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虛掩的房門，因爲(wèi)來人的推開，發(fā)出陣陣沉悶的聲響。

有不知從哪裡來的一陣涼風(fēng)，吹得桌案上搖曳不定的燭火，忽明忽暗，映在人臉容上，有如幢幢鬼影。

黑衣影衛(wèi)，緩步在女子面前站定。躬身，行禮，向來冷淡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恭謹(jǐn)，“不知娘娘找屬下來，有何指示？”

夏以沫沒有看他，一雙澄澈的眸子，落向窗外茫茫的夜色，也不知在望些什麼。半響，方道，“你可聽過阿軒身上中的煙花三月？”

男人似沉吟了須臾，道，“大約五年前，陛下無意中曾救過一位遊方郎中……那人爲(wèi)報答陛下的救命之恩，就將自己家裡祖?zhèn)鞯囊环N名作‘煙花三月’的奇毒的方子，贈給了陛下……”

夏以沫彷彿沒有料到，他竟會如此輕易的就將這些事情坦白，許久，突兀的冷笑出聲，“這麼說來，阿軒身上所中的煙花三月，確是宇文熠城下的了？”

雖然心中早已知曉那個答案，她卻還是忍不住想要開口問個清楚，彷彿惟有自己親耳聽到之後，才能夠讓所有真相圖窮匕見，才能夠讓自己真正死心一般。

“陛下這樣做……”

黑衣影衛(wèi)斟酌著字句，“也只是迫不得己罷了……”

“迫不得已？”

如聽到世間最好笑的一句笑話般，夏以沫不可抑制的笑起來，“阿軒如今這個樣子，對他還有什麼威脅？……爲(wèi)什麼他就是不肯放過他？爲(wèi)什麼他一定要致他於死地？”

激烈語聲，說到後來，卻漸次低了下去，夏以沫無力的闔了闔眼眸，垂在衣袖裡的雙手，死死握緊，彷彿惟有這樣，才能壓抑住那些似從心底最深處不斷漫延出來的顫慄一般。

黑衣影衛(wèi)目光沉淡的落在她身上，一向沒什麼情緒的嗓音，此刻也不由帶了幾分複雜，“陛下這樣做，也只是爲(wèi)著娘娘而已……”

頓了頓，“那個時候，娘娘執(zhí)意要離開陛下……”

說到此處，男人語聲又是一頓，卻沒有再繼續(xù)下去。

夏以沫也無需他再說下去。

“所以……”

夏以沫無聲的笑了笑，“他這麼做，都是爲(wèi)了逼我回去嗎？”

是呀，那個時候，他雖然最後迫於無奈的答應(yīng)了放她離開，但也曾信誓旦旦的宣告，她一定會後悔離開他……他一定會讓她再回到他的身邊……

那時，她以爲(wèi)他只是不甘心……她怎麼就忘了呢？那個男人，他一向是不達(dá)目的，誓不罷休的……她怎麼就忘了呢？那個男人，他一向是爲(wèi)達(dá)目的，不擇手段的……

她原本是想救阿軒，到最後，卻只是又一次連累了他……

她突然是那樣的恨……恨她自己，更恨那個名喚宇文熠城的男人……

他爲(wèi)什麼就是不肯放過她？

爲(wèi)什麼？

夏以沫死死咬著脣，怕一出口，那些毀天滅地般翻涌在心頭的痛楚，就會再也控制不住的溢出來，將她狠狠淹沒。

瞧著面前女子杏子般的明眸裡，一瞬間浮起的濃烈恨意與悽然苦楚，黑衣影衛(wèi)似猶豫了須臾，最終還是忍不住，盡職盡責(zé)的替自己的主子開脫起來，“陛下只是因爲(wèi)捨不得娘娘離開，所以纔會出此下策的……”

“捨不得我離開？”

夏以沫澀聲重複著這句話，秋水桃花般的一張脣，忽而緩緩漾開一抹諷笑，“他既然如此捨不得我離開，當(dāng)初又爲(wèi)什麼要答應(yīng)放我走？”

笑靨溶溶，就彷彿覺得這件事真的很好笑一般，“……不過是因爲(wèi)那個時候，我的存在，威脅到了他的江山罷了……兩害相較取其輕，所以他最終毫不猶豫的捨棄了我……”

因爲(wèi)看的這樣清楚，因爲(wèi)太瞭解那個男人是怎樣的一個人，所以，夏以沫才更加的痛，更加的難過。

迫盡瞳底的澀意，女子又是毫無情緒的笑了笑，“……而現(xiàn)在，戰(zhàn)事了結(jié)，他又如願以償?shù)娜⒘诵氯诉M(jìn)門……這個時候，他再來千方百計的逼著我回到他的身邊……”

語聲一頓，“宇文熠城……”

舌尖抵著這四個字出口，夏以沫只覺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終是忍不住的狠狠一疼，曾經(jīng)那樣叫她歡喜與愛戀的名字，如今，卻只剩下如刀割斧砍般的傷。

指尖抵著掌心，將一雙手掐的生疼，彷彿這樣就可以忽略其他地方，因爲(wèi)那個男人帶來的錐心刺骨的痛。再開口之時，清冷嗓音裡，已聽不出什麼悽楚軟弱來，只面色仍差些，“……他真的以爲(wèi)自己可以像這樣佔(zhàn)盡天底下的便宜嗎？”

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每個人都得爲(wèi)自己的選擇，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當(dāng)初他既爲(wèi)著他所謂的天下，所謂的江山社稷，將她舍了棄，今日就該承擔(dān)這樣的後果……

她不是他的一件東西，可以任他捏圓搓扁，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夏以沫死死咬著脣，清澈嗓音，如泠泠細(xì)雪，雖輕淡，一字一句，卻是無半分轉(zhuǎn)圜餘地的決絕與堅定，“我不會讓他如願的……”

女子道，“我不會回到他身邊……絕不會……”

也不知是在說給那個並不在這裡的男人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對面的黑衣影衛(wèi)，面容平靜的聽著從她口中給出的答案，一切都似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確切的說，是在那遠(yuǎn)在離國的自家主子的意料之中，所以，男人只是淡聲道，“娘娘可曾想過，若是司徒公子身上中的毒，找不到解藥，他又能撐得到幾時？”

如同蛇被捏住了七寸，夏以沫心中瞬時一緊。

呵，那個男人，永遠(yuǎn)都能夠準(zhǔn)確的找到她的死穴，給她致命一擊……

黑衣影衛(wèi)淡淡望著她明淨(jìng)眼眸裡，不受控制的掀起的絲絲波瀾，一張硬朗的臉容，依舊面無表情，就彷彿篤定了她，終將會如自家主子所願一般。

那個男人，也是這樣認(rèn)爲(wèi)的吧？他知道，她不可能會眼睜睜看著司徒陵軒中毒身亡，他篤定她會回去求他給她解藥……

牙關(guān)緊咬，夏以沫從未像此刻，如此這般的恨過一個人……如此這般的恨著那個男人……

“宇文熠城手裡真的有煙花三月的解藥嗎？”

像是掙扎了許久，終於決定了什麼一般，夏以沫開口問道。

“娘娘請放心……”

黑衣影衛(wèi)道，“只要娘娘肯跟隨屬下回宮，陛下一定不會爲(wèi)難司徒公子的……”

他的保證，並未在夏以沫心底掀起一絲波瀾。她只是緊緊抿著脣，一雙清亮的眸子，在一剎那間，似掠過無數(shù)未明的情緒。

像是過了許久，夏以沫方纔緩緩開口道，“大夫說，阿軒身上的毒，只能最多撐十天……”

頓了頓，“但，從這裡回離國，即便快馬加鞭，也得月餘……”

後面的話，她沒有再繼續(xù)說下去，也沒有必要說下去。

因爲(wèi)對面的黑衣影衛(wèi)，在她的話音落下之時，手中便多了一個小巧的青瓷藥瓶，“娘娘不必?fù)?dān)心……這丸藥，能夠暫時壓住司徒公子體內(nèi)煙花三月的發(fā)作……足以支撐司徒公子安然無恙的回到離國……”

夏以沫望著他遞過的小巧藥瓶，卻沒有伸手去接。半響，女子淡粉的脣，忽而漾出一絲笑，“宇文熠城他真的是什麼都算計的天衣無縫……”

從穀風(fēng)手裡接過那枚丹藥，夏以沫望著那勾在小巧瓶身的一株白梅花，就彷彿它是多麼值得研究的東西一樣。許久，又是突兀的一笑，“這藥……最多也只能讓阿軒撐到回離國吧？……也就是說，若是沒有真正的解藥，即便回到離國，阿軒也是個死，對嗎？”

說到後來，就像是在真正疑惑一般。

穀風(fēng)道，“娘娘若是回到了離國，陛下自然會拿煙花三月的解藥，來救司徒公子的……”

頓了頓，“娘娘不必?fù)?dān)心……”

聽得他的話，夏以沫卻是神情怔怔，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方道，“回到離國，也就是回到他的身邊，是嗎？”

她問。水洗過般漆黑的一雙眸子裡，在這一剎那，似不由的浮起層層的茫然。

黑衣影衛(wèi)不知怎的心中就覺得有些不安。沉吟了須臾，方纔斟酌著字眼，開口道，“娘娘不在的這些日子，陛下一直都很想念娘娘……”

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笑話一般，夏以沫笑了笑，“可是，我一點(diǎn)都不想他……”

她輕聲道，語聲輕柔的就像是在說什麼甜言蜜語一樣，“……我一點(diǎn)都不想回到他的身邊……”

當(dāng)女子的這番話說出口之時，一向不動聲色的黑衣影衛(wèi)，也不由的面色微變。只因他心底突然掠過一個念頭……若是這樣的話，被自家主子聽到的話，主上他，一定會很難受的吧？

儘管他從未看過主上曾經(jīng)爲(wèi)著任何一個女子的三言兩語而耿耿於懷……但面前的女子，卻彷彿是一個例外……

就像他從未看過主上爲(wèi)了一個女子如此費(fèi)盡心機(jī)的，想要將她要回身邊一樣……

面前的女子，對主上來說，是如此特別的一個存在……或許連主上他自己都沒有發(fā)覺……

但這些不該由他這個侍衛(wèi)來論斷的念頭，很快就被穀風(fēng)抹了去。於他而言，身爲(wèi)一個稱職的影衛(wèi)，他所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主上的命令。

僅此而已。

所以，聽了女子的話之後，黑衣影衛(wèi)只是冷聲道，“娘娘難道是想眼睜睜的看著司徒公子毒發(fā)身亡嗎？”

那從男人口中如此輕描淡寫的吐出的“毒發(fā)身亡”四個字，就像是一柄削尖的利刃一般，直抵夏以沫的心頭而去，漫開絲絲入骨的疼痛。

只是，傷的深了，也就不覺得怎樣了。

所以，夏以沫只是冷聲一笑，決然道，“你回去告訴宇文熠城……若是阿軒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的話，我也不會獨(dú)活在這個世上……”

擲地有聲的話語，清脆如散落一地的珠玉，泠泠響徹在寧靜夜色裡。

半響，黑衣影衛(wèi)方纔淡聲開口道，“娘娘何必爲(wèi)著與陛下的一時之氣，而連累司徒公子遭此磨難呢？”

像是電光火石的一道悶雷，驀然在夏以沫心底炸開，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這一剎那，像是冰涼泉水一樣，一點(diǎn)一點(diǎn)滲出來，似某種恐懼，又似某種更爲(wèi)隱秘的情緒，如同亂麻一般，纏繞住夏以沫，令她難以分辨，不知所措。

許久，心頭仍是一片混亂，這一瞬，夏以沫什麼都想不出來，只道，“你不必再說了……我不會回到他身邊的……”

話說的決絕，可是，這一刻，她的心，真的能夠如她口中所說的一樣堅定嗎？

她真的能夠眼睜睜的看著司徒陵軒在不久之後，毒發(fā)身亡嗎？

她真的只是在跟那個男人賭氣嗎？

她要怎麼做？怎麼做？

腦海裡像是有無數(shù)股勢力在狠命的撕扯著一般，夏以沫只覺頭疼欲裂，什麼都想不到，什麼都無法決定。

對面的黑衣影衛(wèi)，不知什麼時候，已告辭而去，臨走之際，似乎沉聲囑咐了一句“還請娘娘三思”之類的話。

全身的力氣，在這一剎那，彷彿被盡數(shù)抽光，夏以沫再也支撐不住，無力的癱倒在地。

有渺渺藥香，從隔壁房間幽幽透進(jìn)來，應(yīng)是柔香他們熬好了藥，在喂阿軒服用吧？

夏以沫下意識的握緊了手中的青瓷瓶子。

穀風(fēng)說，請娘娘三思……而他們所有的時間，最多也不過月餘罷了……

她該怎麼做？

她該怎麼做？

這一刻，夏以沫不斷的問著自己。

窗外，夜色如洗，一絲光亮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