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蕪香院，孔琉玥只覺自己已快要累癱了，太陽穴也一跳一跳的疼，雖說方纔在議事廳她一直都是坐著的，也沒做別的事，只動了動嘴皮子，但她卻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累，不由暗歎，怪道古人一個個都不長壽呢，原來都是用腦過度造成的！

她現(xiàn)在只想躺到牀上好好兒睡一覺去。

但她卻不能，她還得跟樑媽媽並藍(lán)琴幾個一起，對照花名冊，將接下來這幾日並正月裡家下所有下人的當(dāng)班順序都排出來，最重要的是，可以趁機(jī)將府裡下人們的名字都在腦子裡過一遍，也算是有個初步的瞭解。

纔在議事廳宣佈過她的規(guī)矩後，她隨即又宣佈了自己的另一條制度，那就是包括衆(zhòng)管事在內(nèi)的所有人，每七天都可以輪休一天，不過需要提前三天跟管事打招呼，若是實在有急事，可以彼此調(diào)班，不過得讓管事知道；而衆(zhòng)管事若是這段時間管理得好，手下人沒有出錯的，一律賞銀二兩，並闔府通報表揚；再來就是從大年三十到正月初六期間，當(dāng)班的人一律發(fā)雙倍月錢，算是對他們大年下不能跟家人團(tuán)聚在一起，仍堅守在自己崗位上的犒賞。

此條規(guī)矩一出，那些才已被她鎮(zhèn)住了的管事媽媽們的臉色，終於緩和了幾分，暗自一衡量，發(fā)現(xiàn)就算仍是三夫人當(dāng)家，她們一樣得兢兢業(yè)業(yè)的辦好差使，否則三夫人一樣不會輕饒了她們?nèi)ィ坏c大夫人不同的是，三夫人只有懲，沒有賞，話裡話外時時都是一副她們身爲(wèi)下人，辦好差使伺候好主子，原本就是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的，相較之下，大夫人的新規(guī)矩就人性化多了！

於是都欣然應(yīng)了，也覺得剛纔她讓她們每日裡寫工作筆記的要求沒那麼苛刻了。

見孔琉玥臉色發(fā)白，一臉的疲色，樑媽媽因說道：“夫人，要不您躺一會兒去，只把您的要求與我們說了，讓我們幾個來對照著名單排班，等排出來之後您再過目就是了？”

孔琉玥想了想，也是，總不能事無鉅細(xì)她都親自過問罷？事必躬親，是會累死人的，且事事都要親自過問的管理者，絕對是最失敗的管理者，真正成功的管制者，是懂得放權(quán)給底下人，讓他們?nèi)ス芎玫紫氯耍约簠s幾乎什麼都可以不必過問，反倒最清閒的管理者！

於是點頭說道：“嗯，那我就先把我的要求與你們說道一遍。我的要求呢，簡稱‘四班兩倒’，也就是把每一個行當(dāng)上的人，除過管事的和有些必須白日裡辦差的人以外，餘下的都平均分作四班，每一班六個時辰，然後不分白晝黑夜，都有一班人該班。如今正是大節(jié)年，滿地都是燈啊火的，可大意不得，但下人們辛苦了一年，大節(jié)下想散淡散淡也是人之常情，這樣一來，就既不會妨礙到她們當(dāng)差，也能讓她們有時間散淡了。”

樑媽媽是聰明人，一點就透，笑道：“夫人這個法子好，這樣一來，既能辦好差事，也能讓所有當(dāng)值的人都不覺著累，到時候府內(nèi)上下又該感念夫人的恩德了！”

孔琉玥微微一笑，暗想這可是後世人按照科學(xué)依據(jù)做出來的最合理的分配，既然後世適用，放到大秦來自然也是一樣。

她見樑媽媽明白了，也就放下了一半的心，又囑咐了幾句，並命半個時辰叫醒她後，便回房歪著去了，沒辦法，她實在有些撐不住了，若這會兒不養(yǎng)好精神，晚上去樂安居時還要跟老太夫人作一番彙報呢，她必須得保證自己有最好的狀態(tài)。

再說衆(zhòng)管事媽媽自議事廳散去後，方走到二門外的穿堂，秦顯家的忽然就說道：“衆(zhòng)位老姐姐都是府裡的老人兒了，難道就任由大夫人這樣將咱們?nèi)鄨A捏扁不成？要我說，咱們得聯(lián)合起來，儘快想出一個妥當(dāng)?shù)姆ㄗ樱瑒?wù)必要讓大夫人將那個讓咱們每日裡交工作筆記的規(guī)矩蠲了纔是，不然誰知道無意寫了哪一句話，將來對景兒起來，就成了咱們的催命符？再有那個厚賞告密者的，豈非是在變相的鼓勵家下人等亂嚼舌根去？人人都知道有了這個巧宗兒，誰還能安心做事，都只注意著旁人，想拿旁人的錯處兒去換賞錢了，這樣還叫我們怎麼管事？老姐姐們說說，可是不是這個理兒？”

話音剛落，賬房裡管人情往來開銷諸事的李賬房家的就附和道：“秦姐姐說得是，真叫這兩條規(guī)矩實行起來，說句僭越的話兒，咱們每日裡也不必做事了，只寫那勞什子工作筆記去罷，不然做得越多，也就錯得越多，倒不如什麼都不做來得安穩(wěn)。”

賬房內(nèi)另一個管事張賬房家的則反駁道：“話不是兩位姐姐這麼說的，只要咱們都本本分分辦好自己的差事，讓人挑不出毛病來，又豈會用得著怕人去告密？再者說了，大夫人又不是但凡人去說就信的，總得要派人查證了再作定奪。我倒是覺得這樣好，讓人無形中就會嚴(yán)格要求起自己來，不必再勞神費力的管底下人去，能省我們好些事呢！”

秦顯家的跟李賬房家的是三夫人的人，乃是在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張賬房家的則因其一家子乃是傅城恆提拔起來的，只忠心於傅城恆，因此她們?nèi)说膽B(tài)度，可以說都是很明朗的。

但餘下十來個管事媽媽的態(tài)度，可就沒這麼明朗了。她們中當(dāng)然也有向著三夫人的，但更多的卻只是持的觀望態(tài)度，之前那幾分多多少少的輕視，也不過是出於性情中的桀驁，單純的不相信孔琉玥一個庶女有管好這麼大一個家的能力而已，其實說穿了不管誰上位誰管家，只要她們本本分分的，於她們來說，都不會有太大影響；甚至可以說，經(jīng)過了之前在議事廳老太夫人、傅城恆和晉王妃娘娘對孔琉玥明裡暗裡的支持和維護(hù)後，她們心裡其實已經(jīng)不自覺的向著她了。

只因她們至今日纔算是前所未有的清楚的認(rèn)識到，侯爺已經(jīng)襲了爵了，跟以前作世子那會兒已經(jīng)不再是一回事了，就算上頭老太夫人和太夫人還在，這個家也還沒分，偌大一個永定侯府，說穿了也都是泰半屬於長房的了，三夫人不過是因爲(wèi)形式造就，幫著大伯子管了幾年家罷了，並不代表，她就是侯府的女主人了，侯府真正的女主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永定侯夫人，亦即大夫人。

而既然大夫人才是侯府真正的女主人，且又是侯爺自己喜愛專房專寵的，——不比先頭蔣夫人那是侯爺自己不喜的，當(dāng)然不會理會她是否在家下人等面前立得起來，——本身又不是無能怯弱之輩，那大夫人就總有一天是會上位的，就算不是今天，不是明天，除非大夫人明兒就死了，不然就總會有她說話的那一天，她們就算是指使底下人蓄意安排一點事情出來，或是對她的命令陽奉陰違甚至聯(lián)合抵制，鬧得大家沒趣了，她現(xiàn)在可以忍，但等到她上位以後呢，焉知她不會秋後算總賬？

要知道她們交上去的工作筆記，可就是白紙黑字的證據(jù)，她們又不能不交，大夫人之前可是逐一問過她們‘可有意見？’，她們也都答了‘沒有’的，如何能出爾反爾，又如何敢出爾反爾？要知道主就是主，僕就是僕，她們縱有千般手段，可以一時小覷她，明裡暗裡給她軟釘子碰，人家記在心裡，以後等真正上位後，整你的時候多了去了，所以眼下惟一的出路，就是打點起精神，先把這一個多月應(yīng)付過去了再說！

於是都沒有開口說話，臉上的表情也都是諱莫如深。

秦顯家的看在眼裡，不由急了，她才因年禮點心之事得罪了大夫人，如今大夫人上位了，誰知道會不會第一個拿她來出氣開刀？更何況如果真讓大夫人順順當(dāng)當(dāng)接掌了家事，豈非一下子就顯得三夫人也沒那麼能幹，這個家也不是離不得她了？那以後還有三夫人再上位的日子嗎？而他們一家的好日子豈非也到頭了？所以無論如何，她都不能讓大夫人順順當(dāng)當(dāng)掌了家，她一定要說服大家聯(lián)合起來，先給她一個下馬威，煞煞她的威風(fēng)，讓她知道她們的厲害，自己先露了怯意，只應(yīng)付過去這一程子，便乖乖將家事再還回到三夫人手上去纔是！

想到這裡，秦顯家的又禁不住暗暗怨懟起三夫人來，在這個當(dāng)口撂什麼擔(dān)子嘛，豈非是擺明了惹老太夫人生氣？只看老太夫人派了身邊第一等體面的盧嬤嬤來親自爲(wèi)大夫人壓陣，就知道她老人家現(xiàn)在是什麼態(tài)度了，就敢這樣冒險！現(xiàn)在可好，這位庶女出身的新大夫人竟然還是個有幾分能耐手段的，老太夫人看在眼裡，只怕更要向著她了，三夫人此番可真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了！

秦顯家的看向張賬房家的，急急說道：“咱們是人又不是神仙，誰能保證就沒個犯錯兒的時候？就是老虎，也還有打盹兒的時候呢！在場的衆(zhòng)位都是在府裡伺候了多年的，沒有功勞還沒有苦勞？難道就因爲(wèi)一時的小錯兒，就將這些都盡數(shù)抹了去不成？再者說了，我們原便是管事，職責(zé)所在就是管人管事，不叫我們再管事了，還要我們何用？哪裡能圖自己受用，就辜負(fù)了主子們這麼多年來的恩典，張姐姐，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被她這般夾槍帶棒的堵回來，張賬房家的只是淡淡笑了笑，卻是一個字都沒有再說。反正大家都知道她秦顯家的跟三夫人的陪嫁孫媽媽是兒女親家，她這廂撲騰得再厲害，就算打的是爲(wèi)“大家好”的旗號，說白了還不都是爲(wèi)了她自己，於別人並無好處，看有誰會響應(yīng)她！

果然隨即就聽得王廷凱家的道：“罷喲，大夫人是主，我們是奴，當(dāng)主子的有令，難道我們作奴才的還能違抗不成？也沒這個理兒！況大夫人也不只是一味的苛責(zé)我們，不還說了只要差使辦得好，就有賞賜的嗎？要我說，這樣也蠻不錯！”

話音剛落，秦顯家的就冷笑道：“不過二兩銀子，就蠻不錯了，王姐姐你眼皮子多早晚淺成這樣了？二兩銀子能作什麼，別說二兩，就是二十兩，二百兩，能買到咱們在府裡這麼多年的體面嗎？”

說得王廷凱家的也冷笑起來，陰陽怪氣的道：“誰不知道你秦嫂子管著大廚房，裡頭大有藏掖？自然不會把區(qū)區(qū)二兩銀子看在眼裡，不比我手頭緊，眼皮子也淺，自然巴不得想將這二兩銀子掙到手。再者說了，二兩銀子事小，難得的是這個彩頭，大夫人可是說了，還要‘闔府通報表揚’的，我不比秦嫂子在府裡體面，是銀子也想要，彩頭也想要，說不得只能打點起精神，好好兒辦差了！”

其實方纔話音剛落，秦顯家的已經(jīng)在後悔了，自己這會兒最應(yīng)該做的事是說服大家都聯(lián)合起來，一起抵制大夫人的新規(guī)矩纔是，怎麼反倒因一言不合，就譏諷起王廷凱家的來？還說什麼‘二兩銀子能作什麼’，豈非擺明了在說自己手頭很寬裕？而王廷凱家的雖只管金銀器皿，她男人卻在外院凌總管手底下辦差，不是好惹的，自己就算真覺得她眼皮子淺，也不該嘴上說出來啊！

因忙賠笑著改口道：“王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一時說話未經(jīng)大腦，所以犯了糊塗罷了，您大人有大量，就別跟我計較了……不過話說回來，事關(guān)我們自個兒的切身利益，我們總不能就真這樣聽之任之罷？姐妹們好歹也說說各自的意見，大家商量著儘快擬出個章程纔是啊！”

一旁張賬房家的忽然說道：“這幾日莊子上送來的賬目還有好些沒理清的，我就不奉陪衆(zhòng)位老姐妹，且先行一步了！”說著屈膝衝衆(zhòng)人福了一福，轉(zhuǎn)身去了。

她這一走，衆(zhòng)人便也順勢彼此道了別，三三兩兩結(jié)伴，陸陸續(xù)續(xù)散去了，片刻就只剩下了秦顯家的、李賬房家的並管香藥局的邱福家的三人面面相覷。

三人都是三夫人的心腹，但其中以邱福家的在三夫人跟前兒的體面最弱，因此方纔她才一直沒出言附和另外二人。

她方纔本來也是要走的，但因無人招呼她一起走，秦顯家的又一直盯著她看，她實在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卻沒想到衆(zhòng)人都走得這麼快，忽喇喇一下子就只剩下了她們?nèi)齻€，她看在眼裡，不由越發(fā)害怕起被她們兩個拉下水，於這個當(dāng)口作出頭鳥，被大夫人新官上任的頭三把火燒得毛都不剩，因此忙也訕笑著說了一句：“年底要酬神祭祖，我那裡也是忙得不可開交，委實不能耽擱得太久，就不多陪二位姐姐，且先行一步了！”便不由分說的轉(zhuǎn)過身，飛快的離去了。

餘下秦顯家的又氣又怒，對著她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方跺腳道：“我找三夫人去！”偏頭問李賬房家的，“你去不去？我們可不能一開始就被那一位給拿捏住了，不然以後這府裡可是休想再有我們的立足之地！”

李賬房家的心裡比秦顯家的更急，秦顯家的這般怕孔琉玥上位，不過就是怕她查出她這幾年的虧空來，讓她一次性吐出來罷了，於李賬房家的看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在她看來，她背地裡爲(wèi)三夫人做的那一檔子事，一旦被人暗地裡泄露了什麼蛛絲馬跡到孔琉玥面前，讓她順藤摸瓜查了出來，才真真是會要人命的！

所以她也迫不及待想見三夫人，只不過她要比秦顯家的沉得住氣一些，還能勉強(qiáng)做到面不改色罷了，“去，自然是要去的，只不過不是這時候。”大夫人這廂纔剛出臺新政策，她們就立刻去求見正忙著照顧‘病中’三姑娘的三夫人，豈非明擺在告訴府裡的人，她們做賊心虛，豈非是在招大夫人查她們，豈非是在授旁人以三夫人的話柄？三夫人勢必輕饒不了她們，她纔不會那麼傻！

好在秦顯家的還不算太蠢，很快也想明白了這其中的彎彎繞繞，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孔琉玥睡了半個時辰起來，覺得精神好多了，方想起昨兒個傅城恆說讓她使人去叫林山家的小兒子去見玉漱的事，誰曾想今兒個一忙起來，就叫她給忘了，因忙命白書使了人去傳話。然後也不叫聞聲而來的藍(lán)琴珊瑚幾個服侍穿衣服，而是自己動手一邊穿衣服，一邊問道：“名單可都擬好了？”

藍(lán)琴點頭笑道：“差不多了，待會兒拿給夫人過目。”

那廂白書應(yīng)了她的話剛?cè)サ酵忾g吩咐完小丫頭子，就見披著披著雪紫色大氅的傅城恆裹著一身的風(fēng)雪回來了，忙屈膝行禮：“侯爺！”一邊挑起簾子，一邊朝裡叫道：“侯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