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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嬌(6)

兩人幾步趕到了府衙後堂, 一收步子,行了個禮, 慕容紹坐在胡牀上, 心思全在手裡馬槊,拿著個砂紙, 擦磨得透亮鋒銳,渾不覺有人進來似的,一聽動靜, 才擡頭笑道:

“哦,是明月和小晏,兩位將軍有何指教啊?”

眼角卻脧著斛律光,手底不停,又換了張砂紙, 繼續擦拭著鋒刃。

斛律光咳了一聲, 掩飾尷尬:“屬下上回輕敵, 這一回,但憑大行臺調遣。”

見斛律光一表態,晏九雲也跟著急道:“大行臺, 我也是!我傷好了,讓我跟著去吧!”眼見來渦陽, 寸功未立, 慕容紹都要親自出馬了,暗忖著時機確實到了,不知不覺又是一年春了呀!兩人都按捺不住, 一個是鐵了心要一雪前恥,斷不肯窩在譙城守城;一個是養精蓄銳,實在憋壞了身子,恨不能立下殺敵,都把一雙虎虎期待的眼睛,定在慕容紹的身上。

要的就是斛律光服這個軟,目的既達,慕容紹倒也給他個痛快,命他領兩千精騎隨行,至於晏九雲麼,有心照顧下他的情緒,三令五申後,才讓他領河北一千騎,一道前去。

渦河西北東南走向,慕容紹一部自龍亢渡過河,鐵騎順南岸而下,直殺向柏宮渦陽大營。

按司馬雲獻計,距渦陽五十里外簡單紮營,遣出一小股其舊部,仍作柏宮大軍打扮,先行南下,一探軍營現況。等到翌日天色向晚,這百餘偵騎回報:柏宮無從負擔糧草,已將全城百姓驅逐出境,任由餓殍滿地,置之不顧。

慕容紹精神大振,道一個“好”字,第二天一大早,就開拔趕赴渦陽。

初春的中原,萬里無雲,藍湛湛的天空中,掙破雲層,一躍而出的日頭,已經把個渦水兩岸照得茫白一片,遠處,綠油油的麥苗長有寸把高,高挺光禿的楊樹,連成一線,空氣依然冷冽,尚無東風消息。

魏軍一字排開,精騎盛裝而列,馬槊折射著太陽光芒,由點成面,交織成耀人眼目的一通亮白,而對岸,柏宮大軍雖也隔河相對,卻是個個面成菜色,衣衫襤褸,兩相對照,要飯花子一般,半點氣勢也無。

“大行臺,你瞧,”斛律光持繮一指,對面的柏宮三軍,又是個鴉雀無聲,除了軍旗在風中獵獵而舞,再無動作,上回吃了大虧的他,這次,難免小心翼翼謹慎了許多,“是不是瘸猴又有奇招了?正琢磨著怎麼對付咱們?”

聽得晏九雲也忍不住摸著腰刀笑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哈哈,斛律將軍害怕了嗎?”

斛律光嗤他一聲,暗道你個小毛孩子懂什麼,不予理會,只等慕容紹拿主意,慕容紹則一臉莫測,瞧了瞧身後跟來的司馬雲,呵呵笑道:

“柏宮軍心已亂,咱們再給他添把火!”

說完,自覺在清冽寒風中策馬退了幾步,隊伍閃出條縫,陣中馬蹄聲一響,出陣的是新歸順的司馬雲,他把嗓子一清,就揚高了聲調,朝著對岸,滔滔不絕喊起話來:

“諸位!柏宮深負國恩,犯上作亂,是他一人狼子野心,爾等何其無辜,要被他牽連至此?今朝廷十幾萬大軍陳列渦河,爾等有幾分勝算?且父母妻子,俱在北地,爾等真的要跟他兵敗逃去吳地?客死他鄉?”

說著有意一頓,望了望對面敵情,仍是巋然不動,悄無聲息,司馬雲便再接再厲:“你們高堂妻兒,都安然無恙!大將軍有令,凡歸順者,既往不咎,仍編入軍中,有能殺亂臣賊子者,論功行賞!”

眼見軍中騷亂轟然一起,柏宮突然現身,獰笑啐了一口,高踞馬背,立即嚷道:

“晏清源早把你們在河北的家眷殺的一乾二淨,都什麼時候了,這樣的鬼話,你們還信?!”

一語既出,魏軍這邊的招降前功盡棄,人羣又再次騷動不止,這會兒,卻是個個眼含恨意,手裡的兵器已經鬆了又緊。

這邊無法,司馬雲回首一看,忙撤回陣中,就見慕容紹一夾馬肚,極有節奏的,持槊而出。但見他把馬槊一丟,翻身下馬,一把扯下兜鏊,把髮辮一解,習習的寒風這麼一過,讓兩岸的軍士都瞧的一清二楚:

慕容大行臺披頭散髮,目眥欲裂,把利劍蹭的一抽,光華沖天,他對著頭頂北斗方向大聲起誓道:

“你們的家眷安然無恙,今日歸順朝廷,官勳如舊,我慕容紹如有半點假話,必遭橫死!”

柏宮軍中,本就有部將認得慕容紹,一見他這樣忽起毒誓,霎時間,面上又是一陣鬆動,趁此良機,斛律光忽跟著出陣,遙遙一指:

“願意歸順的,都去南岸!”

柏宮軍中皆爲北地兵卒,沒幾個樂意渡江的,如今見慕容大行臺親自招降,人心思變,見本部的統領眼風一動,就都跟著雲集響應,把個軍旗一扔,兩翼一下潰散開來,奔走過去,搶渡渦水。

方纔還完整無缺的鐵板釘釘一塊,頓時成了碎冰一片,唯獨剩柏宮本部,是他多年嫡系,未曾南逃。

見此情狀,慕容紹迅速歸陣,那邊把個戰鼓一敲,大纛盡情在風裡招搖,精騎聞聲而起,一路踩的是地動山搖,猶如猛虎出籠,直撲柏宮中路大軍。

這下把剩餘的人也驚得立下作鳥獸散,睜著一雙雙駭懼的眼睛,沒頭蒼蠅似的,狼狽而躥。倒是柏宮乖覺,知道大勢既去,協同幾個心腹,一掉馬頭,火速朝淮南方向逃命而去。

只獨沒能來得及逃命的餘衆,在魏軍鐵騎洪流下,被四下驅趕踐踏,頓作一灘泥肉。諸騎悍意十足,殺得興起,索性一棄馬槊,單用環首刀,縱橫砍去,有意把人統統往渦水裡趕,定要報當日之仇。

但凡有掙扎再上岸者,直接一矛串起,復擲河中,砸在飄起的屍首上,連一朵水花也無從濺起。從無數個喉嚨裡發出的絕望慘叫,魏軍置若罔聞,一時間,渦河斷流,赤色滿目,冰冷水面上呼出的團團白氣,一陣風來,如霧斜散。

晏九雲前襟鎧甲上撲了滾燙燙的一潑鮮血,蓄足精氣的身子裡,彷彿有使不完的力氣,直到眼前忽跪倒一人,擡眸苦苦哀求,一嘴的北方口音,說的什麼,卻是一個字也聽不清。

晏九雲一愣,剎那間,只覺面上一陣熱流蜿蜒而下,他那長睫一眨,血水便溶進眼睛裡去了。

“小晏,你發什麼呆!”斛律光的聲音從哪兒鑽出來的,晏九雲渾然不覺,這一吼,倒震醒了他,他把焦急的目光朝後一掠,沒看見慕容紹,頓時有些失望。

“明月大哥,咱們真的要趕盡殺絕嗎?這可都是……”晏九雲話沒完,一道劍光落下,原是有人趁他分神偷襲,這一下,終惹得他勃然大怒,狂吼一聲,眼睛憋得通紅,一刀揮去,眼前人就變作骨肉碎離。

等到天邊掛起一彎新月,魏軍開始清掃戰場,晏九雲低首,看了看被血糊得都已經發鈍的刀刃,四顧一看,往死屍上蹭了兩把,才跑到渦河邊清洗。

冰冷的空氣,混著粘稠的血腥,直令人作嘔。晏九雲那張雪白的臉皮,上頭濺著桃花點點,他把眉頭一蹙,隨意撩幾下,似也不大想碰那血水,嫌它腌臢,起身又回到了陣中。

不料,迎面就瞧見了個萬分熟悉的身影,晏九雲目光一滯,幾步跑到這人跟前,猛得一拍肩頭:

“魏平!”

魏平回眸,剎住正和慕容紹之子相談的話頭,一見是晏九雲,露齒笑了:“小晏將軍,別來無恙啊!”

得知魏平方纔趁亂過了河,重回軍中,晏九雲心情大好,又因壽春舊事,自覺待魏平有別樣感情,可眼下不是敘舊的時候,草草說了幾句,一尋慕容紹,大行臺早上馬點兵,要去追柏宮了。

慌得晏九雲連忙奔到跟前,仰頭說道:“大行臺,我也想跟著去!”

慕容紹卻不置可否,只安排說:“你們且先回營。”

說完,不給晏九雲再開口的機會,一騎絕塵,也朝東南方向疾馳而去了。

被餘軍一耽擱,柏宮跑的又快,一路順著渦水狂奔,晝夜兼行,一面蒐集四下亂逃的散兵、一面趕到硤石。看後頭慕容紹還沒個蹤影,想辦法搭了浮橋,一夜急渡淮水。

數日後,田遷等人也追上相會,一點殘兵,竟只剩八百餘騎。諸人十分喪氣,仔細一算,這一仗,折去四萬將士,馬匹幾千,真是把個家底輸得光溜溜什麼也沒剩。

諸人不敢進城,繞道而行,只在一小村落借宿個佛堂,把人馬一安頓,卻也都還是落落寡歡,都在院中各自溜達,滿腹心事,再打不起任何精神。唯獨王適,不忘把破羽扇一搖,藉著月色,對衆人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你們哪一個不是九死一生,從死人堆裡爬起來的?”

窮途末路,前途莫測,諸將聽得心煩意亂,忍不住回嘴道:“都什麼時候了,參軍就不要再光嘴上說的溜啦!”

被莫名搶白,王適倒分毫不見怒色,而是一掃衆人,繼續鼓舞士氣說:“爾等萎靡不振,就能起死回生了?這些年,跟著明公,同甘共苦,如今一遭失利,諸位就一蹶不振嗎?不思破釜沉舟,怎對得起自己這些年的戎馬生涯?”

一席話說完,諸將沉默,各自心潮起伏,把個往事拉出來回味一遍,再一擡眼,月亮冷冷清清,心中未免覺得淒涼,終有人問道:

“參軍有何高見呢?依你看,明公該何去何從?”

王適見諸人心思有回頭跡象,一望頭頂,忽拍著羽扇,指向天際:“諸位快看!”

果然,只見三星一線,十分詭異,諸將不懂其間奧妙,王適已經笑著解釋:“熒惑守心,帝王有災,如今鄴城幼主早被幽囚,西邊賀賴毒殺孝文,獨獨剩個蕭樑老翁,天象必應在其身!明公,”王適忽振奮看向柏宮,“當繼續向南,深入樑地,見機舉事!”

雖把人聽的都半信半疑,可眼下,除卻此法,也再無別的門路。慕容紹死咬不放,正是要拿他們的項上人頭送鄴城晏清源那裡求功求名,西邊賀賴詭詐,自伊始,便只要地不要人,如意算盤打得鬼精,更何況還有一個高景玉,如今佔著潁川,癩皮狗一樣,四面樹敵,也只有朝南樑討一討生機了!

照此提議,柏宮索性一路沿淮南肆意搶掠,路經小城,便放膽一搏,屠城搶了糧草器械放火一燒,再往南去。

他這麼一路殺來,淮南各烏堡,既不敢應,又不敢打,都縮在烏堡不出,靜觀其變。倒是淮南幾城蕭樑的守軍,同建康朝廷也是貌合神離,見柏宮未攻大城,便睜隻眼閉隻眼,由他去了。

等慕容紹的精騎一到,兩隊人馬,隔著道溝塹,眼見慕容紹就要殺來,柏宮忽謙虛施禮:

“老師,何必苦苦相逼!”

把個隨行的這隊精騎看的一愣,慕容紹不爲所動,只是疾聲厲色:

“柏宮,你自尋死路,怪不得他人!”

“哦?”柏宮意味深長衝他笑了,“我自尋死路,只是不知道抓了我,老師對晏清源還有什麼用?!”

一劑猛藥,下得又狠又準,直接到心坎,慕容紹腦子裡閃電般劃過一句同樣的話來:宮若就擒,公復何用!

竟如出一轍,惹得他頓時心頭一震,躊躇起來。

“老師有韓信之勇,可別落個韓信下場!養寇自重,老師也保重!”柏宮何其精明,見慕容紹那表情,微妙一變,丟下一句,轉身策馬就跑。

“大行臺,柏宮他……”身邊人不免急道。

慕容紹沉吟片刻,拈鬚看著那塵土飛揚的一片,柏宮身影漸遠,遂把腦袋一搖:

“窮寇莫追,他成不了什麼氣候了!羊鴉仁還在懸觚,那個要緊,走,把他也給趕回南邊去!”

說著一甩馬鞭,就折了回來,心腹親兵已瞧出苗頭,若有所思看著慕容紹:

“大行臺,柏宮所言,竟然和當日鄴城那封無名氏信上說的一樣,真是料事如神啊!”

慕容紹把當日一幕又粗粗過了一遍,大相國發喪期間,忽有人來送一帖,不過寥寥數語,一手娟秀楷書,送信的只說是個女人相托。他看完後,一笑隨手燒了,今日再想,竟覺十分慶幸,卻不知寄信者所爲何人,慕容紹目中複雜,無暇多想,只是把頭一點:

“兔死狗烹,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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