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米頂下面這個山谷沒有名字,副局級即興發(fā)揮,以在谷底發(fā)現(xiàn)的一株野百合花爲之命名,同時這次行動的代號也以山谷命名,爲野百合行動。
野百合行動持續(xù)了三天三夜,最終沒能找到活人,也沒找到屍體,搜索隊先後動用了警犬和潛水員、無人機、軍用級的夜視鏡、紅外探測器,出動人員三千人次,直升機數(shù)十架次,耗費資金無算,光是這些人的一日三餐就是一筆大數(shù)字,因爲苞米頂是個窮的揭不開鍋的自然村,無法提供飲食,所以全部人員的飲食都是用直升機空運來的,還有帳篷、睡袋,登山用的繩索器械等,但最終結(jié)果還是無功而返。
春韭的爹倒是提供了一條線索,他說閨女和那小子坐著一艘船上來,把自家媳婦帶走了,有關(guān)部門非常重視,讓春韭爹畫出了船的形狀,還別說,春韭爹頗有些繪畫天賦,呈現(xiàn)在紙上是妥妥是一艘遊樂園裡的兒童飛船。
鑑於春韭爹身旁一堆喝空的酒瓶子,大家都認爲他是喝大了胡扯八道,但是誰也無法解釋,春韭娘哪去了,但是這就不是大人物們在意的問題了。
春韭家的屋頂上,遺留著一個橘黃色的有機玻璃碎片,如果有人拿來仔細研究,會發(fā)現(xiàn)這東西來源於九十年代某個專門給遊樂園提供大型遊樂設(shè)備的廠子。
……
劉崑崙和春韭都睜不開眼睛,想象一下冬天坐在敞篷車裡以三百公里的時速疾馳的感覺,就是他們現(xiàn)在的切身體會,飛船是敞篷的,雖然前面加了一扇不高的擋風(fēng)玻璃,但是效果並不好,身處高空氣溫更低,刺骨的風(fēng)吹的眼睛睜不開,只能勉強從指縫裡看一眼下面的夜景,和飛機上俯視大地的感覺差不多,萬家燈火,但更多的是黑暗。
飛船沒有燈,速度很快,這樣一個東西在千米空域快速掠過,地面上的人根本看不到,因爲船殼是玻璃鋼的,所以空軍的低空雷達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們走的是直線,所以效率更高,從地貌上來看,那條亮閃閃的帶子應(yīng)該是淮江,一路向東,最終降落在近江北岸一片黑燈瞎火的區(qū)域。
這片區(qū)域位於農(nóng)田耕地之間,用鐵絲網(wǎng)隔絕著,是一個廢棄的遊樂場,飛船落在它本該待的地方,飛行員摘下風(fēng)鏡,指揮著劉崑崙把春韭娘抱下來,上車。
車裡開著暖氣,讓快要凍僵的他們感受到人間的溫暖。
“喝咖啡麼?熱的。”飛行員拿出保溫壺和馬克杯,自我介紹道:“費天來,自己人,我認識你姐劉沂蒙,其實我也認識你。 ”說著發(fā)動了汽車。
這是一輛不起眼的黑色別克君威轎車,費天來駕車的技術(shù)和他開飛船的本領(lǐng)一樣強,風(fēng)馳電掣開到醫(yī)院,春韭娘終於躺在了乾淨的醫(yī)院急診病牀上。
醫(yī)生護士默默戴上了口罩,春韭娘身上的味道太難聞了,這是長期臥牀病人發(fā)出的腐敗氣味,娘神志不清,任由他們翻來覆去的檢查,身上多處褥瘡,腳脖子上一圈血淋淋,春韭知道那是鐵鏈子磨的。
隨著進一步的檢查結(jié)果出來,春韭孃的身體情況比預(yù)想的還要糟糕,她的肺部感染嚴重,其他臟器也有不同程度的衰竭,整個人處於頻死狀態(tài)。
“怎麼搞的,病人長期長期營養(yǎng)不良,疑似還遭到虐待,這是怎麼回事?”醫(yī)生眼鏡後面的眼神非常凌厲,審視著這三個人,如果他們回答的不妥,怕是醫(yī)院就要報警了。
關(guān)鍵時刻,劉沂蒙趕到了,她向醫(yī)生做了解釋,說這是我們解救的鄉(xiāng)下精神病人,那幾個都是活雷鋒,是好人。
“精神病人也不能這樣虐待啊。”醫(yī)生將劉沂蒙叫到一旁低聲交代,“這個病人情況很不好,可能撐不了太久,別花冤枉錢?!?
“謝謝,我有數(shù)了?!眲⒁拭烧f。
春韭娘打上了吊水,春韭在旁陪護,劉沂蒙站在門口看著,只見春韭娘頭上有一層薄霧籠罩,她明白,春韭娘真的沒多少日子了。
劉崑崙請費天來到外面抽菸,順便套話:“大哥,你那飛船什麼原理?”
費天來笑笑說:“差輩了,你不該喊我大哥?!?
“那我喊你大叔??茨銡q數(shù)也不像啊?!眲媿懶Φ?。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年齡也不是寫在臉上的,嚴格來算,你應(yīng)該喊我叔叔,叫二爸也行?!辟M天來一本正經(jīng)的說道,並不像是開玩笑佔便宜。
“怎麼解釋?”
“你是我經(jīng)手的,你姐是我接生的,”費天來說道,怕劉崑崙誤會,又趕緊解釋,“經(jīng)手的意思不是那個意思,總之你的誕生和我脫不開關(guān)係。”
劉崑崙豁然開朗:“你是王天來!在德令哈行醫(yī)的赤腳醫(yī)生!”
費天來說:“那時候我是姓王。”
“我想知道詳細的來龍去脈?!币回灣练€(wěn)的劉崑崙此時竟然有些激動,身世之謎即將揭開,而且是個雙響炮,四姐的身世也呼之欲出。
“你會知道的,但是你現(xiàn)在更需要的是休息。”費天來說,“而且我也累了,等我休息好再和你嘮嗑,你把酒準備好就行。”
說完,費天來竟然揚長而去。
“我怎麼找你?”劉崑崙衝他背影喊道。
“你四姐有我電話?!?
……
病房裡,春韭雙眼敖的通紅,還在勸劉沂蒙回去休息,劉沂蒙說妹妹你別和我爭,我當過護士,幹這些比你強,你媽就是我媽,咱媽我不孝敬誰孝敬?春韭無言以對,只好說那我先躺一會,後半夜替你。
春韭躺下就睡著了,這幾十個小時她身心俱疲,尤其精神壓力太大了,劉沂蒙幫她蓋上被,靜靜盯著吊瓶的點滴,過一會兒劉崑崙進來,問四姐那個費天來咋回事,劉沂蒙示意他別說話,躺下休息。
“你們這是成心想把我憋死啊?!眲媿懠钡弥碧_。
“簡單來說,你是王化雲(yún)的兒子,我是香巴的女兒,我們的父親和費天來都是農(nóng)場的犯人,他們互相認識。”劉沂蒙用最簡短的語言回答了弟弟的疑問。
“香巴是誰?這些是他告訴你的?”劉崑崙愕然道。
劉沂蒙說:“香巴是一個……修行者,我猜的,因爲費天來說,香巴是他認識的唯一能見到靈魂的人,我是第二個,那麼我想我和這個香巴或許有血緣關(guān)係。”
聽了四姐的解釋,劉崑崙想到了自己的老師邵文淵,老人家也在青海勞改農(nóng)場待過,和王化雲(yún)還是莫逆之交,當年的故事,倒是可以問問他。
經(jīng)歷了這幾天的波折,劉崑崙也疲憊至極,在走廊長椅上坐著睡了,後半夜春韭醒過來,看到吊瓶打完拔掉了,劉沂蒙趴在牀上睡著了,一隻手攥著娘乾枯的手。
劉沂蒙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那是一個人的一生。
夢裡,父母正年輕,爸爸穿著白襯衫皮涼鞋,母親穿碎花裙子,家裡鋪著木地板,走路咔咔響,沙發(fā)上蓋著白枕巾,茶幾上擺著紅色鐵皮的餅乾盒,自己牙牙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窗外是一片紅色的海洋,如林的標語,震耳欲聾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
慢慢的,自己長大了,鏡子裡的少女垂著兩根麻花辮,纖細修長的脖子上繫著紅領(lǐng)巾,背後牆上掛著的是毛主席和華主席的畫像。
一轉(zhuǎn)眼,原來放收音機的地方換成了黑白電視機,畫面上是“跟我學(xué)”節(jié)目,自己正跟著電視練習(xí)英語對話,出門下樓,弄堂裡的竹竿上晾滿花花綠綠的衣服,大街上車水馬龍,小汽車懸掛的是綠色的牌照,商店裡擺著日本進口的電視機,小賣部裡出售的是玻璃瓶裝的可口可樂,路邊巨幅的電影海報是手繪的,下面一行字:彩色寬銀幕故事片 上海電影製片廠。
綠蔭如蓋的校園,自行車的鈴聲和少男少女們的歡歌笑語,自習(xí)室的朗誦,後排男生的凝視,少女的心一陣砰砰跳。
課堂的鈴聲再度響起,擺在桌面上的是高考試卷,筆尖歡暢的流動,隨之而來的一陣喜慶的鞭炮聲,掛號信裡是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爸爸媽媽對自己諄諄教誨,媽媽背地裡流的眼淚,爸爸將自己心愛的鋼筆當做了禮物。
大學(xué)生活三點一線,宿舍食堂教室,知識的海洋,朦朧的愛情,男生說要趁著暑假體驗生活,懵懂的自己鄭重其事的點著頭。
煙塵滿天,陌生嘈雜的火車站,遍地菸頭痰跡,自己孤身一人,錢包被偷,這時候一個面目慈祥的婦女湊了過來,笑容可掬的說著什麼。
接下來是在火車和長途汽車上的場景,那婦女總是在重複著一句話:“就快到了。”
終點是葫蘆崖汽車站,自己終於意識到不妙,但爲時已晚,被幾個鄉(xiāng)民強行拉走,用竹簍背上了苞米頂。
鞭炮聲,紅蓋頭,一張張咧著嘴笑的臉,撕心裂肺的呼救聲,天上的雷鳴,越逼越近的醜臉。
一次次逃亡,每次都在半路上就被人追回,積攢下來一張張毛票,換成信封和郵票,交託給一個淳樸的年輕人,漫長的等待,換來的只有失望。
噁心,嘔吐,肚子大了,面前的食物從苞米飯變成了白饅頭,那張醜臉獻寶一樣拿出一罐健力寶。
嬰兒,搖籃,一段時間的平靜,繼續(xù)逃亡,繼續(xù)被抓回,劈頭蓋臉的毆打,鐵鏈子鎖住了腳踝。
髒兮兮的女童仰面看著自己,心底的柔情泛起,推磨、餵豬,爭吵,推搡,女童面前終於擺上了書本。
一個小男孩出現(xiàn)了,慢慢長大,有一天他蹦蹦跳跳揹著書包走了,回來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眼睛永遠也睜不開了。
接下來的片段就混亂不堪,如同閉著眼睛剪輯的蒙太奇鏡頭,醜臉和男生交替出現(xiàn),豬圈和校園此起彼伏,光怪陸離,錯綜複雜。
劉沂蒙終於醒來,看到的是春韭關(guān)切的臉。
“姐,你一頭汗,做噩夢了?”
劉沂蒙看了看掛在胸口的掛錶,現(xiàn)在是早上五點鐘,但在夢裡起碼已經(jīng)過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