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傍晚,長歌鄉(xiāng)偏僻處,一座大宅之中,妖怪們聚集在院中,簇擁著妖王,曹靖霏與步光相對,站在院內(nèi)。
這是長歌鄉(xiāng)中一戶大戶人家的居所,曹靖霏得到符晨曦的信後,要在此處落腳,便提前將整個大宅院給買了下來。與此同時,逗留長歌鄉(xiāng),在青峰山下等候接應他們的步光也來到了此處。
麟嘉留守公司派,現(xiàn)在山下就只有曹靖霏與步光兩女做決策,妖怪們知道她倆向來不和,而掌門又不知去了何處,只恐怕吵起來,各自探頭探腦,朝廳內(nèi)張望。
步光看完信,眼神閃爍,曹靖霏則觀察步光臉色,總覺得她最近有些不妥。平日裡步光雖不茍言笑,但縱然是曹靖霏亦不得不承認,她一直有種出塵脫俗的氣質。如同高嶺之中的一朵蘭花。但近日來,無論是符晨曦對她的態(tài)度,還是她的自身表現(xiàn),都彷彿心事重重,身上籠罩著一層陰霾。
而不知道爲何,她倆之間總是有股莫名的,淡淡的敵意,步光看不慣曹靖霏,曹靖霏也不喜歡步光,也許只有在對符晨曦的態(tài)度上,她倆偶爾會保持一致。一個負責打,一個負責罵……
“你去不去?”步光交回符晨曦的信,審視曹靖霏。
“能不去嗎?”曹靖霏簡直莫名其妙,看著步光,問,“這是什麼問題?他在還你師父清白,你想置身事外?”
步光意識到說錯了話,馬上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去還是我去。總要有人在山下留守。”
曹靖霏心中嘀咕,打量步光,說:“留守做什麼?”
步光簡短扼要地答道:“以防有變,畢竟誰也不知道,萬里伏會弄什麼玄虛。”
曹靖霏滿腹疑惑,卻也不再多問,說:“那麼我現(xiàn)在動身,往凝青山走一遭。”
曹靖霏走時步光表情沉靜,只直直注視著她的動作,嶽霆卻回頭打量步光許久,方跟在曹靖霏身後離開。
傍晚時分,曹靖霏與嶽霆沿著小路慢慢行走,正要離開長歌鄉(xiāng),嶽霆突然說:“步光有事瞞著你。”
“我知道。”曹靖霏雖然覺得步光表情語氣與從前無異,但隱隱約約,總覺得哪裡有問題。嶽霆又說:“她的表情能騙得過人,雙手騙不過,與你說話時,手指始終緊緊地捏著,盯著你的眼睛看。”曹靖霏馬上感覺到了,嶽霆精擅儺戲,表情瞬息萬變,而手勢亦是戲子所注重的一環(huán),他所洞察的,一定比自己要準確得多。步光表情並未緊張,但她手上的動作,出賣了她內(nèi)心的緊張感。
“還去嗎?”嶽霆答道,“符晨曦的信裡,也未曾點名你。”
“怎麼可能不去?”曹靖霏皺眉道。
“我怕你有危險。”嶽霆說。
曹靖霏轉身,與嶽霆安靜對視,她輕輕地說:“那天夜裡,究竟發(fā)生了什麼?”
嶽霆抿著脣,少年的面容呈現(xiàn)出些許蒼白之色,顯然是不願想起那夜發(fā)生之事,曹靖霏則沒有催促,只是安靜地等待著他開口,就在他欲言又止之時,不遠處響起一聲
痛苦的咆哮。
長歌鄉(xiāng)外,臨近潼關之處,傍晚收工的耕民紛紛翹首以望,曹靖霏轉頭瞥向天際,只見一隻黑色的夔龍撲打翅膀,摔進了農(nóng)田之中,激起泥水,緊接著數(shù)道劍光窮追不捨。
“那是靈牙?!”曹靖霏震驚道,忙與嶽霆快步跑去。
青峰弟子追上靈牙,靈牙跌跌撞撞,顯然已筋疲力盡,頃刻間嶽霆化作離弦之箭,一道黑影倏然射去。曹靖霏還未開口呼喊,血光飛現(xiàn)!頃刻間嶽霆手起匕落,已殺了兩名青峰弟子!
“走!”嶽霆催促道。
“靈牙!你能變成人嗎?!”曹靖霏低聲道。
眼看附近耕民已發(fā)現(xiàn)此處,有人即將過來,靈牙勉強化身人形,趁著暮色,跌跌撞撞與嶽霆、曹靖霏逃離。
一抹上弦月掛在天際,散發(fā)著淡淡的清芒。
“大師姐?”步光雙目無神,長髮凌亂,坐在廳堂內(nèi)。
“萬掌門說了。”龍雀的聲音低低道,“事情已了,你可隨時回師門去,但在回師門前……”
步光答道:“爲何不是萬純鈞親自過來?他已經(jīng)去了追日派麼?當真要趕盡殺絕?你回去吧,龍雀。”龍雀走進廳內(nèi),眉頭深鎖,在步光身邊蹲下,長裙曳地,端詳她的面容。
“萬掌門說,只要你願意協(xié)助他接收公司派,他可爲咱們恢復長脈……”
“事到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步光的情緒終於崩潰了,揚手照著龍雀的臉就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龍雀尖叫一聲,捂著臉,跌坐到一旁去。
步光不住喘息,龍雀卻仍未知她修爲被廢一事,艱難定了定神,步光厲聲道:“離開青峰那天,你們答應了我什麼!”
“單符長老他……他是好人。”龍雀答道,“若不是他,我們想必早已歸入萬里伏麾下……”
“認賊作父。”步光冷冷道。
龍雀艱難地吞嚥,片刻後鎮(zhèn)定下來,反駁道:“師姐,你所做之事,不也一樣是在爲萬里伏那廝……”
話音未落,房外傳來響動,漆黑房內(nèi),龍雀馬上警覺,步光轉頭望向院外,冷冷道:“你回去吧,替我告訴萬里伏,我做的,已經(jīng)足夠多了,他卻絲毫沒有兌現(xiàn)過任何承諾!今生今世,我不想再回青峰。”
龍雀還要再勸,此刻院外腳步聲響,兩人同時色變,步光瞬間道:“快走!”
龍雀遲疑片刻,最終轉身化作一道光,從窗門離去,與此同時,曹靖霏放下行囊,走進院中。
“我突然忘了一件事。”曹靖霏站在院外,緩緩道。
“什麼事?”步光皺眉答道。
曹靖霏再往前走了一步,緊接著,房外傳來龍雀的一聲尖叫,顯是受了傷,步光一抓皓月劍站起,嶽霆卻喝道:“動手!”
夔龍靈牙朝步光怒吼一聲,步光倉促間擡劍格擋,卻手中無力,抽身退開的剎那嶽霆一招掃腿,步光不僅沒飛起來,反而重重摔倒在地,撞得案幾,花架倒塌四散。
曹靖霏正要祭出法寶,一
見此景剎那愣住,步光竟全無還手之力!
“等等!住手!嶽霆!”曹靖霏情急喊道。
下一刻,留在大宅後院的相柳卻又衝了進來,發(fā)出嘶吼。一片混亂之中,曹靖霏擡手,阻住相柳,相柳見是她,方氣勢稍斂。數(shù)人這麼一鬧,入睡的妖怪全部醒來,跑到院中,望向兩人。
步光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一瘸一拐,仍然艱難地伸手去抓她的皓月劍。
月色照進房中,拖出一道銀光,她披頭散髮,在曹靖霏、嶽霆以及所有妖怪的怔怔注視之下,爬向皓月劍,並將它緊緊抓在手中。
她緩慢擡起側臉,面向曹靖霏,強忍良久,終於控制不住,痛苦哽咽。
“你……”曹靖霏喃喃道,“你怎麼了?徐步光?”
步光悲傷閉上雙眼,眼角淚珠滾落,滴在地上,發(fā)出清響。
水滴落下之聲,在那寂靜中顯得尤其清澈明晰。
符晨曦被那水珠滴中,擡起頭來,吁了口氣。這已不知是被囚禁在山洞中的第幾個晝夜。
世界漆黑一片,唯有時不時泛起的太歲靈光,如同海潮般沖刷著他的身軀。
世界萬籟俱寂,唯有時不時滴落的洞壁水滴,如同鐘擺般提醒著時間流逝。
精神的領域漫無邊際,從窄小的自我擴散到廣袤的宇宙,再回到他孤寂的內(nèi)心中。在他的人生裡,從未有過如此漫長寂寞的時刻,唯一擁有的,便只有他的思想。
他思考自己的人生,再思考世界的形成,思考著世間萬物蒼生,思考虛幻也思考真實……符晨曦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實存在,抑或是困縛在無邊黑暗裡的一個念頭?他懷疑這世界的光陰流逝,懷疑這一切是否只是一個漫長的,永不能掙脫的夢境?
只不知道造物主在世界誕生之初,是否也經(jīng)歷瞭如同自己一般的寂寞?
她們現(xiàn)在情況如何?步光是不可能來救自己的了,嶽霆那小子吃裡爬外……赤將子暝?發(fā)生了什麼事兒他都不知道,唯獨寄希望于靖霏。至於妖怪們,大白是一定會找他的,還有相柳……
符晨曦漸漸想起,自己還在很小的時候,有一次進下水道探險,最後迷了路,感覺就像現(xiàn)在一樣。手電筒熄滅,四周沒有光,六歲半的他四處尋找出口,最後又渴又餓,在黑暗裡想,有誰會來救自己?
後來被困在禹陵中時,他也忍不住想過這個問題——若有一天我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誰會不顧一切地來找我,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天?家人?朋友?愛人?曹靖霏將找他一段時間,或是發(fā)動參天弟子們搜尋他的下落,但不會是永遠。也許過了三五年,再也沒有他的音訊,從此作罷。
門下的妖怪們,也將作鳥獸散,各回各家。
麟嘉?有點可能,但更多的是留在公司派裡,等待自己哪一天回來……
人生真是寂寞吶,也許是在這洞穴裡待得太久了,符晨曦竟隱隱約約生出了放棄的念頭。可放棄什麼呢?事到如今,方知從前自由的可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