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瑯重傷之後,方景城一直派著信任之人照顧他,也將蕭鳳來的屍身用冰棺放好,只等溫瑯醒過來之後就將她好生下葬,也算是她悽苦的一生有一個稍顯圓滿的結(jié)局。
可是溫瑯一直未能醒來,方景城記得那天是水南天一掌拍在他胸口,他口吐些鮮血退了數(shù)步,不支之後倒地,也派了大夫看,說是有些內(nèi)傷需多作調(diào)息。
按說以習(xí)武之人來講,不該這麼久了還在昏迷,所以傅問漁擔(dān)心起來,不想等了,想去看看他,也順便去看看蕭鳳來。
方景城見她身體好了些,至少不會走兩步就倒下去,便與她跟沈清讓說了一聲,駕著馬車往牧陵城去。
一到牧陵城,剛好遇上軍中大亂,方景城眉心一皺,將傅問漁交給畢茍與花璇讓她們好生護(hù)著,然後眼中閃過冷色縱身而出,擊倒了幾個到處亂躥的士兵,派人找來執(zhí)寒:“軍中規(guī)矩,你們都忘了嗎!”
他聲如悶雷驚響,臉色更是冷得駭人,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拔刀殺人,而且不止殺一個十個那般簡單,狠厲的煞氣如有實(shí)質(zhì)圍在他身邊,眼中的嗜血寒光看得人心發(fā)顫,嚇得衆(zhòng)人紛紛跪地不敢擡頭。
傅問漁坐在馬車裡看,眼中隱約有擔(dān)憂,作爲(wèi)枕邊人,從方景城回來的第一天起,傅問漁就一直知道他有些變了,不是他的心變了,而是他的性格變了,他除了跟自己在一起的時候是溫和從容的,跟別的任何人在一起,都有著壓抑不住的殺氣,顯得十分暴戾。
比如往日,遇上軍中這種情況,按著他的性子他頂多讓這些人領(lǐng)一頓罰,知錯便改就好,絕不會如此厲喝,如此暴躁,更不會出手傷了自己的兵……他那幾掌豈是普通士兵捱得住的?
而且執(zhí)寒是他的老部下,他也應(yīng)該是不會這樣對其兇狠的纔對。
這是過去一年裡,方景城過份壓抑自己的情緒,過份追求不擇手段的前進(jìn)時留下的後遺癥,他在日復(fù)一日地被他自己逼迫,被他人逼迫之下,情緒過度緊張,思維過度緊張,難以再放鬆下來,逼迫得他有些迷失了本性,找不回原本的他,除了傅問漁是他心底一盞明燈,別的地方都是黑暗。
這樣不好,這樣的他,容易走上歧途。
這擔(dān)憂縈繞在傅問漁心頭,她很擔(dān)心方景城日後會壓不住這殺氣,脾氣越來乖戾暴躁。
“這是怎麼了?”傅問漁將所有的憂慮壓下,笑著在馬車門口問道。
只這一句,所有壓在這場上的方景城的威壓和沉抑盡數(shù)散去,方景城也能收住他全部孤負(fù)面情緒,轉(zhuǎn)過頭看著傅問漁,還能有些笑意:“我在問呢,沒事的放心吧。”
執(zhí)寒只覺身上的壓力陡然而去,心想著這位將軍夫人可真是厲害,這般輕輕鬆鬆地就能拿得住將軍。他長出了一口氣,拱手道:“回將軍話,在將軍到來之前,軍中有人偷襲,幾名士兵受傷,無人看清那人的相貌,只見一道人影掠過,故而有些驚慌。”
“人影?”方景城斂眉。
“溫瑯!”傅問漁一聲驚呼:“溫瑯在哪裡,蕭鳳來在哪裡!”
傅問漁跳下馬車跑向方景城,方景城接著她往安放溫瑯與蕭鳳來的營中奔過去,果然見營房周圍看守的士兵全都死了,牀上也沒有了溫瑯的身影,只有蕭鳳來還躺在冰棺中。
傅問漁跑向蕭鳳來,看她眉目安然地躺在冰棺裡面,並無不妥之處,而方景城則是檢查了一番營房外死去士兵的屍體,從他們身上取出了幾枚暗器,那是溫瑯玉骨扇中之物。
他握著這幾枚暗器對傅問漁道:“他走了。”
“蕭鳳來還在這裡,他能去哪裡?”傅問漁不解,以溫瑯的習(xí)性人,他一定會爲(wèi)蕭鳳來做一些事情,才能讓他自己安心,可是他都還沒有給蕭鳳來下葬,他怎麼會離開?
“但願他不是去水南天才好。”方景城也擔(dān)心道,那日溫瑯的憤怒欲狂,方景城是看在眼中的,怕只怕他一時衝動,那後果才麻煩。
傅問漁看著蕭鳳來栩栩如生的臉,有些傷感,握起她滿是紅豔豆蔻的手:“他不會的,溫瑯不會這麼衝動去找水南天的,如果他要給蕭鳳來報(bào)仇,他就應(yīng)該知道,與我們一起纔是最正確的,因爲(wèi)我答應(yīng)過蕭鳳來,我一定會殺了水南天,我一定會做到的。”
是的,傅問漁答應(yīng)過蕭鳳來,會殺了水南天,那就絕不食言,哪怕蕭鳳來此時已經(jīng)不在了,可是傅問漁對她的承諾也依然有效。
可是溫瑯去了哪裡,爲(wèi)什麼在蕭鳳來沒有下葬的時候就離開,依然沒有人知道,軍中照顧他的人說,他前幾天其實(shí)已經(jīng)醒了,經(jīng)常望著蕭鳳來的屍身發(fā)呆,本來想向方景城他們彙報(bào),可是溫瑯的身體時好時壞,一會昏迷一會清醒,便想等穩(wěn)定一些了再說,沒成想,他今日離開了。
其實(shí)他根本不必殺營帳外的那幾個人,畢竟,方景城不是在囚禁他,他想去哪裡儘可去,方景城絕不會攔他,他這麼做到底是爲(wèi)什麼,沒人說得清,大概是心中太苦,也需要發(fā)泄吧,就像當(dāng)初蕭鳳來一不高興,總是愛殺人。
後來傅問漁把蕭鳳來下葬了,並沒有太多的人來,蕭鳳來一生朋友太少太少,大概也就傅問漁這麼勉強(qiáng)一個,下葬的地方是溫瑯抱過她那個山坡,那也許是她這一生中,最滿足的時刻,溫瑯終於願意主動去抱抱她,不再是厭惡地將她丟到一邊,連看見就覺得反感厭惡。
那時候他們兩個多可笑,溫瑯明明比她還大,明明知道她不喜歡,卻偏要對著她,一口一個兒臣,一聲一句母后,氣得蕭鳳來滿眼煞氣,她一挨著溫瑯半點(diǎn)衣角,溫瑯就要避之如蛇蠍一般地躲開,恨得蕭鳳來要?dú)⒘烁祮枬O解氣。
或許真的是不打不相識吧,誰也想不到,當(dāng)初如同死敵一般的兩人,最後能成爲(wèi)惺惺相惜的好友,在祈國深宮那些日子,傅問漁知道若不是有蕭鳳來暴力強(qiáng)壓著宮中那些多嘴多舌的人,自己的日子絕對不會那麼安穩(wěn)寧靜,可以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陷入深深的昏睡中,去探一探異人之墓的神秘之處。
多謝她,刀子嘴豆腐心。
下葬的時候,傅問漁也依舊給她穿著她最喜歡的那身紅衣,不像別的人下葬,換一身素白的衣裳,她大概是不喜歡那種顏色的,她是這樣明豔囂張的美,哪裡是那些素雅之物可以襯托出來的?腳腕上的鈴鐺聲今日也喑啞,不再清脆響亮,永遠(yuǎn)都是快活的聲音。
從此那鳳儀宮裡,再也沒有一個人襯得起那一屋窮極奢華之物,那些紅色的裝飾飄蕩的紗幔,也再沒有誰配得上擁有。
畢竟,世間只得一個蕭鳳來,唯一的小皇后。
“你倘若有知,來生不要再投胎至這戶人家,蕭鳳來。”這是方景城在自己歷第二次生死劫的時候說過的話,自己何其幸運(yùn),雖未能重新投胎做人,但是遇上這麼多可信之人,只願這份幸運(yùn)能送給蕭鳳來,讓她也能重新開始。
傅問漁倒了一杯清酒在她墓碑前,碑上只刻了她的名字,沒有別的修飾名號,她不是什麼祈國的皇后或太后,不必被人刨墳鞭屍,以後讓人拉出來唾罵或嫌棄,生前背的罵名夠多了,死生便乾乾淨(jìng)淨(jìng)安安生生。
她應(yīng)該是水南天與前任異人蕭黛的女兒,所以才姓蕭,傅問漁並非不能理解水南天這等禽獸行徑,她看得盡一切骯髒齷齪之事,所以她知道,像水南天這樣喪盡天良的人,做出任何事來都不足爲(wèi)奇,但這不代表傅問漁能忍受。
她不知道蕭黛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但是有水南天這樣的父親,已經(jīng)是蕭鳳來此生最大的不幸了。
所以,傅問漁她窮盡一生之力,也要除掉水南天,不管代價是什麼。
“走吧,讓她好生安息。”方景城拉好傅問漁身上的外衣,便是不下雪,便是天光晴好,她也依然時時冰冷,被她自己折磨得太久的身體,沒有那麼容易復(fù)原。
幾人走後不久,有一個人來這裡,眼神很溫柔,他從未這般溫柔地看著蕭鳳來,所以他有些後悔,若是在她活著的時候,早些原諒她就好了,早些告訴她,其實(shí)已經(jīng)沒那麼恨她了,雖然是她幫著水南天設(shè)下了十八行宮大陣,改了祈國運(yùn)勢,毀了祈國根基,可是她也是沒得選,總是個無辜可憐人。
又或者,早些說,想讓自己開心,其實(shí)很容易的,不要總是把他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強(qiáng)加給自己便好,讓自己過想過的人生便好。
但後悔多無用,什麼也改變不了。
他的手撫過墓碑上蕭鳳來三個字,良久沉默,一陣風(fēng)吹來,吹動他腰間佩著的玲瓏雙珥鐺,飄飄蕩蕩的穗子在半空中浮動。
“生前我欠你,死後我護(hù)你。”