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正月十五還有一天，天上的月亮已經(jīng)很圓了。
從舉行宴會的殿中出來，迎面一陣涼風出來，將秦韶華烏色的衣裙吹起，裙裾輕輕飄揚，像是一抹墨色的輕雲(yún)。
她舉目看向清如水的夜空，柳梢之上，一輪圓月呈現(xiàn)淡淡的黃色，明亮極了。
因爲這極大極亮的月，星野遠山都顯得特別近。
行宮的亭臺樓閣在月影下業(yè)顯得更加靜美。
“很美。”秦韶華說。
趙立站在她身後，聽見她這樣說，卻不看月，看的是她。
“是很美。”他說。
兩個人走得並不快。秦韶華第一次來行宮，今夜又沒有必須要做的事情，心情很是放鬆，就一邊走一邊欣賞行宮景色。十幾個黑衣侍從跟在兩丈遠的距離，悄無聲息。
所以等到兩人到了羣臣聚集之處，那裡的歌舞已經(jīng)起了許久。
秦韶華遠遠看見湖邊一座臨水迴廊上，輕紗幔帳迎風而飄蕩，許多妙曼的影子在幔帳後若隱若現(xiàn)，做出各種柔美動作。
琴聲合著笛聲，時急時緩，爲那仙子一樣的舞姿伴奏。
“看上去像是衛(wèi)國有名的‘凌波羽衣舞’。”趙立說。
秦韶華沒聽說過這個，“有什麼講究？”
趙立解釋道：“也不算什麼講究，不過是衛(wèi)國以前有個癡情的皇帝，寵愛過一個善於舞蹈的妃子，那寵妃卻被皇后最終害死了，香魂永逝，留下一支最擅長的舞蹈，就是這個。那皇帝廢掉了皇后，給寵妃報了仇之後，就把這支舞蹈定成了衛(wèi)國宮廷的宴舞之一，每逢大型宮宴必定要演，一代一代流傳了下來。”
原來是衛(wèi)國的宮廷舞。
倒是挺好看的。
既然是衛(wèi)國的，一定和賀蘭馨那個女人有關係了。
自從上次宮宴的血戰(zhàn)事件之後，因爲蔡太師和建恆王兩方勢力的打壓，賀蘭馨無法再在楚國公開的場合高調(diào)出現(xiàn)。經(jīng)秦韶華提醒後，蔡太師隨後秘密查出她和衛(wèi)國皇帝之間的確有了問題，她再想以衛(wèi)國使者的身份矇蔽楚國就不可能了。
現(xiàn)在，賀蘭馨只是楚國的一個賓客，而且是身份不明確的賓客。
如果衛(wèi)國皇帝放棄她，她就成了逃亡的叛國者，如果衛(wèi)國皇帝一直不公開他們之間的嫌隙，她纔有可能在楚國繼續(xù)曖昧地住下去。
國家之間的事情是很複雜的。
秦韶華才懶得理會。
趙立陪著秦韶華遠遠看了一會那凌波之舞，比秦韶華還要憂心忡忡，“看舞姿，那些舞女必定是衛(wèi)國長公主帶來的人無疑，其他國家的人再如何模仿，也跳不出她們那種味道。衛(wèi)國長公主要做什麼呢？在這種場合派人獻舞，難道又要針對你嗎，秦姑娘？”
趙立對上次宮中的血戰(zhàn)記憶猶新。他那時候從頭看到尾，震驚之餘對秦韶華更是無限崇拜，也對賀蘭馨無限厭惡。
秦韶華說：“管她呢。憑她的本事，針對得了我麼？這舞跳得不錯，既然她獻上，咱們就欣賞。”
趙立頓時更加佩服秦韶華的心胸。
他也無心欣賞什麼凌波羽衣舞，秦韶華抱著胳膊看舞，他就在後面看秦韶華。
他覺得秦韶華比什麼都好看。
獻舞的迴廊那邊一片燈火輝煌，遠遠能看見皇帝金色龍袍的影子，還有朝臣貴族嬪妃們攢動的人頭。隨著一陣急促的琴聲之後，舞女們所在的迴廊上的燈火突然全都熄滅，惹得人羣一陣騷動。
燈光再起時，只有兩盞燈，只照亮了一架素面的輕紗屏風。
屏風後一道妙曼的人影出現(xiàn)，衣袂飄飄，跳起了凌波舞。
比方纔的舞女們跳得更好。
動作更加嫵媚，更如仙子。
人羣安靜下來，都被舞姿吸引。
“是賀蘭馨。”秦韶華說。
雖然只是屏風後的一道黑色的影子，但秦韶華自能分辨出她的身段細節(jié)。
趙立大皺眉頭，“好歹是一國長公主，怎麼做起舞女來，真是沒品，果然不負‘妖女’之名！”
秦韶華聳聳肩。
趙立又說：“她一直住在宮裡，前幾日朝中有人提過，說總讓臨國長公主住在宮廷不成體統(tǒng)，要把她挪出去，誰料皇上根本不聽，認著和建恆王爺撕破臉也不肯挪她出去。在國家大事上倒沒見他這麼堅持！莫不是被這妖女迷惑住了？傳言這妖女和衛(wèi)國皇帝亂了綱常，難道我們皇上也……”
“那不會。”秦韶華篤定，“皇帝和她之間一定非常清白。”
“秦姑娘肯定？”
當然肯定。千妖月那傢伙可是沒給皇帝斷了不舉之藥……
就算賀蘭馨怎麼妖媚，恐怕皇帝也是有心無力。
兩個人正閒聊著，突然那回廊屏風上的舞蹈戛然而止，琴聲笛聲也停住了，遠遠看見穿龍袍的皇帝從座位上站起來，手臂揮動，似乎在發(fā)脾氣。觀舞的人羣也有一陣小小的騷動。
“怎麼了？”趙立踮腳細看。
秦韶華五感超乎常人，隱約聽得見，那邊是被什麼闖入者打斷了。
皇帝正呵斥禁衛(wèi)拿人。
果然出了小亂子啊。秦韶華根本就不相信今夜的宴會會風平浪靜。
她舉步朝那邊走去。
趙立試圖阻攔：“秦姑娘，莫去沾渾水！”
秦韶華瀟灑朝後擺手，示意他跟上。
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要是真和她有關，站得再遠也躲不過去呀，倒不如上前看個究竟分明。
不一會走到迴廊附近，那騷亂已經(jīng)平息。
闖入場中打斷舞蹈的人也被禁衛(wèi)拿住了，是個衣衫破爛的老太監(jiān)，正被按住跪在御座前，朝皇帝請罪。
那老太監(jiān)渾身髒兮兮，神智似乎也不清醒，老眼昏花的沒認出皇帝，瞪著渾濁的眼珠子緊張地四處亂瞟，不停朝各個方向磕頭，嘴裡嘟嘟囔囔地嚷著“饒命饒命！奴才冤枉，奴才只禍害過兩個人，桃兒不是奴才害得啊！”
御前太監(jiān)上前，尖細著嗓子呵斥他：“胡說八道什麼，你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也敢亂闖亂撞的！滿口胡說的是什麼？什麼桃兒杏兒的！”
“桃兒真不是奴才害的啊！奴才真是冤枉的！奴才管著苦役司七八年了，只沾過兩個宮女的身，一個姓段，一個姓秦，奴才從來沒動過桃兒！”
老太監(jiān)扯著嗓子亂
嚷嚷。
這時候行宮之中掌管刑罰的太監(jiān)匆匆跑進了場子，倒頭就跪在：“陛下息怒！都是奴才等人看護不周，讓這罪人跑了出來衝撞聖駕！奴才罪該萬死，這就把這罪人領回去杖斃，再來御前向陛下謝罪！”
衆(zhòng)人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原來是犯罪受罰的太監(jiān)跑出來了，神志不清才闖入這裡。
聽老太監(jiān)滿口說的混話，大家也能猜出到底發(fā)生過什麼。
宮裡太監(jiān)都是無根之人，並不能享受女色。可是有些太監(jiān)並不老實，和宮女不清不楚的人多了。這老太監(jiān)想必是個好色之人，以禍害宮女爲樂？什麼桃兒之類的，想必是一段扯不清的公案了。
御座上皇帝面沉如水，滿臉嫌棄：“朕與衆(zhòng)位愛卿賞月，又有衛(wèi)國長公主友好獻舞，何等場合，竟然被你們這羣奴才攪鬧。你們該當何罪？”
刑罰太監(jiān)趕緊磕頭謝罪。
皇帝問：“那該死的奴才是苦役司的？苦役司本在宮中，如何被他跑到京外行宮來了？分明是說謊。”
刑罰太監(jiān)解釋：“陛下明察！這罪人原是苦役司的首領太監(jiān)，因爲欺負宮女事發(fā)，被貶到行宮來做苦力的。前幾日行宮裡一個叫桃兒的宮女暴斃，屍身凌亂，死前被人欺辱過，桃兒恰好那天和他接觸過，奴才們就把他拘押起來審問，沒留神被他跑了，這才……”
“快些住口，什麼污穢之事也在這裡說！”建恆王突然站起來厲聲呵斥，責令禁衛(wèi)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帶下去。
那個神志不清的老太監(jiān)似乎對什麼都沒反應，唯獨聽見“桃兒”二字非常敏感，立刻直著嗓子大叫：“奴才沒有害桃兒！奴才只沾過兩個宮女！奴才只碰過段小寶和秦韶華兩人！桃兒不是奴才害的！”
全場譁然。
苦役司……
衆(zhòng)人終於想起來，近來攪鬧得滿宮滿朝廷都不得安寧的秦韶華，原本是在宮廷苦役司做事贖罪的罪奴！
這老太監(jiān)是苦役司的首領太監(jiān)，肯定是認識秦韶華的啊，又滿口裡嚷著這樣的話……
難道秦韶華昔日在苦役司做活的時候，被這老太監(jiān)沾過？
天啊。
怪不得她出宮之後對秦家和宮廷那般厭惡，處處針對，原來是受過非人的凌辱？
此刻，場中不少人開始這樣想。許多人交頭接耳，開始竊竊私語。
建恆王大聲罵禁衛(wèi)：“快堵了這老奴才的嘴！你們一羣蠢貨，本王讓你們把他帶下去聽見沒有！快拖下去杖斃！”
建恆王偏向秦韶華的事情大家有所耳聞。
現(xiàn)在他這樣氣急敗壞的，看上去頗有欲蓋彌彰之感，似乎那老太監(jiān)的話更像真的了。
竊竊私語的聲音更大。
這時候，人羣突然分開兩邊，一身黑裙的秦韶華慢慢走進場中來。
前面兩個黑衣侍從開路，所過之處，外放的內(nèi)力將人羣震開，震得一衆(zhòng)人東倒西歪。
秦韶華面色清寒，嘴角微微朝上牽著，露一抹似有似無的笑。
遠遠的，那老太監(jiān)一出現(xiàn)她就認出來了。
真是難爲那些人，竟然想出這樣的手段來毀壞她的名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