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菀攥了攥掌心, 偏頭一笑:
“這個時候,世子應該關心慕容將軍如何破敵, 孩子的事, ”她嗓子忽就發乾,“世子不急於一時纔對?!?
“我偏急呢?”晏清源微笑著把人拽到眼前, 掰開她緊握的手,“我關心戰事,和關心你, 並不衝突,”他似有所感,眼波溫柔,“你上一回落水,別留下什麼病根, 久了, 就不好看了。”
歸菀身子一僵, 把腦袋輕輕搖了搖:“世子,你已經有四個小郎君了,日後還會再有, 我有沒有,對世子而言, 不打緊。”
“瞎說, ”晏清源不悅,摩挲著她掌心,“我有四個, 可沒有一個是你跟我生的孩子。”
“如果世子日後再遇個美人呢?”歸菀默片刻,忽認真看向他,“世子也會想著跟她生孩子罷?也會許諾小世子之位罷?”她輕輕笑了,“位子只有一個,到時世子給誰呢?”
晏清源看著她,一時無話可說,歸菀卻繼續道:“世子這個時候喜歡我,日後不一定,因爲世上的美人多了去,可世子始終是世子,沒有變?!?
“不錯,日後遇到美人,我還要弄到手。”晏清源微微一笑,把人往懷裡一臥,捏住下巴,迫著歸菀仰起臉,看她眉尖蹙起,眼中那一汪水就要把自己浸透,兩人無聲對峙半晌,他眼中已成霜態,朝她脣上一揉,似有話說,最終卻只是仍化作鬆弛的一股笑意:
“好,我不勉強你,勉強來的事情,難能如意?!?
說著,扶起歸菀,把人一推:“你回去吧?!弊约阂搽S之起身,重回案前,理也不再理她,歸菀咬了下脣,一頓腳,挪到他跟前,悄悄牽那一抹素色衣袖:
“世子?你又生我氣了?”
晏清源一掙,把帑簿攤開,拿起硃筆,一會畫個圈,一會打個勾,忙一陣,知道歸菀那雙眼睛依舊定在自己臉上,無聲笑笑,擡眸睨她:
“你又不願意給我生孩子,還杵在這裡?礙眼。”
說的歸菀飛紅了臉,眼睛無辜一眨,小聲道:“那我去了,世子?!彼涯_尖一轉,走到外頭,慢條斯理繫好鶴氅,豎起兩隻耳朵,咦?他沒追出來呀?歸菀略感失望,回眸看了一眼,戴好自己的包帽,推開門就被冷風裹挾了。
暖閣裡,人走後,晏清源只覺滿腹業火,喊了兩聲“那羅延”,不見人影,外頭回一句;
“那羅延公幹未歸?!?
晏清源便走了出來,對門口親衛道:“給我備車,回家?!?
等真回了大將軍府,不過理事,忙到甚晚,話都懶得說,盥洗後動也不動埋頭就睡,弄得公主無所適從,看他神情,倒也無恙,在一旁失失落落的,也不敢多言,怕他不快,這一宿,睡的竟是提心吊膽。
慕容紹失利的消息,雙堂翌日得悉,晏清河坐在黑黢黢的屋裡,燈也不點,阿六敦貓一樣無聲潛進來,卻摸得準他坐在哪兒,徑直走到眼前,壓低了聲音:
“人回來了,說找遍新招募的兵丁,也沒見著程信,他也許是在雙堂呆膩歪了,見覆仇無望,趁機跑回了南樑?說不定,這會去了羊鴉仁所率的一部也有可能?!?
自程信失蹤,有些時日,晏清河第一判斷就是他混進了小晏所招新兵,眼下一聽,微覺詫異,便把火摺子一點,那張蒼白的臉上終於有些了表情:
“不會,南樑也無他立足之地,陸士衡失城吃人,輿情早不認他,更何況,程信這個人,不報仇雪恨,死不瞑目,他忍了那麼久,更不會半途而廢。”
“那這個人,到底能去哪兒?!”阿六敦束手無策地看著他,也實在想不出他的去處了。
晏清河注視著火苗,目中森森,忽反應過來:“程信還在晏九雲軍中,你我能想到,他未必想不到,他不是混進了新兵,而是舊部?!?
一語點醒夢中人,阿六敦愣住,不免憂心:“他混進小晏將軍的隊伍,是要殺晏將軍?。 ?
晏清河道:“殺小晏?你錯了,他是要殺慕容紹,斷大將軍的臂膀。”
阿六敦猛然吃驚,失色道:“他殺了慕容紹,誰還能領兵打柏宮,太原公,屬下再去查,一定攔著他!”
晏清河慢慢搖了搖頭:“他既有心,誰也攔不住,想必早策劃好的,不過,要殺慕容紹也不是易事,一個降將,想殺三軍主帥,只能說程信這個人豁的出去,”他面上忽露出個古怪的微笑,“小晏的女人想必出了不少力,這個女人,說有用也有用,說壞事也壞事,且先留著。”
隆冬日盛,臨近年底,晉陽的精騎渡過黃河,一路南下,來到譙城之時,遠遠就見旌旗揮展,浩浩蕩蕩,勇士們坐下駿馬,皆油光鋥亮,膘肥體壯,一時間精兵銳甲,盤馬彎弓,甚是奪目,這麼鋪天蓋地一來,屯於城外,引得百姓紛紛議論:
“晉陽鐵騎,真是八面威風呀!”
“快看那個!穿的這般光鮮,一定是個將軍呦!”
“將軍個屁啊,就是個小卒子!那纔是將軍哩!”
一語引得更是人羣騷亂,歷來也沒見過連小兵也穿得如此鮮亮的隊伍,百姓只覺大開眼界,皆雲真是活了幾十年頭一遭吶!
晉陽軍以段韶爲三軍都督,此次援兵,更是帶來一干六鎮勳貴子弟青年將領,兩萬精騎,常年於雁門塞北校場厲兵秣馬,這一回,精銳傾巢而出,軍容之盛,慕容紹一觀,對著左右,也情不自禁爲之折腰讚歎:
“動輒萬計出兵,大相國雖不在,世子卻真是雛鳳清聲!”
同段韶一商談,也是個拖延柏宮糧草的意思,諸將正議事,帳外送進一封書函,慕容紹見是晏清源所寄,這一回,不勞他人,親自看信,一笑道:
“大將軍的意思同我等不謀而合,時值寒冬,南樑的糧草走水路不濟,咱們且先按兵不動,相機行事。”
如此無所事事多日,段韶手底諸將漸漸不服,晉陽軍初到之時,士氣何等銳利,這麼一消磨,再盛的銳氣,也蹉跎了,於是,一行人撇開段韶,再一聯絡同樣等的心焦的斛律光等人,一拍即合,二話不說就來了慕容紹借住的譙城太守府。
一進門,尚在養傷的晏九雲正坐在太陽地兒裡由著丫頭給換藥,都認識他,上前這麼一打量,倒吸口冷氣,小晏這條腿,裹得有兩條厚,順帶打趣他兩句:
“小晏,這是被狗咬了呢?可別跟柏宮一樣,成了瘸猴!”
晏九雲麪皮一如既往地薄,惱又惱不起來,都是熟相識,不惱,又覺衆人仍是拿自己當小孩子看,憋了半刻,愣是甩出句說完就後悔的話:
“我都娶親了,你們能不能別老調侃我!”
果然,惹得一陣鬨堂大笑,肆無忌憚笑了半日,胸臆中連日的鬱悶之氣也跟著宣泄不少,等笑完,諸將要走,晏九雲忙迭聲喊住他們:
“你們來幹嘛呀?”
“養你的傷吧,小晏,這一回,反正不帶你!”
見了慕容紹,斛律光開宗明義,就是要出陣再戰柏宮,上一回吃的虧,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吸取吸取教訓,並不願意束手乾等。
他話匣子這麼一開,其餘人見機而上,七嘴八舌的,慕容紹臉上謙和帶笑,話麼,是一句沒有,既不說好,也不反駁,眼睛瞧著這羣自晉陽霸府而出的勳貴子弟們,心裡打定了主意。
於是,等話音一消,卻要先裝裝樣子:“其實,大將軍的建議,也是困他,大將軍雖命我相機行事,可這個建議,我再三斟酌,是不無道理,柏宮之詭詐,明月,你還沒領教夠嗎?”
這話,是直接甩斛律光臉上的,不免尷尬,心裡卻覺他太過謹慎持重了,這麼等下去,十多萬大軍,一日耗的糧草就是多少?縱然世子再有本事,糧草也不是天上空掉的餡餅,便笑著打個圓場:
“柏宮再難纏,不還是有大行臺坐鎮嗎?我等要真有了閃失,大行臺難道還能袖手旁觀不成?”
如此一說,諸將紛紛繼續請命,心不甘情不願地跟著拍了兩句慕容紹的馬屁,慕容紹笑納,盤算差不多了,便也鬆口:
“既然如此,姑且一戰,只是切記一條,跟柏宮交手,勿要渡河,而是想法子把他引誘過來,再以騎兵包圍,或可殲敵。”
說完,目光在諸將臉上一一掃過,落在斛律光臉上,驀地想起他那“落雕都督”雅稱,於是笑道:
“明月,你看看,挑誰跟你同去!”
話音一落,諸將便把個躍躍欲試的目光都投斛律光身上去了,斛律光倒不猶豫,目視段韶族弟段瑁,眼風一打:
“琉璃,你跟我去!”
兩人領命而出,段瑁卻打了退堂鼓:“我沒跟大都督說這事呢!”斛律光哈哈一笑,拍上他肩頭:“無妨,咱們拉著他一起去!”
看他兩人勾肩搭背去了,晏九雲豔羨不行,被程信攙扶著,拐進了屋裡,慕容紹已經在沙盤上擺陣了,一邊的主薄在他耳邊不知絮叨起什麼。
“大行臺是不是許他們出陣啦?”晏九雲因爲養傷的緣故,在這府邸住些時候了,一來二去的,跟慕容紹漸漸相熟,問話也就不大顧忌。
慕容紹倒也喜愛他單純性直,只要別偷溜,還是很樂意跟他搭話:“你要是好好的,我也許你去。”
晏九雲大喜,眼睛倏地一亮,隨即轉黯,面上訕訕的,一想自己這一番狼狽,沒什麼臉再提,索性關上了嘴巴,扭頭要走,慕容紹卻喊住他:
“小晏,你少年人別那麼性急,日後,有的是機會!”
小晏聽得鼻頭髮酸,對慕容紹這般長輩關懷,感激涕零,轉身問道:
“那這一回,大行臺怎麼急上了?這個時令,柏宮可就要斷了糧草,咱們有大將軍,他可指望不上老菩薩,羊鴉仁窩在懸觚不動,就等著撿漏呢!”
“小晏,看得很透嘛!”慕容紹很是讚賞,暗道是塊璞玉,就是太毛糙了,假以時日打磨,也是塊好料子,合計著他少年心性大多半出自天然,大將軍又嬌慣著,小打小鬧的錯,也不追究,長此以往便是個有見識卻無城府的性子了。
“你明月大哥要去,我攔不住哇!”慕容紹一笑帶過,小晏無言以對,又一瘸一拐出來了,對程信一眨眼睛:
“張五,你說慕容大行臺明明不想出戰,怎麼還答應了呢?”
聞聽此言,程信笑笑:“小晏將軍,你問了,那我就多嘴幾句,斛律將軍那幾人都是什麼人?”
晏九雲道:“都是晉陽老一輩武將的子弟?!?
“這就對了,”程信意味深長一點頭,“他們纔是大將軍嫡系,世代爲將,親信中的親信,慕容大行臺原來是爾朱部下,如今忽臨危受命,統帥三軍,這十萬都是河北山東的兵,他可管不住晉陽軍。到時,萬一斛律將軍們到大將軍面前說兩句貽誤戰機的話,大行臺還能得大將軍信任?至於放他們去打麼,敗了,輸的心服口服,不會再冒進,大行臺就好領兵了,勝了更好,後頭三軍一跟進,柏宮不死也得死了?!?
一席話下來,把個晏九雲聽得纔是心服口服,忍不住讚道:
“張五,我看你當個小兵太可惜啦!等我好了,我帶你好好掙個出身!”
許諾的是豪情四射,程信言盡於此,只是一笑,道句“小人哪裡有這個福氣”見日頭弱了,陪晏九雲進了燒著炭火的後屋。
回到本部,斛律光一慫動,段韶本極沉得住氣,思索半日,又覺也未嘗不可一試,幾人圍上來,把計策一定:兵分兩路,斛律光段瑁兩人陳兵渦水之北,引柏宮大軍出戰。段韶則另帶騎兵,趁著這西北野風,一路放火,燒南岸去。
諸將同出譙城,攜晉陽精騎一路南奔,沿渦水北岸,一線鋪開,鐵蹄震的是地動山搖氣勢熏天,對面柏宮的探馬,早發覺動靜,怕魏軍搶渡,大軍也隨之急急出列,一時間,冷風撼水,鳴鼓展旗,兩軍就隔著道水面狹窄的渦水,對起陣來。
“都督,柏宮不動哇!”副將瞇著眼,嘆道,距離太近,壓根用不到千里眼,對面大軍臉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那行頭,跟魏軍一比,雲泥之別。
斛律光想了想,凝視著大纛被風吹的風向,毫不遲疑的,扯起馬繮,一躍而出,馳到水畔來回踱了兩圈,觀察半刻,把眸光一定,反手就把箭筒裡的利箭一取,拉滿長弓,對準柏宮大軍連發利箭,無一例外的,中箭者穿膛而過,墜馬而亡。
唯獨最後一箭,因風力忽的加大,偏出一點,射中了對方的突騎帽,那人翻身下馬,趕緊捧著個箭,交給了柏宮。
柏宮低頭一看,這才發覺是一枝鳴鏑,原因風聲,蓋過去了,於是,喊來副將田遷:
“能射出此箭的,肯定就是斛律金那老頭的長子了,晏清源給他封過‘落雕都督’,小兒輩也敢如此猖狂,你去挫他銳氣!”
說罷,衝著斛律光罵道:“我與你父尚是故舊,你怎敢來射我!又不敢過河,肯定是慕容紹所教,看你也沒這個見識,滾回去吧!”
聽得斛律光一下上火,顏面失盡,暗道慕容紹長我快二十,二十年後,怎知我不如他!這邊漫想,田遷趁他不備,迅速搭箭,雖是逆風,可力道驚人,斛律光躲閃不及,身子一歪,就從坐騎上跌落下來,原是這一箭,直接射中了戰馬,倒地氣絕。
奇恥大辱,就在眼前,斛律光難以忍咽,隨即再換駿馬出陣,這一回,借粗樹之勢,剛拉了弓,就聽耳邊一陣呼嘯,暗道不好,果然背後一聲長嘶,駿馬轟然跌去,那枝翎羽亂顫的箭鏃,深深嵌在了馬頸子上,汩汩熱血直淌,再無生機。
斛律光又惱又愧,不想柏宮手底竟也有神射手,自己竟只在下風,半點便宜都討不到,無奈之下,只得深提一口氣,冷靜下來,在側方疾馳而來的親兵掩護下,一把揪住繮繩,翻身而上,迅捷逃回了陣中。
眼看情勢極壞,衆騎見都督竟毫無招架之力,士氣頓萎,只能由著對面狂笑不止,盡情奚落,一從騎小卒趕緊飛奔朝譙城方向,將戰況報與慕容紹。
小火盆烤的慕容紹一張臉,又黑又紅,默默聽了,似早有所料,枉自對主薄一嘆:
“我這又該給大將軍去書添堵了。”
主薄頗是無奈:“大相國在時,柏宮也不過以爲雁行而已,幾人能馭?大將軍年輕,本就鎮不住他,之前幾撥都被打跑,想必大將軍也不會太怪罪明公。”
果不其然,到了黃昏,消息就更糟糕了,一騎兵跌跌撞撞跑進來報:
“都督用火計不成,段瑁將軍首級都被割了去,我軍大敗!都督攜斛律將軍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啪”的一聲,慕容紹手裡雙箸應聲掉地,看看主薄,本就成“川”的眉頭,擰出個苦大仇深來:
“這回銳氣可挫過頭了!”
說完,一面命人出去接應,清點傷亡,一面命主薄備好筆墨,親自挽袖執筆,事無鉅細這麼一寫,心頭髮沉,自嘲搖首:
“我半生功名不顯,此次,若不是不能一建奇功,就再沒機會啦!”
鄴城元會一過,晏清源照例在府裡設宴,觥籌交錯裡,信使一入門,滿眼睛的熙攘往來,是大將軍家中的奴僕,正奔走於院中忙碌。等見到那羅延,把信一交,終於喘上口氣,被帶往熱氣騰騰的後廚,大快朵頤去了。
那羅延手裡捏著信,一頓足,瞥了瞥坐上從容談笑的世子爺,心裡合計半天,雖不忍掃他的興,還是得硬起頭皮,順著牆角,不大起眼地就來到了晏清源身邊,湊過來,耳語幾句,晏清源神色不變,噙笑應著衆人遞過來的打探目光,什麼也沒說,一撩袍子,窸窣起身出來了。
到了書房,才把信一撕,看完之後,面上再無笑意,把信朝火爐裡一丟,注視著流麗火線一走,蝶舞紛飛的,好不悽豔。
轉身朝榻上靠了,闔目慢慢揉起兩邊太陽,這一連串動作,看得那羅延大氣也不敢出,遲疑半晌,磕磕巴巴問了:
“世子爺,是不是慕容大行臺,也難能打下柏宮?”
晏清源不語,心底一盤算高景玉還楔子似的扎那不動,沉吟片刻,卻是面容平靜的一起身,出了門,還是朝前廳的方向,那羅延一頭霧水:
“世子爺,你這是?”
“繼續會客。”他微微一笑,頭也不回地去了,彷彿什麼也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