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視完難民安置,暮色沉沉的時候,鬱夫人回到了田堯安排的宅院中。
沒有受到金兵衝擊的河間府,保持著往日的繁華,這府衙後的宅院華美而溫馨。
院子成羣的丫頭僕婦,伺候著鬱夫人洗漱更衣,端上美食佳餚,府城文官武將的家眷們屋中團(tuán)坐,陪同鬱夫人閒談。
直到華燈初上,夫人們才齊齊的告辭。
屋子裡窗簾放下,燈逐一熄滅,丫頭僕婦們退了出去,只剩下鬱夫人一人。
直到這一刻,鬱夫人才緩緩的吐口氣,神態(tài)難掩疲憊慢慢的斜靠在牀上,不知道過了多久,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但下一刻她又慢慢的伸出手,從脖子裡拿出一塊玉佩。
這是一個小小的玉環(huán),算不上成色多好,系在一根紅繩上。
鬱夫人閉著眼一下一下的摩挲著玉環(huán)。
“玉郎啊,看來這輩子,你要比我先走一步了。”她低聲喃喃,眼角有水光閃閃。
她將玉環(huán)緊握在手裡,慢慢的坐起來,看著屋中昏昏的燈,脊背挺拔一動不動。
夜色濃墨,天地之間一片漆黑。
但放眼望去,有一片夜空下火把如星點(diǎn)點(diǎn),越走越近,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片星點(diǎn)點(diǎn)範(fàn)圍很大,好似一片河。
夜已深,白日的廝殺喧鬧已經(jīng)散去,空氣彌散著濃烈的血腥氣。
忽明忽暗的火把的照耀下,可以看到這一片營帳殘破,插在地上的旗幟也帶著灼燒的痕跡,歪歪斜斜,還有不少到落在地上,沾滿了血和泥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這是被一道道壕溝圍繞的平地,乍一看似乎沒有人,仔細(xì)看的話就可以看到一圈一圈的壕溝裡有人頭晃動。
呻吟聲以及低低的啜泣聲從中傳來。
皮靴踩在地上發(fā)出咯吱的聲音,讓這邊的壕溝裡變得安靜一刻。
“傷亡多少?”一個醇厚的男聲在壕溝裡響起。
嘩啦啦的一陣鎧甲響動,很顯然這是兵士們起身動作。
忽明忽暗中看不清這些人的面容,只看到人影重重擠在窄窄的壕溝裡。
“回國公爺,吾等右翼尚存一百二十人。”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
這聲音讓壕溝裡再次陷入安靜。
“好兒郎們。”醇厚的聲音說道。
緊接著便是皮靴走動,這邊的人影沿著壕溝移動,似乎逐一查看躺坐在壕溝裡的兵丁。
不知道走了多久,腳步聲停下來,一個高大的身影爬上了壕溝。
身後人影們忙跟隨,站在他身後。
那高大的身影佇立久久無聲,一陣風(fēng)吹過,帶著嗚咽,又似乎是號角聲。
“讓軍將們撤回第三道防線吧。”醇厚的聲音忽的響起,“那邊有殘城牆可依。”
退一,退二,如今終於退到三。
萬衆(zhòng),折損三,折損過半,大陣已散。
所謂殘城牆可依,也就意味著要進(jìn)入最後的死戰(zhàn)了。
他的聲音平靜,在這一片漆黑,傷兵遍地之下,聽起來與往日無疑。
“是。”
而身後的將官們聲音立刻響起,亦是沒有絲毫的畏懼,平靜如初。
“只可惜讓多琭逃走了。”醇厚的聲音又說道。
“然則我三郡民衆(zhòng)定然平安而退。”身後的將官說道,“以他換取我?guī)资f民衆(zhòng),值了。”
醇厚的聲音便笑了。
“是的,值了。”他說道。
其他人也隨之跟著笑起來。
在這血腥漆黑的戰(zhàn)場上,這一片笑聲如春風(fēng)醉人。
就在這時,遠(yuǎn)處地面?zhèn)鱽碚饎樱坪跤袨鯄簤旱哪趬簛怼?
笑聲散去。
“這麼迫不及待的又來進(jìn)攻了,看來拓跋烏很著急啊。”醇厚的聲音說道。
“他是怕有援兵來,所以要速戰(zhàn)速決。”一個將官說道。
醇厚的聲音再次笑了笑。
“只是,我朱山從未期待援兵。”他說道,說罷身影轉(zhuǎn)動,帶起一片墨色搖曳,“迎戰(zhàn)。”
“諾!”將官們齊聲喝道。
嗚嗚的號角聲在深夜的大地上傳來,與遠(yuǎn)處涌來的黑雲(yún)相撞交匯。
這號角聲似乎激怒了那邊的黑雲(yún),片刻之後響起了嗡嗡的嘯聲。
這嘯聲並不是先前的胡語,而是漢話,語調(diào)怪異但字詞清晰。
“殺朱山!”
“殺朱山!”
“殺朱山!”
…………
一寸一寸的光從地面溢出,大地漸漸的明亮起。
這片遼闊平原,春意似乎還未籠罩,看上去一片蒼茫。
隨著晨光,平原上出現(xiàn)一隊人馬,大約有七八千人,鎧甲披掛嚴(yán)整,其後還有十輛輜重車跟隨。
急促的馬蹄聲從遠(yuǎn)處傳來,視線裡出現(xiàn)三匹黑馬。
馬兒疾馳而來,因爲(wèi)跑得快,爲(wèi)首的一人大紅斗篷翻動頭巾飄落,一條髮辮在身後飄蕩,他們的速度很快眨眼就到了軍陣前。
軍陣中兵丁們肅立,這三騎並沒有讓他們有半點(diǎn)騷動,三人三騎在陣中穿行,很快來到正中的一輛車前。
此時車前站著不少人,安置在車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張張輿圖,楊景夏勇李國瑞等人都圍在其前,仔細(xì)的探看著什麼,一面低聲的交談。
走近前就會看清楚,這一張張輿圖其實只是一個地方輿圖,只不過放大了很多,清晰的勾勒出一條溝壑一條鄉(xiāng)間小路。
君小姐也在一旁,聽著他們的議論神情安靜。
“姐。”趙漢青喊道,勒馬原地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裡的鞭子指向身後,“前邊就是白毛溝。”
聽到她這話,圍在輿圖前的諸人頓時笑了,李國瑞還忍不住握拳狠狠的甩了甩。
“這條路果然走對了。”他說道,“比往常要節(jié)省了五天的時間。”
“當(dāng)然是果然。”夏勇說道,“毋庸置疑。”
李國瑞笑了笑,看著一旁的君小姐幾分感嘆。
他在這北地活了八九年了,也不知道有這樣的路可以走,更何況這個年紀(jì)才十幾歲的小姑娘。
這輿圖…
李國瑞看著鋪在桌子上的圖,這是怎麼畫出來的?精密到這麼可怕的地步,當(dāng)然也有錯誤,比如好些村落的名字不一樣,但大多數(shù)都是準(zhǔn)確的。
輿圖都是按照當(dāng)?shù)氐哪赢嫵鰜淼模粗@輿圖他總覺得這地方是按照圖來形成的。
君小姐擡手示意將輿圖收起來。
“那我們這就要進(jìn)易州了。”她說道。
她的聲音輕柔,但這易州二字說出來,周圍的人不由一陣酥麻,還有些抑制不住的微微顫抖。
易州。
他們爲(wèi)將爲(wèi)兵這麼久,還是第一次踏上這金人的地盤,且?guī)е鴰е鴺尷谲嚒?
這既害怕又刺激。
君小姐慢慢的走過來幾步,看著他們,又看向肅立的軍陣。
軍陣中飄蕩著旗幟,旗幟雖然衆(zhòng)多,但其實只有兩面,一面寫著順安軍,一面寫著青山軍。
青山軍的幾十人已經(jīng)不再單獨(dú)列隊,他們打亂穿插在這順安軍中,順安軍很多兵丁都穿上了青山軍這些人一般的鎧甲,如今不仔細(xì)看幾乎分不出來誰是誰。
“李大人。”君小姐說道,回頭看著李國瑞,“你們隨我來易州,算是私自調(diào)兵了吧?”
河間的順安軍被派霸州來,理由是救護(hù)民衆(zhòng)南下,但李國瑞最終卻率軍北上,而這個消息瞞著河間大營。
“這不算是私自調(diào)兵。”李國瑞整容說道,“我們是成國公下屬的兵將。”
這又如何?
楊景夏勇等人看向他。
“兵聽將,將聽帥,帥聽君,朝廷高遠(yuǎn),我們這些小兵小將也不懂,也沒資格懂,朝廷下令自有成國公遵循,而我們遵循成國公之令,成國公從來沒有下令讓我們退兵,且成國公如今在易州與金人戰(zhàn),那我們自然也要去戰(zhàn)。”李國瑞接著說道。
說到這裡神情肅重。
“所以我們這不算私自,如果朝廷要罰,該罰的不是我等,而是成國公。”
君小姐哈哈笑了。
站在隊裡中首位的金十八扯了扯嘴角,一絲冷笑。
“你笑什麼?”一旁的雷中蓮立刻問道。
金十八沒有像以往那樣不理會。
“我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說道,“連這一個小將也敢睜著眼說瞎話,還這麼理直氣壯。”
“我覺得他說得對,不瞎啊。”雷中蓮說道。
金十八看著他。
“因爲(wèi)你瞎。”他說道。
雷中蓮挑眉要說什麼,君小姐的聲音再次響起,他忙收了話認(rèn)真專注的看去。
君小姐看向了軍陣。
“我們只有八千人不到。”她說道,“將要去迎戰(zhàn)萬衆(zhòng)的金兵,在他人的國,他人的境上,你們怕不怕?”
“不怕!”齊聲的呼喝響起。
“你們爲(wèi)什麼不怕?”君小姐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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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wèi)成國公不怕。”齊聲的呼喝再次答道,“因爲(wèi)君小姐不怕。”
李國瑞也跟著喊著,似乎是習(xí)慣又似乎是理所當(dāng)然。
是啊,成國公都不怕,深入金人之地襲殺其皇子,君小姐這一個弱女子都不怕,始終跟隨他們迎戰(zhàn)金人。
更何況,還有這些精密的鎧甲,那載著利器神器的輜重車,一可當(dāng)十,有什麼可怕的!
聽著這呼喝,君小姐含笑翻身上馬,李國瑞夏勇等人也隨之上馬。
君小姐縱馬向前幾步。
“那我們就去…。”她說道,接過趙漢青手裡的長刀向北一指,“救成國公。”
軍陣中嘩啦作響,長槍長刀林立向北,嘯聲震耳欲聾鋪天蓋地。
“救成國公!”
“救成國公!”
“救成國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