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到了村東的佛廟，就是假和尚智空棲身的地方，這是一座不過三百個平方的小廟，一座山門，一個大院，一個佛堂，院子的右邊是柴房和廚房，左邊則是雲(yún)房與茅房。過去這廟是有門匾的，只是破四舊那會兒讓人拿來當(dāng)柴燒了，後來也沒有再取名字，村裡人都叫做老廟。

沒有去敲門，方寶很麻利的攀上了牆外一株歪脖子槐樹，然後跳下了三米來高的牆，穿過院子，上了幾級臺階，便到了佛堂，他知道，這個時候假和尚應(yīng)該在這裡打坐。

然而，他的腳還沒有踏進(jìn)佛堂，一個人影就走了出來，大聲道：“方寶，這兩天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快回去，你爸要不行了。”

出來說話的這人是個老和尚，顴骨高凸，瘦瘦高高，穿著一件灰色的棉袍，戴著一付黑框眼鏡，正是智空。

聽著“你爸要不行了”這句話，方寶心裡緊了緊，立刻將揹著的用草藤拴著的銀葉草解了下來，遞到了智空的手上道：“給，拿去給方澤遠(yuǎn)。”

智空並不知道銀葉草是做什麼的，頓時道：“這是什麼？”

方寶道：“銀葉草，我四舅說方澤遠(yuǎn)的病吃了這東西就能好。”

智空見到這麼大的一捆自己從來沒有見到的草藥，本來有些嚴(yán)厲的目光柔和下來，凝視著他道：“寶娃，你失蹤了二個多月，是不是去找這些草藥去了，真虧了你有這樣的心，我就說嘛，不管你們父子倆之間有什麼矛盾，你終歸是他的精血，由虛無化成了形骸，那是百世的緣分啊。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五陰熾盛是人之八苦，你現(xiàn)在正在怨憎會苦之中，若不解脫，終生難安啊。”

自從看到智空吃狗肉，方寶對他就很不尊重了，當(dāng)下不耐煩的道：“假和尚，別給我念經(jīng)，快去拿給方澤遠(yuǎn)，還有，不許說是我摘的，要是說了，小心老子把你吃肉還把骨頭埋在老廟裡的事廣播給村裡所有的人聽。”

智空本來是很想訓(xùn)導(dǎo)這個有靈根的孩子，可是被他抓住了把柄，那架子就拿不起來了，聞聽這話，只得嘆了一口氣，然後道：“你媽和你婆婆擔(dān)心你得很，你什麼時候回家去？”

方寶不想讓方澤遠(yuǎn)知道銀葉草與自己有關(guān)，當(dāng)然不會馬上回去，便道：“你管得著，快去，快去。”

見到方寶明明有了極大的孝舉，卻是這麼一付頑劣的樣子，智空也不知道自己該用哪一部經(jīng)來渡化這個少年，只得搖了搖頭，然後提著那一大捆銀葉草匆匆出廟到方家去了。

等智空出去，方寶就走進(jìn)了佛堂，這個一百來平方大小的佛堂，他每一寸都非常熟悉，最上面供奉的是一個有三米來高的泥塑佛像，村裡人都叫它如來佛，不過智空告訴過方寶，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如”在佛經(jīng)中稱真如，就是絕對真理，如來，是說佛是掌握著絕對真理來到世上說法以普度衆(zhòng)生的聖者。所以如來和佛同是一切佛的通稱，並不說明是某佛，正像稱人爲(wèi)先生閣下不能說明是某人一樣，這尊佛是一切佛之祖釋迦牟尼，如果稱爲(wèi)如來佛祖就對了。

方寶很不喜歡這尊寶象莊嚴(yán)，一本正經(jīng)，受了人間煙火只拿錢不做事的大傢伙，他喜歡的是修羅。

在釋迦牟尼的左右兩邊，各有四尊法相，智空說這就是天龍八部。

方寶家的那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基本上是他在看的，有段時間每個臺都在播《天龍八部》，喜歡看武打片的方寶不知反覆看了多少遍，當(dāng)知道這佛堂左右的八尊泥塑就是天龍八部時，他特意的問了智空，這才知道，這分別是天、龍、夜叉、乾達(dá)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呼羅迦八神，每尊神各有管轄的範(fàn)圍，也代表了衆(zhòng)生相。

別的神管轄什麼，代表什麼，方寶沒有記住，唯獨記住的就是修羅，準(zhǔn)確的說，是阿修羅王。

修羅的像其實很不好看，青面獠牙，雙目圓瞪，讓人望而生畏，但智空告訴他，“阿修羅”這種神道非常特別，男的極醜陋，而女的極美麗。帝釋統(tǒng)率八道，沒誰敢不聽他的話，可是隻有阿修羅王常常率部和帝釋戰(zhàn)鬥，帝釋對他也無可奈何，釋迦牟尼佛說法有“三十七道品”，可是阿修羅王偏偏的多一品，說有“三十八道品”，而他和所有的修羅就在衆(zhòng)品之外，獨自逍遙自在。

方寶是衝如來佛祖露過鳥撒過尿的，但他很喜歡阿修羅王“老子不信邪”的精神，覺得整個佛堂裡，這尊修羅像才應(yīng)該是老大，所以每次來唯一拜的就是它。

到了右邊排第一的修羅像前，照例規(guī)規(guī)矩矩的伏地拜了三拜，方寶就坐在如來佛祖之下的蒲團(tuán)上等著智空。

一個小時之後，智空就回來了，說是見到了這麼多絕跡的銀葉草，他的母親樊春麗與婆婆孫梅對自己感激涕零，已經(jīng)熬給他的父親喝下了，希望能夠有效，聊天時自然談到了失蹤了兩個多月的方寶，孫梅還老淚縱橫起來，還多虧他說幫方寶在佛前佔了一卦，他此刻應(yīng)該平安無事，孫梅才停止哭泣。

聽著智空的話，方寶也有些傷感，其實母親與婆婆對他真的很好，並不因爲(wèi)他弄臭了的名聲而厭惡，特別是婆婆孫梅，每一次方澤遠(yuǎn)打他，總是第一個站出來護(hù)著，而且到現(xiàn)在都還在跟人解釋，自己的孫子不是“二流子”，翻崔桂花的牆，只是年少頑皮，不是想偷窺洗澡，是他三嬸和崔村長誤會了。這樣的解釋，當(dāng)然沒有會相信，不過大家還是很可憐這個她，畢竟方寶是方家唯一的種，現(xiàn)在這個種壞了，沒出息了，他們家也別想有什麼指望了。

瞧著方寶有些真情流露，智空拍了拍他的肩，轉(zhuǎn)過了身，拿出了一疊紅布壓在了佛前的香爐之下。

在佛像的香爐下壓紅，是皇妃村的一個風(fēng)俗，表明村裡有婚嫁之事，希望能夠早生貴子，有傳爐之人。

方寶見了，忍不住道：“村裡是誰家要娶親。”

智空道：“是崔村長的兒子百萬，他沒有娶親，而是定親。”

方寶立刻笑了起來，道：“龜兒子的，崔百萬這個大胖豬要糟蹋誰家的閨女了？”

這話一出，他忽然想起崔百萬在學(xué)校裡給崔牡丹寫情書，然後把她弄回皇妃村當(dāng)民辦教師的事，臉色一變，瞪著智空，聲音有些顫抖地道：“是不是……是不是……”

智空當(dāng)然知道崔牡丹是村子裡所有少年的夢中情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道：“就是崔牡丹，可憐了這麼一個水靈靈的孩子，真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