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撿拾, 一面多了個心眼,吩咐身旁婢子:
“你快去看看, 大將軍出了府, 是不是又往東柏堂去了?”
不多時,丫鬟氣吁吁跑回來, 捂著個胸口:
“回公主,早沒影了,我問了侍衛, 說大將軍是往東柏堂方向去了?!?
言畢也知她心結,東柏堂裡大將軍養了個南樑女人,沒有人不知道的,整個鄴城都在傳是個天大的美人,小丫頭撅著個嘴, 暗道能多美, 再美也是個野路子, 不定哪天就甩手不要了,剛要把這話勸公主,公主卻已經衝她招手:
“你傻站著做什麼, 幫我撿棋子呀!”
一溜那棋子,個個油光鋥亮, 再一瞄旁邊水盆, 小丫頭更覺氣悶,忍不住道:“公主,大將軍如今來的稀, 你還費這個勁……”
話沒完,見公主把個臉一冷:“你要是不想在府裡呆,這就走人,多嘴!”
嚇得小丫頭趕緊噤聲閉嘴,埋頭撿棋子了。
如侍衛所瞧,晏清源是回了東柏堂,日頭已經開始西斜,他哪兒也沒去,徑自就朝梅塢來,還沒近寢閣,從見春亭那邊傳來了隱約人語,步子一掉頭,臨近幾步,隔著一片花枝樹影眺望過去,隱隱綽綽是有個人影,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晏清源嘴角翹起,先掐了幾朵新開的梔子花,才循聲走過來,只見個著丁香色上襦、鴨黃長裙的身影,又嬌又雅,把個豆青飄帶垂出老遠,背對著人,正坐在繡墩子上伏案而動,只把個一搦掌中腰留給他,神神秘秘,不知到底做些什麼,旁邊竟一個人也無。
唯獨她那一把軟糯甜美的聲音,駐足仔細聽了,便直落人心尖上頭:
“黃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兩頭系。小時憐母大憐婿,何不早嫁論家計!”
翻來覆去的,就這麼兩句,和她先前唱的又不是一個詞兒了,晏清源聽得失笑,尤其最後那句,他簡直要立下上前打趣她了。
“哦?菀兒想嫁人了?”晏清源忍笑,繞到人前頭,垂首一打量,滿石桌上擺的全是作畫用的幾樣材料,歸菀吃了一驚,乍聞人語,以爲是秋芙給端瓜果來了,沒想到是晏清源。
她不覺把手底草圖一擋,一臉的發窘,似在猶豫著是否要起身見禮,晏清源乾脆朝她對面一坐,饒有興味盯著那張含羞半斂的小臉,一伸手:
“我看看,你畫的什麼,是不是描摹的心儀情郎?”
歸菀愈發困窘,把個腦袋輕輕一搖:“不是,我還沒畫好呢,世子這會別看了?!?
“我偏看?!标糖逶磸乃獾滓蛔?,歸菀驚呼一聲,怕給撕爛了,只得讓步,由著他拈起了那草圖,果然,晏清源沒看出個頭緒,一蹙眉,笑問道:
“唔,是雙木屐啊,你畫這做什麼?”
歸菀絞著兩根豆青帶子,鼻間沁了層細汗,不知是熱的,還是窘的:
“我……”
吞吞吐吐的,也說不出個一二三,看她要說不說的,晏清源把腮一託,嘴角一彎,一朵朵梔子花全給她別到鬢髮裡去了,口中不忘逗弄:
“唔,難不成你要做雙木屐出來?給誰穿?心上人麼?”
梔子花肥,不是茉莉,歸菀慌得頭一偏,就要把花拿下,嬌嗔咬脣怪道:“一朵就夠了,哪有戴滿頭都是的?世子真……”
想說他真是個土包子,又咽回去了,晏清源則按著她手,不讓丟,“別人戴不好看,你戴好看,管別人做什麼?”
蠻不講理,聽得歸菀哭笑不得。
被她這麼一打岔,話頭斷了,晏清源索性從石桌底下踢過來一腳,哼笑道:
“你還沒回答我,這是要給誰操持家計呢?”
見他動輒就喜歡踢人,歸菀皺眉,低頭去撣裙子,這麼一垂首,顫顫巍巍的一朵白梔子要掉,晏清源眼疾手快,伸手一接,這一朵,又回到手中,索性把玩起來了。
“世子管不著?!睔w菀胡亂回一句,看那個腳印子,怎麼撣,都留了淡淡一道痕印,真不知他這人怎麼這樣無賴!
晏清源看她那副生氣又憋著的模樣,忽的笑出聲:
“該不是給我做的罷?”
無心這麼一打趣,見歸菀臉上驀地一紅,抿著脣兒,也不說話了,心頭意動,伸手擡了她下頜,眼睛裡的笑意更深,連帶著目光也溫柔極了:
“看來真是,原來陸姑娘這是看上我了?還說不想當我小媳婦?”
可聲音裡不乏戲謔,歸菀惱的一掙,明明是也要否認了:
“我是給自己做的!”
晏清源“咦”了一聲,以示驚訝,起身走過來,俯身支膝頭蹲到歸菀跟前,把個小巧秀氣的雲頭履從襦裙裡一掏,握在掌心,歸菀驚得“哎呀”叫出來,身子不穩,兩手順勢抓上了他肩頭,又氣又羞:
“你,你把我的腳放下!”
奮力一蹬,全然無用,晏清源哪裡瞧得上她這點力氣,箍在手裡,偏一本正經品評,咂摸道:
“屐上足如雪,不著鴉頭襪,實在是妙,我盼著夏日呢,可惜,陸姑娘這雙腳,哪能穿得住這麼大的木屐,不像生了雙男人的腳呀?”
說完,長睫一揚,真的遞給她一記徵詢的目光,歸菀被他說的忍俊不禁,紅菱櫻口死死抿著,是個憋笑模樣。
兩人目光這麼對視片刻,都沒了言語,唯有彼此笑意倒映眸子裡,他眼中的纏綿悱惻毫不遮掩,歸菀忽的一個激靈,不再愣神,先鬆了口,聲如蚊蚋:
“是給世子做的。”
長密的睫毛,立時把那雙春水盈盈的眼眸遮住了,晏清源見狀,笑吟吟丟開手,把人一扶,讓她坐穩了:
“可惜可惜,我不愛穿呢。”
歸菀驀地擡起眼來,欲言又止,頓了頓,復又低下去:“那,那我不做了?!?
晏清源哈的一笑,看她一副無措模樣,滿腹的心事不翼而飛,倍覺輕便,兩手放在歸菀膝頭,握住一雙纖纖素手,放在嘴脣捱了下:
“硬邦邦的,繡個花就夠了,你這雙手不要做那種粗活?!?
歸菀看他動作,一顆心砰砰直跳,猛地把手掙出來,力氣過沖,倒讓晏清源微覺意外,冷不防被這麼一甩,本半跪的姿勢重心不穩分明晃了下。
一時間,歸菀面上尷尬,像是被自己嚇住,一抿髮,勉強笑道:“世子不是想我謝你麼,當丫頭,你不要,我想著入了夏,鄴城的日頭也怪毒的,世子無事時穿穿木屐,總能舒爽些?!?
心裡卻暗道,這樣我便再也不欠你任何人情,你我還是涇渭分明。
晏清源聞言,卻只是笑了一笑,面上說不上來是滿意,還是高興,倒沒多大感覺似的,寡寡淡淡,慢慢起了身,把草圖推還給她:
“你是爲你盧伯伯,大可不必?!?
不過片刻間,他整個人就沒了方纔的興致,換作副清雅溫和模樣:
“木屐就先暫擱淺了罷,你收拾東西去,跟我回晉陽?!?
消息來的太突然,歸菀不覺把圖一放,疑道:“世子怎麼又回晉陽?”
“替大相國發喪?!标糖逶囱院喴赓W。
歸菀愣住,一時語塞,心裡也不知是個什麼滋味了,沉默片刻,說道:“我跟著世子回去奔喪,不大合適,還是留東柏堂等世子好了。”
“不好,日後,我去哪兒你就得跟著到哪兒?!标糖逶床蝗莘终f,看看天色,日落黃昏,天地間蒙著這層柔光,整個人世都彷彿變得可親幾分,他把歸菀手一拉,笑道:
“走,用飯去?!?
覷一眼晏清源神色,歸菀溫順地由著他攥著手,小心道:“我想去跟姊姊知會一聲,行嗎?”
“又不是不回來了,在晉陽不會逗留太久,我是扶柩回京?!?
晏清源拒絕得乾脆,歸菀怏怏“哦”了聲,很快,那雙晶瑩妙目又望了過來:
“那我盧伯伯……”
“你不必擔心?!标糖逶茨罅讼滤菩?,自若一笑,“關個幾天,總得吃些苦頭,自然也就放了他,否則,我怎麼跟文武百官交待?”
既是如此,歸菀不好再說什麼,默默無言了。
兩人走到半道,見那羅延正東張西望亂尋人的神情,歸菀忙把手一抽,迅速福個禮:“我先走了?!焙淖右娯埶频?,晏清源只覺好笑,把人一拽,又拉回來,附在她耳畔笑:
“多吃些,夜裡好有力氣?!?
白嫩嫩的一點耳垂順勢被他含住,輕輕咬了口,暗示得格外明顯,歸菀騰得鬧個大紅臉,臊了一鼻子的灰,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一提裙,輕盈如黃鶯兒,一眨眼,跑開了。
口中還殘存著少女的幽香,晏清源撫了撫脣,被那羅延早瞥見了這兩人糾纏不清的情形,猛得牙酸,只當沒見,快步走過來,把晏府的動靜回稟了:
“顧媛華給小晏去了封信,截下來了!”
晏清源甩開一看,目光上上下下游移著,不多時,眸子裡結了層冰,他冷笑一聲:
“其心可誅。”
那羅延立馬按劍傾身,一雙細長小眼,殺氣騰騰:“屬下這就給世子爺殺了顧媛華!”
晏清源並不急:“她走的驛站還是託的商賈?”
那羅延一聽,又把劍鬆了手:“說也奇怪,她跑去了二公子的府邸,沒多久,兩人就一道出來,去的驛站,屬下這一回截的還挺麻煩,兜了幾個圈子?!?
晏清源兩道眉毛一蹙:“她找的二郎?”
“屬下,咳,”那羅延一搔腦袋,迅速在晏清源臉上掠了一眼,“屬下有幾句不該講的,二公子跟小晏是走得近了,不過,小晏自然是跟世子爺一條心,但二公子對他家裡事,確實比世子爺上心多了,也是湊巧,屬下每回去,都能碰上二公子給老夫人送東送西的?!?
“先不管她,繼續派人手盯著,”晏清源沉吟道,若有所思,“她想打二郎的主意,就看是不是姜太公釣魚了?!?
聽得那羅延雲裡霧裡,以爲說的是私情,一下起了火:“世子爺,這個顧媛華,難不成還看上了二公子!她要是敢趁著小晏不在家……”
火氣沒發完,被晏清源一個冷眼打斷了,分明在說他會錯意,那羅延便識相把話頭一掐,堆起個笑,眼巴巴問道:
“世子爺,這一回去晉陽,屬下總能跟著去了吧?”
晏清源點點頭,把信搡給他:“燒了,你陪公主晚個三五日再動身,我先走?!?
“啊?”那羅延夢囈似地看著他,被個歸巢倦鳥一聲尖啾驚得回神,“世子爺怎麼還分兩撥?”說著眼珠子滴溜一轉,頓時睜圓了眼,“世子爺,不會是你帶著陸歸菀先過去吧?”
晏清源本都負手走了,忽的回眸,看著那羅延,要出口的話想了想就此作罷,掉頭又朝前走了。
還沒見過世子爺這麼欲言又止的,那羅延好奇極了,腦子飛速打轉,是嫌自己多嘴了?他悻悻一呲溜鼻子,轉身在假山凹窩裡一蹲,摸出個火摺子,未幾,燒成了一堆黑灰,再一張望,看晏清源的身影分明是往梅塢去了,不自覺的,就撇了下嘴,自知也沒跟的必要了,溜溜達達朝後廚這邊來了。
臨水的岸邊,藍泰等人正在給一堆個大骨瘦的鯉魚去鱗刮皮,末了,往魚肚子裡一掏,丟出兩個魚泡,淋淋漓漓牽扯著血肉,腥得沖天。
本有說有笑,見那羅延一到,聲音自動就小了去,那羅延渾不在意,知道他們是準備做乾魚鮓,只管張口就要灌腸。
這灌腸,是取新鮮羊盤腸子,裡外翻洗乾淨,細細切上蔥白姜蒜,再澆上一層豉汁,一調一塞,兩條夾著烤,等熟得差不多,那麼橫刀一割,保管滿嘴都是油花子,正是那羅延的心頭好。
他一發話,立馬有人賠笑上前接待,那羅延便睨著個眼,坐在老槐樹下的石墩子上,把二郎腿一翹,悠閒自在剔起了牙,可目光卻在藍泰身上脧過來脧過去的,似想挖出些什麼端倪,這一回,盧靜的事,居然沒牽扯到他,這麼打量半晌,看那嫺熟的技法,哪裡還是什麼南朝名將之子,他就是個大廚子!
平日裡盯得夠緊,倒也沒逮到他私下出過門,除卻和後廚的這些人打得熱絡,並無其他,狀似安分,且手藝越來越好,偶爾做道淮揚菜,世子爺似乎也鍾愛得很,那羅延琢磨了半晌,沒個頭緒,鼻子裡忽嗅到一股濃香,哈的一樂,興奮地搓了兩下手,把個剛出鍋熱氣騰騰的灌腸一接,萬事皆拋腦後,大快朵頤起來了!
不遠處,藍泰還在一聲不響洗著鯉魚,間或一擡眸,是那羅延呼哈讚歎的方向,早是個鋒芒內斂的眼神,真的同一個尋常廚子再無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