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空也下雨了。一樣的電閃雷鳴,肆意滂沱。
武則天的心情就如同這天氣一樣。但她的表情,就如同正在接受風(fēng)雨洗禮的大殿,不動分毫。
她固然沒有拋棄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沉靜氣度,但更多的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
心力交瘁,連動怒都成了一種奢望。
她終於感覺到了自己衰老和孱弱,還有深深的無奈。
她,病了。
病得很厲害。幾十年來,她第一次沒有在清晨起牀之後化妝,然後她下令將殿中所有的鏡子都撤走。她不想看到自己現(xiàn)在這一副老態(tài)龍鍾行將就木的模樣。
很多內(nèi)心極其強大的人,都是在極短的時間之內(nèi)突然老去的。這種老去並不侷限於外表,但能通過外表很清晰的表達出來。
張易之跪在女皇的榻前,心中極爲(wèi)恐慌……因爲(wèi)他幾乎憑藉一雙肉眼就清楚的看到了,女皇在極快的老去。他甚至在心中大逆不道的猜想,會不會到了天明,眼前就將是一副冰冷的屍體?
“五郎,你說上官婉兒與東宮串謀要害你,可有證據(jù)?”武則天閉著眼睛,在問。
張易之當(dāng)然沒有證據(jù)。但他知道,此刻自己很容易就能製造出女皇想要的那種證據(jù)。於是他道:“陛下幽居深宮,東宮卻公然聚集臣僚私相飲宴,這本就不平常。前番太平公主府邀約太子前往帝陵掃墓已是可疑,如今多事之秋上官婉兒突然現(xiàn)身東宮,又與太子妃和邵王私下密謀良久,豈能平常?最爲(wèi)可疑的是,密議過後太子妃屢次旁敲側(cè)擊的向臣打聽陛下的一舉一動,尤其關(guān)心陛下的龍體。臣一點都不難聽出,她是急切盼望著陛下能夠早日殯天,她才能名正言順的當(dāng)上皇后啊!”
沒人能比張易之更加了解,如今的武則天內(nèi)心世界。薛紹功高蓋世統(tǒng)兵太多,確是一個麻煩。武三思位高權(quán)重野心勃勃,也不能小覷。但真正能夠?qū)λa(chǎn)生最大威脅的,還是離她最近的東宮太子。
皇帝老弱東宮少壯,提前搶班奪權(quán)的血腥宮變,百年來屢見不鮮,幾乎快要成爲(wèi)了一項“傳統(tǒng)”。武則天一直都在防止這種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哪怕還剩最後一口氣,她也不能讓自己落入那樣的境地。
螻蟻尚且偷生,又何況帝王?
但武則天內(nèi)心一直
都很清楚,近兩年來自己身體一直不好,和外臣的聯(lián)絡(luò)越來越少,對朝局的控制力也在不斷減弱。不得已,自己才假借張家兄弟之手來代爲(wèi)管理朝堂。張家兄弟德行不堪能力下品,她比誰都要明白,但這恰恰也是她願意重用二張的原因真要是把權(quán)力放任給一個才德兼?zhèn)淠芰ν怀龅膶櫝迹亲约嚎峙略缇蜏S爲(wèi)傀儡,甚至是變作屍體了。
帝王的心術(shù),向來不足爲(wèi)外人道之。
但要說太子想要謀反,武則天雖然萬般提防,但也是萬萬不會相信的。自己的孩子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武則天絕對心知肚明。就算背後有一批人不斷慫恿,再借太子八百個膽,他也仍是不敢。
若非有著這樣的把握,自己也就犯不著費盡心思把他從房陵接回來,塞進東宮擺樣子了。
但是太子的身邊,卻不乏這樣的野心親近之人。那個韋香兒從來就不是一個安份之人。這次東宮聚宴,打的也正是韋香兒的名頭。不用猜,太子敢來上請此事,也是韋香兒百般唆使的結(jié)果。
這個女人,該殺!
武則天緊閉的雙眼微微睜開,一抹殺機森然綻出。
跪在一旁的張易之冷冷打了個寒顫。
但太子妃畢竟不是尋常之人,若無確鑿之罪名,殺之天下不服,到時恐怕更生禍患。
得想個萬全之策,既能壓住躁動的東宮,又不引起朝堂的震動與天下之不安……
張易之跪了許久,見女皇一直不作表態(tài),又道:“陛下,那個邵王……”
“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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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多次聽聞,邵王喜好議論朝政。”張易之說道,“前番臣就聽說,他曾經(jīng)放言說臣兄弟二人矇蔽聖聽惑亂朝政,還令陛下……”
“說下去。”
“還令陛下,蒙羞於世,詬病於史。將來龍馭殯天,何來面目去見大唐高宗皇帝陛下?”
“放肆!!!”
武則天勃然大怒,拍著牀板就坐了起來。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更何況,龍有逆鱗!
武則天鬢髮卉張,目瞪欲裂!
“邵王李重潤,朕從來不曾虧待於你!”
“想當(dāng)年你剛剛出生,朕就上奏先帝,破格封你爲(wèi)皇太孫!”
“你剛從房陵回來,朕就封你
爲(wèi)邵王,讓你一個黃口小兒,與朕的親侄平起平坐!”
武則天咆哮了幾句,胸膛劇烈起伏,猛烈的咳嗽。
“陛下,保重龍體!”張易之大駭。
現(xiàn)在,沒人比張易之更想女皇能活得更久一些,再久一些。否則這顆大樹一但倒下,自己再無棲身之地、活命之理!
武則天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再度躺下,閉上了眼睛。
歷來是,母以子貴。
太子妃韋香兒,你不就是仗著你給太子生了這個李重潤,又看中了太子軟弱無能嗎?
你巴不得朕早點死去,你好早登後位,再如同朕一般君臨天下?
做你的春秋大夢!
你也配?!
“來人,頒敕。”
……
上官府,臨江傍水的二樓書齋之內(nèi)。
一鼎銅爐檀香氤氳,一株桃花望雨暗香。
上官婉兒將這株桃花放在鼻尖輕輕嗅聞,臉上漾起一抹溫馨的微笑。
“薛郎,今年的桃花,開得特別好。”
“只可惜這場大雨,恐怕會打落滿地的花瓣。”
“但也如你所言,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那些東宮的花兒啊……”
“上官婉兒雖是憐惜,但終究不能篡改天意。”
“安心的去吧!……來世,莫要生在帝王家!”
一隊千牛衛(wèi),頂著大雨傾盆踏著電閃雷鳴,如神如魔的闖進了東宮。
一紙敕令,讓韋香兒陷入了歇斯底里,讓太子李顯驟然暈厥。
千牛衛(wèi)很有耐心的等待,從天黑到天明,直到太子甦醒。
然後,一丈白綾,落到了太子李顯顫抖的雙手之中。
邵王李重潤就跪在他的面前,一臉的蒼白,雙眼之中寫滿了空洞,臉上只有未乾的淚痕。
“孩兒,拜別父親。”李重潤開始磕頭。
號淘大哭的韋香兒,被千牛衛(wèi)拖了出去。
太子李顯一步一晃的慢慢走到了李重潤的面前,一臉呆滯的低頭看著他,慢慢的將那一丈白綾套到了李重潤的脖子上。
兒啊……
若有來世……
莫要生在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