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盡處的火燒般的晚霞漸漸淡淡沒,半明半暗間椒房殿側(cè)門前一對合歡樹正慢慢合攏花瓣。
宮廊下已經(jīng)點上燈火,光影閃爍間把人的影子拉的老長。
一歲多的三皇子劉胥被乳母抱著迷茫地望著自己的母妃正面紅耳赤地和人不依不饒什麼,他聽不懂那些話,他只能楞楞地看著。
“中常侍,您再去跟皇后說說,您一定是聽錯了——”
春陀始終掛著笑,但語氣已經(jīng)透出不耐煩了。“奴婢說了,皇后的原話就是不耐煩見您。您看天色也不早了,還是帶著三皇子早些回去吧。”
尹月娥臉上就很掛不住了,她心裡的火氣從剛聽著皇后說瞧不上她不想見她就越燃越旺。
她知道皇后肯定不會太喜歡她,但是爲了面上過得去總會見她吧。何況她還帶著三皇子,皇后可是明面上的嫡母,不見她不怕陛下以爲她沒有皇后風(fēng)範嗎?
皇后怎麼敢這麼明目張膽說厭煩她?
連敷衍人的理由都不願意找?就這麼羞辱她?
尹月娥藏在曲裾深衣裡的雙手攥的緊緊地,直覺得下一刻馬上就會剋制不住自己大吵大鬧。
她望向眼前不耐煩站著的春陀,心中暗罵真是見風(fēng)使舵的小人!從前還給她幾分好臉色,皇后一回來立馬恨不得和她劃清界限,臉上的鄙視毫不掩飾地表露出來,就好像她一個生育了皇子的良人還不值得放在眼角一樣。
陛下一定在殿裡,也一定不知道她帶著胥兒來探望皇后。
不然,怎麼都會見見。
她自認雖說比不上皇后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但應(yīng)該還是有些痕跡的,他也曾對自己笑,也曾寵慣自己的任性。
尹月娥水蔥般的指甲在袖子裡幾乎把手心掐出血來,方纔止住了將要爆發(fā)出來的怒火。她勉強笑道:“還請您再去回稟一次。”
春陀自然不肯去,陛下剛剛就因爲這事看他的眼神都冒綠光了。
這尹良人是不是傻的,真以爲從前陛下給她幾分臉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別人看不明白,他可是最清楚她那點寵怎麼來的,還不是因爲她自在爽利的性子有些像皇后,不像旁人在陛下面前抖的跟鵪鶉一樣。
等後來因爲犯了代王的名諱後,就也開始像旁人那樣拿捏著分寸看臉色說話。陛下一下就明白她從前的性子是摸著了他的脈演給他看的,心下只有說不清的噁心,怎麼還會喜歡?
沒成想她現(xiàn)在還指望著那點喜歡,要去皇后面前給皇后添堵,還真是個傻透氣的。
正當氣氛僵住時,忽然一個小黃門跑過來行了一禮,細聲細語地說:“中常侍,陛下和皇后起駕去清涼殿了,叫您把一應(yīng)東西歸攏過去。”
春陀聽了這話哪還顧得上和尹月娥磨纏,胡亂行了一禮拔腳就走。
“什麼時候走的?原話怎麼說的,給我學(xué)一遍。”
“剛從正殿走,陛下說歇在……”
尹月娥望著他們的身影漸漸走遠,就連聲音也被風(fēng)吹的破碎。她死死咬著下嘴脣,心裡一方面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陛下果然在椒房殿!一方面又嫉妒地要吐血:清涼殿是天子夏日居所,她還一次沒去過,皇后說去就去。
她望向高大合歡樹上收攏的滿樹花朵,想到合歡樹尚且朝開暮合,是名合歡。而眼下種在未央宮前的合歡樹正正象徵了帝后琴瑟和鳴,只覺得樹梢縫隙間透過的燈火迷離幾乎把自己的雙眸刺瞎。
小小的劉胥望著夜色中像一株沉默的老樹一直定定站著的母妃,夜風(fēng)漸漸有了涼意,他縮在乳孃懷裡小聲叫起母妃來:“母母——母——木木——”
他說話晚,就連母妃也叫不清楚,只能單字疊音地叫著。
孩子的呼喚終於把尹月娥從嫉妒和憤怒中喚醒,她把眼中的淚咽回去,上前從乳孃懷裡接過他。
她抱著劉胥也沒有乘輦一步步往回走去,孩子漸漸撫平了她的波動。
皇后今年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就是從前再美也該走下坡路了,何況又大病了一場。
自己對她,到底還是有些優(yōu)勢。
她想起綠音說的皇后是隻下不出蛋的老母雞,心裡不覺愈發(fā)快意了很多。
陛下再寵她,她生不出孩子也是白搭。
王太后當日不也把慄姬這個又有寵又有皇長子的勁敵扯下馬來了嗎?只要她努力些,像王太后那樣讓胥兒登上皇位,以後她就是皇太后。
就算不像薄後那樣被廢,但到時候不還得看她的臉色?
還有春陀那些小人,以後有得他們好看。
夜色深沉中尹月娥抿緊了脣,下巴微微上揚,恍如看到了那勝利之時皇后對她伏低做小的樣子。
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世異事異,她不是寵愛僅此於慄姬的王太后,劉胥也不是劉徹最疼愛的小兒子,陳阿嬌更不是隨時會被捨棄的慄姬或薄後。
正所謂當局者迷,尹月娥過分高估了自己,但當下卻只覺得躊躇滿志。
尹月娥含著怎麼樣的恨意和希望走了,春陀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
他從陛下還是膠東王就伺候著,這麼多年走來憑著的可不單是情分,還有腦子。
他非常自信,自己不會押錯寶。
所以把尹月娥撂下不管後,他半點都沒有擔(dān)心會有什麼所謂的後果。
皇后的意思很明確了,那就是眼睛裡絕對揉不下沙子。
他既然要站隊,就該站的徹底點。
春陀眼下正爲遷宮忙的不可開交,陛下那意思可不是去住一天兩天或是一陣子。是以整宮的一應(yīng)佈置除了殿中院子裡的花草竹林都要搬過去而後才復(fù)原,他四處緊盯著不住叮囑“小心著小心著”,只恨自己分身無術(shù)。
正忙的頭暈?zāi)X脹時卻見四福領(lǐng)著兩個徒弟抱著碗蓮寶貝一樣地穿過人羣,倒頗有幾分忙中偷閒的意思,
他不由暗暗搖頭,心想還真是傻人有傻福。
從前這四福就只用伺候好花草就能在帝后跟前得臉,絲毫不用擔(dān)心一個不慎就吃掛落。後來皇后走了,春陀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地想看他以後怎麼辦,沒想到他就老老實實地椒房殿待著也不鑽營。
現(xiàn)下皇后一回來,知曉了他的忠誠,這小子只有更紅火的了。
春陀從前還有些瞧不上這個老實人,但現(xiàn)在卻想像他和楊得意都是自持有幾分小聰明的,論運道還真不如四福。又想著黃門中能沒多少防備交個心的也不多了,遂把從前那點微微不甘拋下,上前搭話道:“這去了清涼殿你可又得把這些重新弄起來,人手不夠的和我說。這可是個大活,別硬扛。”
夜色中,四福憨厚笑著應(yīng)諾。(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