裡著想,千鈞一髮間,猝不及防攔阻不住,那一劍,眼見奔到咽喉,只聽“叮”地一聲,長劍落地,轉眼間,無數支利劍一擁而上,立下將此人戳透了。

遠處,站在高臺之上的晏清澤,忽然跳了下來,手裡,拿著的,還是當初雙堂侍衛給他親自做的彈弓。

“阿兄!”晏清澤疾步跑來,兩隻眼,卻看的不是晏清源,而是把下巴一揚,十分倨傲地盯向晏清河了,“太原公,方纔死的程信,不就是雙堂裡爲你打掃佛堂的人嗎?”

晏清河眸光一動,回視著晏清澤,半晌,忽冷笑不止:

“七郎,我那天確實該殺了你的!”

晏清澤把眉頭一鎖,哼哼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太原公,一次,你就輸不起了!”

一個十餘歲的少年,也敢這樣明目張膽嘲弄起他來了,手足情意,半分也無,晏清河看著晏清澤,無聲笑了:

“七郎,你這麼聰明,日後,難道不是幾個好侄兒的心腹大患?”

晏清澤一下聽出關竅,眉毛一擰,不待說話,被晏清源揮手攔下了:

“來人,把太原公押下!”

“太原公養你們,就是爲了今日,此恩不報,更待何時!”

人羣裡忽哄出一聲來,立下,劍光四閃,人形大動,一場混戰忽又開打,晏清澤果斷上前,將晏清源護住拉開,喊道:

“阿兄,這不是玉壁,你無須再親身涉險啦!”

一道劍光下來,那羅延把兩人都隔開了出去,同劉響一干親衛,團團圍在了晏清源周圍。

天壤之隔的一場較量而已,晏清源遠遠觀戰,兵甲相撞,血肉四濺,晏家的手足相殘,就在眼皮子底下火一樣燎原開來,他冷冷注視,在廝殺的身影中找到了太原公,晏清河顯然也看見了他,兩人目光一撞,很快,被交錯的劍光、人影、紅豔的光幕掩過殆盡。

這一戰,不過一刻鐘而已。

一地的血肉模糊。

太原公晏清河是被晏九雲親手斬殺。

他的二叔叔在被刺中胸口後,似乎還想對他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那些隱忍的、幽暗的、卻又蓬勃鮮活的慾念和野心,化作一個綿軟屍身,掛在肩頭,晏九雲身子一抖,太原公晏清河就永遠地倒在了地上。

雙目圓睜,不肯闔眼,彷彿依然想再問一問天公爲何這樣不肯眷顧一二。

原太原公的部曲,一場激戰後,死得七七八八,晏清源下令將丟械求饒的一部收編,並未深究,東柏堂親衛迅速打來清水,罪人伏誅,一切塵埃落定,地上所殘留的唯一憑證,也很快在一遍又一遍的沖刷下,變得淡薄而寡稀。

這個時候,李元之等人才從鳴鶴軒疾奔而至,望著眼前一幕,又難免一番驚駭,兄弟鬩牆,身爲外人他們竟無話可說。

然而,萬幸之幸,晏氏最重要的繼承者齊王晏清源卻是安然無恙的。

李元之捂著受傷的手臂,走了過來:

“齊王此舉,實在太過冒險。”

世子的確是摁著他們三個的頭顱,往白刃底下架。

晏清源手一揚,示意他稍候再說,看著一旁默立的晏九雲,打量半晌,終於,微微一笑:

“小晏,看來,我得給你加官了。”

晏九雲卻出乎意料的冷淡而平靜,把劍一解,捧著還給晏清源:

“屬下多謝齊王美意,不過,我不需要了,屬下想回懷朔放牛牧馬,不再踏足鄴城。”

“小晏!”那羅延一聽急了,狠狠瞪過去一眼,一副你怎麼還是不知好歹的死樣子。

這一回,晏九雲卻執拗得很,不爲所動,他回首望了望太原公被拖走的屍首,轉過臉來,那張面孔上,除了依稀可辨的一絲少年倔強,此刻,更多的則是要放下一切的無可眷念:

“母親和阿媛都不在了,鄴城,沒什麼值得我留戀的了,以前,我總想著出人頭地,讓母親驕傲,讓阿媛高興,如今不必了。”

那羅延聽得恨不能再踹他一腳,暗道崔中尉剛死裡逃生,替世子爺受險,他一個大活人,還在跟前,你把崔氏準備往哪兒擱呢?

這邊殺雞抹脖子的,晏九雲一概不理會,在晏清源意味深長的目視下,頓了頓,補充道:

“小叔叔對我的恩情,我報完了,從此,也就兩不相欠了。”

“放你的臭狗屁!你不打算跟著世子爺去打南樑啦?”那羅延一聽他這個態度,急的口不擇言,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張口就罵,忍不住要上前把他搖醒,暗道這好不易腦子不渾了,怎麼又開始了?

晏清源拿眼神喝住了那羅延,一臉波瀾不驚,點了點頭:

“好,我不勉強你,不過,有件事,我還需要你幫忙。”

晏九雲揉了揉鼻子,似乎被涼風激到,他搖了搖頭:

“小叔叔,事到如今,誰還能威脅你?我想不出能幫你什麼忙。”

“自然是你力所能及的,眼下,你還不能走。”晏清源堅決地吩咐道,說完,根本不給他再道一二三的機會,而是吩咐那羅延:

“薛豐洛要厚葬。”

wWW ?ttκΛ n ?C〇

這個時候,見諸事差不多了,李元之終於等來開口的機會,徵詢的目光投過來:

“齊王,百官的名單還議不議?”

晏清源這才露出個躊躇滿志的笑意來,一揮袖,莞爾道:

“議,怎麼不議?”

他沒有回鳴鶴軒,攜同三人就在聽政殿的前殿中依舊圍牀而坐,品藻姓名,重定百官人選。彷彿,東柏堂裡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

暮色四合,藹藹流雲在西山格外寥落的天空上聚散沉潛,幻化出凜冽多姿的光線,晏清源一出來,就迎上了夕陽溫柔而清冷的撫摸,融融金光,散在臉龐。

而風,卷著落葉,在他靴尖反覆撲跌,餘暉像新上的嬌娘,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他。

晏清源動也不動,獨立西風,目光卻有些飄忽,始終定不住一個點,直到風驟然一猛,枝上有烏雀盤桓,他纔回神。

“世子爺,鳴鶴軒都打掃乾淨了,你……”劉響只拿目光試探了一下。

“回去,準備晚膳吧。”晏清源輕聲說,略顯倦意。

這裡,未乾的水漬下,似乎還殘存著縷縷紅痕,極淡,晏清源走過那一處,手不易察覺地抖動了一陣,他沒有細看,只是在憂鬱的晚風裡,瞥過去一眼。

她似乎還在,只消他一回頭,就能看見歸菀衝他露出一抹羞澀淺笑,甜甜潤潤的一把好嗓子,溫柔而起,喊他“世子”。

劉響把那對青玉臥兔已經取了回來,一時間,還拿不定不主意放哪兒,只能揣在懷裡,此刻,跟著晏清源亦步亦趨進來,慢慢掏出,遲疑問道:

“世子爺,這兔子……”

晏清源擡眸,聚精會神盯了良久,輕籲口氣,什麼也沒說,接過來,一開櫃門,映入雙目的是那件疊放整齊的衣袍。

他愣了一瞬,知道是歸菀所放,於是,手撫上去,不斷摩挲,猶似捕捉著一段支離恍惚的心境。他把臥兔放到角落,等到回頭,門口光線裡站了個身影。

“阿兄!”

晏清源微微一笑,撩袍坐下了,看著他:“七郎,今日我又欠你人情呢。”

晏清澤不大好意思,摸了下腦袋,很快,露出個侷促的表情:

“我,鳴鶴軒是我命人清掃的。你去聽政殿時,我就著手立馬辦了。”

“嗯,我知道。”晏清源毫不意外,目光一停,在他臉上不願移開了。

他的眼睛,星光一般,後頭鋪陳的是無盡夜色,在最深處,有著不易發覺的點點渴盼。

晏清澤招架不住,把腦袋一垂,甕聲甕氣的,聽著,倒像染了風寒:

“陸姊姊她,她死了,我不忍心,命人將她好生送到漳河附近安葬了。”

晏清源眸中閃過一絲驚詫,似不能信,掌心一握,猶豫了下,狀似無意問道:

“你查探了?”

晏清澤心頭狂跳,咬緊了後槽牙,腮幫子都跟著凸鼓出一塊來,他默了默,慢慢點頭:

“是,我看過了。”

說完,忽的把眼睛一擡:“阿兄,你爲什麼一定殺陸姊姊?你知不知道,她,她都……”晏清澤憋回去一口氣,繼而吐出來,“她都已經病了。”

沒頭沒腦的,毫無關聯,晏清源微微一笑:

“我給過她很多次機會,可惜,她不要。”

晏清澤忽然很想哭,他想起了在潁川的歲月,看著兄長平靜無波的臉,堵在嗓子眼的那些話,滴溜溜的,哽住了。

這個時候,那羅延忽疾奔進來,急急回稟:

“世子爺,王僧辯被陳霸先殺了,陳霸先不肯尊奉蕭器,正集合兵力,準備和世子爺談判!”

說著,把一封密函呈上,暗覷著晏清源神色,“世子爺,這可不太妙,王僧辯何許人也,他跟前可都是雍州豪族啊,柏宮身死,他功不可沒,這好不易願意接納蕭器,半路卻殺出個陳霸先,世子爺,我總覺得情勢不大對頭呀?”

火漆一撕,晏清源逐字逐句讀下來,眸光微動,哼笑一聲:

“他跟我談,不過是我換條養在建康的狗,想跟我虛與委蛇,門都沒有,這件事,”他叩了叩案幾,蹙眉思索一陣,“我沒耐心跟他玩無聊把戲了。”

晏清澤在一旁靜靜聽了半刻,轉過身,替屋裡掌了燈,等那羅延一走,他也向晏清源施了一禮:

“阿兄,那我也去了。”

燭光下,晏清源的眉宇柔和異常,他看了看晏清澤,目光在,然而思緒早遙寄他方,他還有話想問問幼弟,卻只是衝他微笑頷首:

“好,你去吧。”

晏清澤走出屋子,一頓,看了看腳下一地的銀輝,暗道:

阿兄,百步穿楊,你沒失過手的,但這一回,你爲什麼又要偏到離譜?擦過去的是明甲?

他把毛茸茸的腦袋晃了晃,覺得不懂,便又轉頭看了一眼:

案旁,晏清源依舊一個人坐在那裡,對著燭光,身影拉得極長,投在壁上,有些寂寥的味道,又彷彿,他天生就該一個人坐在那兒。

晏清澤不知自己這樣做對不對,他還是小少年,步子一邁,眉頭一揚,忽又輕快地跳下了臺階,他拿定了主意,明天一早,晏清源必定要去早朝商議同南樑陳霸先的要事。

那麼他,自然就可以再去看一看那個人了。

不知想到什麼,晏清澤忽又高興地笑了,清亮的月光,照進他同樣清亮的眼中,他知道,明天呀,很快就到了!

而屋裡的晏清源,在朦朧睡去間,再一次的,夢到了那頭母鹿。

被自己搭弓射斃,一頭懷娠的母鹿。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陪伴,番外見。

◆◇━━━━━━━━━━━━━━━━━━━━━━━━━━━━━

┏┓.°.┏┓ ο

┃┗━━━┛┃

┃⌒ ⌒┃

┃● ●┃

┃” ω ”┃

┗○━━━○┛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破陣子(9)念奴嬌(30)破陣子(8)醉東風(8)念奴嬌(28)千秋歲(10)念奴嬌(34)破陣子(2)念奴嬌(28)千秋歲(4)破陣子(25)念奴嬌(3)醉東風(7)醉東風(15)西江月(23)千秋歲(9)水龍吟(4)西江月(18)西江月(18)醉東風(7)醉東風(1)念奴嬌(9)念奴嬌(12)千秋歲(14)東柏堂(2)千秋歲(14)行路難(1)破陣子(8)醉東風(8)破陣子(6)水龍吟(5)西江月(12)念奴嬌(1)行路難(3)破陣子(17)醉東風(11)水龍吟(7)破陣子(27)青玉案(8)水龍吟(18)念奴嬌(35)醉東風(20)千秋歲(2)水龍吟(18)念奴嬌(21)醉東風(18)千秋歲(2)千秋歲(7)西江月(8)西江月(24)破陣子(24)醉東風(1)醉東風(14)念奴嬌(3)青玉案(1)西江月(10)水龍吟(11)念奴嬌(20)千秋歲(4)水龍吟(11)西江月(9)破陣子(29)東柏堂(1)西江月(26)念奴嬌(23)水龍吟(1)念奴嬌(25)水龍吟(12)西江月(24)水龍吟(5)西江月(29)水龍吟(11)青玉案(4)千秋歲(19)西江月(27)西江月(29)醉東風(2)西江月(4)念奴嬌(14)破陣子(4)青玉案(9)西江月(5)破陣子(2)西江月(8)青玉案(5)破陣子(21)西江月(20)西江月(8)千秋歲(6)水龍吟(2)醉東風(15)西江月(16)醉東風(9)行路難(5)破陣子(4)念奴嬌(30)念奴嬌(15)念奴嬌(6)
破陣子(9)念奴嬌(30)破陣子(8)醉東風(8)念奴嬌(28)千秋歲(10)念奴嬌(34)破陣子(2)念奴嬌(28)千秋歲(4)破陣子(25)念奴嬌(3)醉東風(7)醉東風(15)西江月(23)千秋歲(9)水龍吟(4)西江月(18)西江月(18)醉東風(7)醉東風(1)念奴嬌(9)念奴嬌(12)千秋歲(14)東柏堂(2)千秋歲(14)行路難(1)破陣子(8)醉東風(8)破陣子(6)水龍吟(5)西江月(12)念奴嬌(1)行路難(3)破陣子(17)醉東風(11)水龍吟(7)破陣子(27)青玉案(8)水龍吟(18)念奴嬌(35)醉東風(20)千秋歲(2)水龍吟(18)念奴嬌(21)醉東風(18)千秋歲(2)千秋歲(7)西江月(8)西江月(24)破陣子(24)醉東風(1)醉東風(14)念奴嬌(3)青玉案(1)西江月(10)水龍吟(11)念奴嬌(20)千秋歲(4)水龍吟(11)西江月(9)破陣子(29)東柏堂(1)西江月(26)念奴嬌(23)水龍吟(1)念奴嬌(25)水龍吟(12)西江月(24)水龍吟(5)西江月(29)水龍吟(11)青玉案(4)千秋歲(19)西江月(27)西江月(29)醉東風(2)西江月(4)念奴嬌(14)破陣子(4)青玉案(9)西江月(5)破陣子(2)西江月(8)青玉案(5)破陣子(21)西江月(20)西江月(8)千秋歲(6)水龍吟(2)醉東風(15)西江月(16)醉東風(9)行路難(5)破陣子(4)念奴嬌(30)念奴嬌(15)念奴嬌(6)
主站蜘蛛池模板: 西畴县| 漠河县| 屏东市| 内乡县| 共和县| 恩平市| 东宁县| 高淳县| 公安县| 丰县| 巴里| 朝阳市| 菏泽市| 江油市| 毕节市| 全州县| 吴忠市| 富源县| 安福县| 丰顺县| 龙山县| 胶州市| 海盐县| 平山县| 鄂州市| 大同县| 正定县| 亳州市| 灌阳县| 浑源县| 尼木县| 鹰潭市| 梁河县| 罗平县| 吉首市| 梅河口市| 福建省| 信宜市| 罗江县| 永川市| 大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