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胤祥大約是沒想到會看到胤禎和我一起從外面回來, 勒住馬後,倒有幾秒鐘沒有開口,然後才說:“十四弟, 京裡剛剛來了消息, 說裕親王薨了, 皇阿瑪這會正召見蒙古各部的王爺, 因此還不知道, 不過只怕是馬上要趕回京城,你快點回去準備吧?!?
胤禎驚訝的瞪大了眼睛,但是沒有多說什麼, 只匆匆對我說:“聽到了吧,你也快回去收拾吧?!?
我只覺得心裡咯噔一聲, 片刻之間, 竟有了窒息的感覺, 想起胤禩說起裕親王時的神情,想起離京前隨駕去裕親王府, 福全對胤禩的讚不絕口,心裡忽然悲傷了起來,這是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也是真正看到他的優點的人,更是一個可以在康熙面前爲他說話的人, 只是竟然去的如此早, 天意嗎?所謂的冥冥之中, 自有定數?雖然早知道了註定的結局, 這一刻, 我卻爲他暗自嘆息。
回京的路程只能用日夜兼程來形容,康熙譴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先行, 自己也堅持快馬加鞭,可苦了我們這些隨扈的宮女,在馬車裡顛得七葷八素的,停下來還要照常服侍。
七月初,京城,康熙在景仁宮裡居喪一住五天,纔在大臣的再三勸柬下搬回乾清宮,福全是他非常親近的兄長,那天匆忙趕回京城,我們連宮也沒回,就直接去了裕親王府,雖然站得遠遠的,但那悲痛的哭聲還是聲聲傳入耳中。
再看到胤禩,已經是回到京城的半個月後了,不見不過一個多月,他卻瘦了很多,一件的朝服穿在身上,竟也顯得寬大了起來。
隔著簾子偷偷看了看他,殿上,康熙正說著山東大雨如何賑災的事情,我不耐煩聽那些大臣們文鄒鄒卻轉彎抹角的話,見胤禩始終沒有看過來,正準備悄悄離開,卻在不經意間,對上了一雙漆黑的眼眸。
是他,四貝勒胤禛,他什麼時候發現我的?爲什麼這麼看著我?本來按照我的性子,是該狠狠瞪回去的,不過想到那次的藥膏可能是他送的,怎麼說也受了人家的恩惠,算了,本小姐大人有大量,反正被你看一眼也不會少塊肉,就不計較了,哼!
悄悄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今天由於山東的災情和當地官員賑災不利,康熙生了很大的氣,一整個下午,乾清宮的人都噤若寒蟬,連喘大氣都不敢。所以,儘管每到下午,我都犯困得厲害,今天,也要格外的小心,爲了抵抗瞌睡蟲的騷擾,一整個下午,我至少掐了自己十幾下,真疼呀。
膽戰心驚的熬到換班時刻,我急切的想回到自己的小屋去安撫一下自己飽受驚嚇的心靈,伴君如伴虎的感覺,還真是描述得挺真實的,不過皇帝比老虎可能來得更危險就是了。
幾步走到自己的小屋前,門竟然是虛掩的,我不記得我有不關好門就出去的壞習慣呀,小偷?刺客?我的腦海中飛速的旋轉,分析著可能的入侵者,隨即又一一否定。我身無長物,大內的小偷眼界一定很高,所以不會來;至於刺客嘛,紫禁城的守衛不能說密不透風,不過也可以說,人是不容易混進來就是了,那麼?
在我想的同時,我的身體已經快速的做出了反映,推門進屋,管他呢,看看就知道了。
門在身後被關上了,還沒來得及害怕,下一刻,我就落在了一個熟悉的懷抱中,閉上眼睛,空氣中似乎也有一種屬於陽光的味道,交疊在身前的雙手,十指白皙而修長,雖然輕柔卻有力。
“胤禩”我輕輕叫他的名字,想回頭看看,卻被他制止,他說:“婉然,別動,讓我這樣抱你一會,就一會?!?
我沒有再動,只安靜的站著,他的聲音裡有疲憊,有許多說不清的情感,不同於以往那個我熟悉的胤禩。
“發生了什麼事嗎?”直到他放開手,坐在椅上,我才問。
“沒有?!彼χf,當許多皇宮裡生活的人都不熟悉的情感全部消失之後,他便又恢復成那個我熟悉的胤禩,人人眼中,溫潤如玉的八貝勒。
借倒茶的功夫轉身、低頭,我咬了咬自己的嘴脣,女人總是貪心的,當我的心靈天平開始向他傾斜的時候,我就在有意無意中希望得到更多的東西,希望看到更真實的他,只是,我也在同時發現,走近他原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的時候,靠的越近,心的距離,卻反而更加遙遠。就如同此刻,我們近在咫尺,我卻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怎麼了?”我的手被他輕輕握住。
“沒事”,我趕緊說。
“沒事?茶水都倒在桌子上了,你呀——”他順勢接過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慢慢的喝了兩口才繼續說:“婉然,你真的不適合在這宮裡生活,你的心事,太多的寫在臉上了。”
我無語,在過去的好多年裡,我就是這樣生活的,高興的時候大笑,難過的時候大哭,生氣發火也摔摔東西、罵罵人,活得率性而真實,卻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我要收斂起自己的喜怒哀樂,做個假面人。
“這樣不好嗎?”我問,雖然知道他多半會否定,心裡卻希望,他不要這樣,喜歡一個人不是該喜歡她的全部嗎?優點也好,缺點也罷,我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改變自己,所以,如果喜歡我,就請喜歡我的全部。
“婉然,你自己何嘗不明白,不過,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地方,你的單純和倔強。”他嘆息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靠在他的懷中,靜靜的閉上眼睛,心裡卻有了很不安的感覺。
我不知道爲什麼會覺得不安,不過女人的直覺一向是準得驚人的,前路渺茫,也許只有這一刻,纔是最真實的。
“我送你的玉佩呢?”這裡畢竟是乾清宮,呆不了一會,便必須離開了,臨走時,胤禩忽然問。
“在這裡呀。”我指了指身上的荷包,正準備拿給他看時,他卻制止了。
“別拿出來了,我只是想和你說,將來無論發生了什麼,我的心意,始終如斯?!?
“發生什麼,會發生什麼?”我笑著問他,儘量忽略他眼中的眷戀和不捨。
他終究也沒有說會發生什麼,只是深深的看了看我,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
臉上的笑容在關上門的一刻消失無蹤,我的身子無力的靠在門上,將來,對於我們來說,是個多麼奢侈的詞彙,在古代,在三百年前的大清朝,我們都無力掌握自己的將來,愛與相守,本來就只是兩碼事,別去奢求天長地久,也許我們都會好過些,幸福些。胤禩,你知道嗎?這個道理,我既想你明白,卻又如此害怕你是明白的,人,真是矛盾至極的。
晚上無眠時,反覆的想著今天胤禩的種種,雖然他什麼也沒有說,不過,我卻可以隱隱的猜到些。他有心於大位,當然不是一廢太子時的突發奇想,既然不是突然的想法,那麼,多年的準備是少不了的,眼下看來,九阿哥、十阿哥甚至十四阿哥,都是站在他這邊的,就是他未來的主要政敵四貝勒和十三阿哥,此時看來,和他也是一派和氣。他所缺少的,是朝廷上的支持,特別是在一直支持他的福全忽然去世之後。
我不知道外面的大臣是如何看待他,不過我卻知道,政治上的結盟,沒有比成爲姻親更快更有效的方法了,而胤禩還沒有大婚。
良妃的出身卑微,使得胤禩在先天上,就缺少強有力的外戚支持,那麼,他始終沒有娶正福晉,大約也是在找尋一個最恰當的人和一個最適合的時機吧。
也許這個時機就快到來了,我很後悔當年沒有仔細看過關於他的生平,不過卻在電視劇裡多少看到,他娶了位悍婦,一個擁有強大的勢力,卻兇悍如虎的女子,現在想想,我真不知道,如果這一切成爲了事實,他的日子,將如何度過?
今天他的欲言又止,是不知該如何說起他的打算嗎?
胤禩,其實你不用說的,我都明白,在一個講究出身門第的時代裡,我早已經有了最實際的打算,無論未來如何,我都有能力和決心,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也許隨波逐流,也許去過一種你沒辦法想象的生活,總之,你只要記住今天的我,就好。
那一夜,幾乎無眠,只記得入睡前,淚水止不住的從緊閉的雙眼中涌出,也許說和做,本來就是兩碼事吧,不過,我也記住了今天的你,無論時光變換。
一年中最熱的幾個月總是過得很糊塗,轉眼間就到了九月初一,這天晚膳過後,康熙興致很好,正巧惠妃和宜妃過來請安,康熙便命我去煮了茶來,正想閒話幾句家常,外面卻傳來消息,說十四阿哥的側福晉今天一早添了個小阿哥,現在內務府擬了幾個字,來請皇帝過目。
惠妃和宜妃自然是馬上給康熙道喜,然後就是屋子裡大大小小的宮女、太監,黑壓壓跪了一地,也給皇上道喜。
說起來,康熙的孫子也有一大堆了吧,所以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真的高興還是今天恰巧心情好,總是,在呈上來備選的名字中,康熙親自圈中了“春”字,作爲這個今天降生的孫兒的名字。
想到十四阿哥,在自己還是孩子的年齡就做了父親,我的心裡還真覺得有點怪怪的感覺,不過來到這裡兩年,我也漸漸適應了,儘量說服自己不要用現代人的觀點去看待早婚早育這件事,不過還是有點憐憫胤禎,小小年紀,就有了這麼沉重的家庭負擔。
走神的功夫,一個熟悉的名字敲打到了我的某根神經,忙細聽時,卻是惠妃說:“如今十四阿哥也有了孩子,這倒讓人想起來了,胤禩分府也有些年了,跟前始終沒有個合適的人,早幾年他年紀還小,可如今,也該是時候,給指個福晉了,一來府裡也有個知冷熱的人,二來也添幾個小阿哥、格格的。當然這也是臣妾的愚見,不知道皇上以爲如何?”
我心裡一沉,看來該來的,始終還是會來,偷眼看康熙的表情,一時卻也瞧不出什麼,給兒子娶媳婦,正常的老爹該是什麼表情呢?該點頭然後想想誰是兒媳婦的最佳人選吧。
片刻之後,康熙果然微微點頭,卻又看向宜妃說:“朕記得,九阿哥也沒有嫡福晉吧,他們兄弟年紀是都不小了,明年選秀,你們多多留心吧,看看誰家的孩子合適?!?
惠妃和宜妃臉上都笑開了,連忙謝恩。
一個月後,某日,李德全忽然叫我說:“這裡有前日進的大白狐皮坐褥一張、翡翠香寶如意一柄,掐絲琺瑯手爐一隻並江寧織造新進的雲錦兩匹,萬歲爺吩咐賞給十四阿哥和側福晉,今天那裡也抓不到人,你就跟咱家跑一趟吧。”
一想到十四阿哥那位“柔弱”的側福晉,我的頭皮就一陣陣發麻,以我們有限的相遇來看,每次我都吃足了苦頭,如果可能,我真想說“不”,不過我卻依然沒有原則的點了頭,所謂現抓不如現管,李德全是首領太監,所謂頂頭上司,不能得罪,只要硬著頭皮端起了其中一個托盤,混在了浩蕩的隊伍中間,其實宮裡也和很多地方一樣,不是人手不夠,而是找不到幹活的人罷了。
這一天,後來想想,好象還真是如同冥冥中註定了一般。
十四阿哥的住處,今天卻是格外的熱鬧,原來今天恰好是弘春滿月的日子,十四阿哥還沒有分府,不能大肆的慶祝,不過客人卻依然來了不少。
待到把手裡的東西終於小心的放下,我才和其他三個端東西的宮女一起,跟著李德全給屋子裡的主子們行禮,自己的孫子滿月,德妃自然是來了,雖然我混跡於人羣當中,甚至沒有擡頭,卻依然覺得面上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有點被刀子颳著的痛感,藉著德妃的一句“起來吧!”連忙起身,順帶偷偷向上掃了一眼,不知是不是巧合,目光正好和德妃的碰上,那笑得高貴華麗的眼睛,看到我的時候,卻猶如一隻破空而至的冷箭,我忍不住眨了眨眼,再看時,卻毫無痕跡。
高朋滿座,不知怎麼就想到了這個成語,還真是,以德妃爲首,這邊坐著的女眷,雖然我只見過太子妃石氏,不過其他的,想來地位也不會低到那裡去,特別是剛剛一進來就看到的那個,坐在太子妃下手,穿紅的年輕女孩,眼波流轉處,自有一股子不可言語的貴氣,神采飛揚,眉目如畫,這樣的人,即使只是擦肩而過,也足以讓人難忘了,看裝扮,至少應該是哪個親王府的格格吧。
退到外邊,這裡還坐著四貝勒、八貝勒、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和其他住在御花園的小阿哥們,看來,一個新生命的誕生,還真給這個沉悶的紫禁城,帶來了少有的歡樂和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