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老人還是專心致志地磨著一把菜刀。菜刀刀刃已經很尖銳了,江浥塵好生奇怪,這磨刀磨刀,磨得尖利不就可以了嗎?但是江浥塵沒有打擾老人,他知道當一個人專注於一件事情的時候,他的心情不是放鬆,便是陷入極度的幸福。而他自己並不願意成爲老人內心世界的打擾者。
江浥塵仔細觀察著老人的手法,似乎和別人有點不一樣。他去過幾次刀具**店,年輕的磨刀小工總是以極快的速度去磨製刀刃,雖然磨刀講究輕重緩急,但是面對幾十把刀具的工作量,他們選擇了僵硬的手法,凌厲的速度,偶有長者,則會用流水一樣舒暢的手法,每次前推結束,手都會繼續向前移動一小段距離,刀刃卻與磨刀石漸漸分離。
這位老人卻是前推一次結束之後,將手腕下壓,那聲尖銳的“咯——耶”的聲音來源於此。爲什麼?他的心裡冒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此時,他才騰出時間觀察老人的相貌。頭髮花白,長長的批在耳朵旁邊,眼睛似乎深深陷入了皺紋之中,然而也許是觀察角度的偏移,老人的眼睛似乎就是一條極細的線段,卻有刀鋒那般凌厲。而老人身著的白衣白褲,給他增添了一些仙風道骨的意味。儘管,從遠處看去,應該更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亡魂。
“小夥子,你的教授沒有教過你觀察別人應該不懂聲色嗎?”老人白眉輕挑,眼睛豁然睜大,瞳孔卻急劇收縮——江浥塵一下沒有反應過來,只好與老人對視。過了幾秒鐘,江浥塵才悟出老人話中的含義:他已經知道自己是大學生,而且正在觀察他的人,而不是磨刀!
老人哈哈一笑,中氣十足。老當益壯。江浥塵的第一印象。
“這把刀,你覺得怎麼樣?”老者展示了一把長柄手刃,江浥塵趕緊握在手裡,感受到了刀尖下墜的感覺,根據槓桿原理,另一頭的刀柄正好和手腕與手心的交界處相貼合,拇指中指握刀的同時,食指可以貼合在刀刃上。
切口鋒利,沒有半點打磨的痕跡,彷彿這把刀就是天然的。
“好!”江浥塵讚歎。其他的,他沒有多說一點,因爲他知道,這個磨刀老人絕非等閒之輩,至少在磨刀的領域內是如此。而自己一個業餘人士,甚至愛好者,評論太多就是班門弄斧,弄不好要出笑話。
“很有自知之明。”老人點點頭,似乎很滿意似的。江浥塵臉微微發紅,似乎被人看穿了一切,自己就是光著身子站在他面前。老人又是呵呵淺笑,江浥塵趕到了老人的善意,於是鼓起勇氣,問道:“您老的手法爲什麼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是前推一次就可以收回,您爲什麼要下壓手腕呢?這樣刀身會被損壞的——如果是初學者。”最後一句加的很到位,畢竟老人肯定不是新手,從他的作品就可以看出。
老人輕咳兩聲,隨後說:“這磨刀,關鍵的問題在於如何把刀磨到不再需要重新修理。”江浥塵怔了怔,一般來說,刀具**的人是草草了事,其中的盈利心切,大家是心知肚明的。而老人磨刀,卻是力求完美。那他的經濟來源呢?他又爲什麼這麼做?
此時就是毫無推理能力的小朋友也可以看出江浥塵的疑惑之情。老人似乎聽到了江浥塵心之所想,就點點頭,回答說:“其實我磨刀,就是爲了磨出一把令自己滿意的刀。我在這條路上磨了七八年的刀了。”
江浥塵瞪大了眼睛。七八年。老人開始磨刀的時候,自己正在糊里糊塗面對中考呢。而這條路他也時常經過,他總感覺自己和別人對於刀具的喜愛不一樣。然而面對這個老人,他卻只是一個無動於衷的過客。只是,經常出現。
老人似乎能夠感受到江浥塵的羞愧和自責,他說:“其實我是八點以後纔開始磨刀的,一直到半夜,你那個時候還在自習室裡。”聽了這句話,江浥塵才感到自己心裡稍微釋然了一些。
“那,您究竟爲什麼要下壓手腕呢?”江浥塵趕緊追問。
老人拿出一把有些鈍的菜刀,演示了一遍手法,然後他把動作定格在了下壓的後一刻。“你看,我說過,爲了讓刀具得到完美的修復,我必須讓它的鋒利程度達到最高,這鋒利不是指一刀切下去瓜菜骨肉都一分爲二,而是切完之後,肉斷而不會因爲摩擦下凹過甚,從而影響肉味菜味。畢竟一把好刀就要保證目標完全的實現。同樣的,這刀口也不會因爲反作用力變形,一刀下去,可以說是渾然天成。”此時老人的語氣帶著一點倨傲。
江浥塵沒有想到壓下手腕這一動作還有這麼大的學問,他說:“您的刀真的是太好了,肯定都是好刀!太厲害了!”
聽著江浥塵的誇讚,老人臉上的自豪的神情沒有更甚,反而黯然了下來,江浥塵感覺他一下子老了很多很多。
“好刀?什麼是好刀?”老人一邊嘆氣一邊說。“刀沒有好壞之分。使用刀的人,纔是決定刀具好壞與否。”
江浥塵聽出老人話裡有話,也顧不得老人會不會反感,直接詢問:“出什麼事情了?您的刀?”
老人又是長嘆一聲,良久,他才緩緩開口:“你是A大的學生吧?幾天前那場殺人案,其實我也有責任啊,那個小子出了高價買我的得意之作——算了,反正你也不知道這把刀身怎麼樣的,我滿心以爲這把刀是稀罕的好刀了——這小子竟然用去殺人,只有我知道這把刀扎人是有多厲害:它可以用來切羊骨,僅僅因爲刀柄結構不適合,從而比碎骨刀慢了一點點。”
江浥塵感覺他的嘴巴張成了O形,他感覺到口腔內壁的涼意,他感覺到這個世界太過於巧合。
“你驚訝沒什麼不對的。其實,我也是半個兇手啊!”老人哀嘆一聲。“那把刀是我爲數不多的得意的作品,現在它沾上了人的血,已經不能作一把好刀了。”
江浥塵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一把好刀,舔舐了人類的鮮血,由此墮落了地獄,永遠散發著血腥和殘忍。黑暗中,有人在聆聽失樂園的過去。猶如亞當夏娃吞噬了樹上的禁果,從而永遠的被放逐。
刀,始終是刀,卻揹負了傳說般的命運。現在,它應該躺在物證袋中,偶爾研究案例的時候,纔有機會重見天日,在刑警的眼光下茍且蹭得一絲光線,然後在案情分析會上,被放在失落的一角,靜靜的積澱灰塵,然而縱使塵封,也無法洗淨自己的罪惡,它永遠無法進入創造者想象的天堂,偶爾的擡頭仰望,只有更加濃烈的絕望。
正如上帝對於亞當夏娃的失望,老人的心理,也是落寞的吧。江浥塵漸漸爲老人的情緒所感染,開始痛恨起罪犯來。他們手裡的兇器,不管是刀,槍,還是PVC管,桌腿,每一寸都浸滿了創造者的汗水,然而當他們得知他們所流汗的,流淚的,竟然是一件殺人的兇器,他們又會作何感想呢?
“其實,今天本來是我最後一天在這裡磨刀了,我感覺我承受不住這一切,因爲這對我打擊實在太大了。”老人抹抹眼睛,江浥塵知道,一個人精神支柱毀滅之後,只有通過兩件事情宣泄——毀滅別人,或者毀滅自己。老人顯然無法毀滅別人,黑暗的火焰只會焚燒他自己。也許是一件幸事,對於社會來說,少了一個心理崩潰的人;也許是一件壞事,對於江浥塵來說,世界上永遠失去了一個對於刀具熱愛至深的老師。短短十幾分鍾,他已經把老人當做自己的老師了。“但是還好今天遇到了你。你讓我看到了刀其實並不是我想象的那麼好,也並不是其他人想象的那麼差。”
江浥塵皺了皺眉頭。
相處才短短十幾分鍾,江浥塵一共沒講過幾句話,老人似乎從他的神態變化和衣著上已經推斷出許多的信息。
這是一個不一般的老人。
“恕我直問。”江浥塵語氣驟然冰冷下來。“你到底是誰?”
老人的勃頸處和手被處有刀傷,磨刀是不可能有這麼恐怖的創傷的,從傷疤的顏色來看,是年輕時留下的。還有他的脊背,是職業病一般的挺直,他不是軍人就是警察。但是他的指頭老繭並不是特別厚,顯然不是一個長於用槍的人,手指也沒有明顯顫抖,說明接觸槍支的機會較少。他曾今是一個警察。
“你是一個警察。而且你是一個好警察。不過你因爲精神上的問題,被辭退或者主動退居二線,之後你乾脆辭職磨刀。你的兒子也是警察吧?”
老人的眼神忽然變得熾烈。
“對,你的推理都是對的。我叫王啓天,A市的老刑警應該都認識我的。因爲我是刑警隊長。”
江浥塵心裡一驚。這這這,王啓天,這時警界傳奇一般的人物,凡是涉及刑事偵查的專業,哪怕沾上一點點邊,任課教授總會提到這個名字,對於努力鑽研犯罪學的江浥塵來說,這名字已經是如雷貫耳了。
此時,他才明白,他拯救了一個人的信仰。
看來王老已經知道自己破獲這起案件了。
“你的分析雖然正確,而且思路明晰,反應迅速。但是,我不得不告訴你,你不會是一個好警察。你太容易因爲一時的情緒把持不住自己。”王老定定的看著江浥塵的眼睛。“其實如果讓你選擇,你甚至願意當一個地痞流氓,而不是警察。這時你的人格,從小就已經被塑造了。你小時候經歷過什麼事情?”
江浥塵不想說。但是他知道他瞞不住,於是他開口:“我被劫持過。那時我十一歲,後來我趁劫匪不注意咬了他一口,然後在他掐死我之前用摸到的刀片割開他的喉嚨。他的血流了我一臉。我喝了血。而那個時候警察卻一直沒有開槍。我知道這不怪他們,因爲他藏在一堆鋼材後面,但是我還是不大信任警察。”
“怪不得你的,這是從小就被塑造的,你無從抗拒。但是須知,以後不要再接觸案件了,一旦你置身其中,出了事,你就會成爲和警察的對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